【西行野記】 第二章&第三章
CHAPTER TWO
「救我。」
六耳看了看那兩個字,抬起頭,眼前是金蟬子帶著不明意味笑容的臉。
「你說,這是不是很有趣?明明是兩情相悅的樣子,唉,愛情啊!是戰爭,是死亡或疾病侵害著它,使它像一個聲音,一片影子,一段夢,一陣黑夜中的閃電那樣短粗,在一剎那間它展現了天堂和地獄。愛情啊……人生匆匆白駒過隙,是時候了,是時候睡覺了。」金蟬子收起紙條,揣進懷裡。想了想,又從懷裡掏出來,塞進睡帽中。
「少讀一點莎士比亞,你就不能多讀一點佛經嗎。」六耳皺了皺眉,忽然瞪大了眼睛。「金蟬子,那個狐狸精,會不會是被囚禁在這裡的?」
「或者,她根本就不想嫁給那個男人?」
「再或者,她是被拐賣來這裡的!又被迫生了孩子,不得不成為一個賢妻良母?」
六耳想了很多種可能,每一種可能下面,他都能聞到腐爛泥沼的味道。這是一個陰謀,一定有陰謀。
「這世間之事,哪一樁不是閑事?」金蟬子掃了眼六耳緊握的拳頭,含著熱淚打了個哈欠,轉身。「不過……手腳乾淨點,別讓那些督查們發現了。媽的,困死我了,我為什麼老是這麼困呢,一定是上輩子念了太多經……」
金蟬子碎碎念著回了房間。
六耳皺著眉毛坐在青石台階上,他從兜里掏出一把小牙刷,蘸了些鹽,一邊清潔自己腳上的肉墊,一邊思考那紙條上的兩個字。
一旦有事情開始在六耳腦袋裡轉,六耳就喜歡刷自己的腳心,這大概是自己小時候留下的習慣。
「咚。」
六耳嚇了一跳,六隻耳朵都豎了起來,可是夜色深沉,遠處有一隻黑色的貓青年在院子門口徘徊鳴叫,六耳再仔細聽,那「咚」地一聲從何而來?六耳停下了手裡的活兒,等待了半晌,沒有聲音了,似乎連風聲都已經停下。
「咚。」
六耳瞬間跳上房頂,揪著八戒的領子,把她從屋頂上拽下來,與八戒一同掉下來的還有一壇楊梅酒,半碟雞爪子。
「你拿石子扔我?你個死胖子!」六耳有點暴躁,自己還剩下一隻爪沒刷,現在那隻腳掌痒痒的,讓他心裡十分不安。也許令他不安的不是這個。
八戒一把把他推開,整理了下被六耳弄皺的衣領。「你幹嘛,被金蟬子那個神經病傳染了?」
「你為什麼用石子扔我?」
「我沒有!」
「別狡辯,就是你這個胖子。」
「我拿雞骨頭扔你的,沒拿石子。」八戒據理力爭。「不過,你怎麼突然又長出兩對耳朵……」
六耳頓時想起來,自己多出來的兩對耳朵忘記收回來。
「你喝多了,八戒。你喝太多酒,已經迷糊了,而且晚上喝酒會變胖的。」
「可能吧……你有四張嘴……哈哈,對,你還有三張臉,每張臉看起來都那麼討厭,哈哈……」
八戒說著,就瘋狂大笑起來。她笑得幾乎斷了氣兒,六耳想著好在學了隔音的法術,要不然這所有人都要被她吵醒了。
「八戒,別笑了。」
「為什麼不笑,為什麼不笑?」
「有什麼好笑的?」
「我啊。你看我,看我這一身肥肉,看我的臉,不覺得好笑嗎。猴子,像以前一樣嘲笑我啊,你這樣看著我,我很不習慣吶。」
八戒舉起酒罈,小心翼翼地把剩下半壇酒倒進自己的肚子里。沒有浪費一滴。
「你發瘋了。」
「猴子,你還記的我從前和你說,我的過去嗎?我不是我的時候。」
「早忘了。」我可不是你那個神志未開的大師兄,我是佛山的六耳。
「我啊……」
「雖然今晚月色很好,但我也沒時間聽你講過去的故事,好嗎,回你房間去,別耍酒瘋。」
「聽我講!」八戒從懷裡掏出一塊布料,一隻手抓住六耳的爪,另一隻手就把那東西拍到他手上。
「你聽我講,用這個寶貝賄賂你好吧,這可是廣寒仙人送的……」
六耳伸出爪——一個做工十分精緻的內褲。
八戒拽著六耳的衣襟,蹭地一跳,就又回到了房頂。當然,她沒有忘記帶那半盤子雞爪。
六耳啊,八戒嘟囔著,遞過一隻被啃了一口的雞爪子。六耳看了看,趁她不注意偷偷又放回盤子里。
————
我啊,從前可是天蓬元帥,掌管天河十萬禁軍!
你說我厲不厲害?
我還小的時候,就被族裡的人稱為百年,不對,萬年不遇的天才!那時候我的族人經常去天界和佛山交匯的那片森林裡捕捉魔獸和妖精。
我和姐姐太白也經常過去的。
每次,太白都和我一起去。因為她是族裡唯一沒有靈力的小孩。
而我呢,我的靈力強大到,族裡最老最厲害的長老和我比試時,也不敢掉以輕心。我的爸爸媽媽經常摸著我的頭說,我是他們的驕傲,我將來一定會在天界成為很厲害的人。而當他們看太白的時候,眼睛裡總是充滿著一種說不出的東西。
姐姐除了沒有靈力之外,她的一切都很優秀,就算是最難的俄羅斯方塊,她也能通關,小時候老師給我們布置的遊戲,都是她幫我通關的。
而我,那時候我啊,在族裡有一個綽號:暴君。哈哈,你應該能明白了吧,我脾氣很糟糕,又任性,那九節鞭是姐姐親手為我做的,我經常用它抽打族人……為什麼?哈哈,有什麼為什麼,我只是看見他們很不爽而已。
我十四歲那一年,太白和我一起被送到了天界。
天界的四方王稱讚我是少年英才,而姐姐就站在我旁邊。
我記得那時候,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姐姐,因為大家都感受不到姐姐身上的靈力波動。
四方王問姐姐:「你有什麼才能?」
我很擔憂,怕姐姐當眾出醜。但是姐姐,太白她看著四方王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王,我很美。」
四方王高高在上,他的椅子上鑲滿了靈石和寶器。我偷偷抬起頭看著他,他的眼神卻凝滯在姐姐身上。
他什麼都沒說,但是他笑了。
那天朝會散去以後,我和太白擁有了在天界一處住所。
我擔任了天河十萬禁軍統領,太白擔任了我的女僕。
來到天界以後,我的靈力增長得更加迅速,與此同時,我吃得也越來越多,那些食物轉化為我體內的靈力,在我的周身逸散,而那些兵士看我的眼神,也充滿了敬畏。
中秋那天,我和太白受邀到廣漢仙人的月宮吃飯。
宴會開始在月亮升起後。
天界的人們圍繞著廣漢仙人坐著,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張小桌,上面擺放著雞腿,鴨掌,花生米,還有酒。
那天我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每喝一杯,我的眼神都會停留在廣漢仙人身上幾秒鐘。廣漢仙人綉著銀色桂花樹的衣衫隨著他的劍舞簌簌作響,好像有葉子被劍刃的風裁落。
我感覺自己的手是抖著的,而嗓子似乎被煙熏火燎,我感覺自己回到好像是幾年前獨自跑去沙漠里看仙人掌的時候,我拚命喝著手裡的酒,卻無法解渴。
我喝醉了,我看到太白來扶著我,她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啊晃。我不記得後面的事,可是回到床上,我卻發現自己摟著廣漢仙人的脖子,他把我放到床上,又沏了茶。
我傻笑著接過,我問廣漢仙人,「是你送我回來的嗎?」
廣漢仙人扯過我的被子,為我蓋好。
他沒說話,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才小聲說,「你姐姐背你回來的,她說你一直叫我的名字,你姐姐就又跑到我的月宮裡,一定要我來看看你。」
我笑著,沒有在意他真正說些什麼,我想著啊,他的眼睛真好看,他的眉毛真好看,他的鼻子真好看。
後面的事情我不記得了,後來第二天太白熬了粥喂我吃的時候,她笑嘻嘻地說,我昨晚扯著廣漢仙人的袖子不許他離開,還要廣漢仙人手上的古銅戒指。最後逼得廣漢仙人無奈,只好扯斷自己的衣袖,這才得以脫身。
「戒指呢?他後來給我沒?」我掀開被子,一無所獲,只找到了一片被扯斷的袖子。
「聽其他人說,那個戒指是廣漢仙人母親留給他的,你昨晚那麼任性,我還擔心他生氣……你可不要那麼任性了。」
「好啦姐姐,我知道了。」
我懷裡揣著那斷袖,感覺全世界都是我的。就算在演武場訓練兵士的時候,我也忍不住笑出來。
當天晚上,我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封長信,交給太白,讓她去送到月宮。
太白從月宮回來的時候臉色蒼白,我問她,是不是廣漢仙人責罵她了。她只是搖頭。
我感覺她要和我說什麼,但是她最後也沒有說。
晚上我又鋪開紙筆,我寫今天那些瑣碎的,無關緊要的事情。太白站在一旁為我磨墨,她的呼吸吹進我的脖頸里,我覺得痒痒的。
明天幫我把這個送到廣漢仙人的月宮吧。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又用火漆蓋上了我的名字。
「你喜歡他,是嗎?」太白手裡拿著信,定定地看著我。
「我喜歡他,我特別喜歡他。」
現在我回想起來,當時我可真是一個莽撞的傻子。我知道我喜歡廣漢仙人,我寫了無數蹩腳的情詩給他。
他卻從來沒有回信。
直到那一天。
我身披銀甲,浴血而歸。十天內屠戮七十二妖族,從此妖之一脈徹底沒落。
四方王端坐在大殿之上,他看著我強壯的身體,充沛得幾乎凝滯的靈力,溫和地說:「天蓬,誅殺七十二妖族,你戰功赫赫,你想要什麼?」
我幾乎不假思索,說出我心裡想了一千遍一萬遍的話。
「我要嫁給廣漢仙人。」
我要嫁給廣漢仙人。
說完這句話,我忽然感覺到周圍一片寂靜。你知道那種寂靜嗎?就是夏天那種綿綿的雨後,青蛙亂叫的池塘邊你坐著,就有那麼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了。
無論是煩人的青蛙叫,鄰居家討厭的小孩,絮絮叨叨講著過去故事的老婦。那一瞬間齊齊地失了聲音。
我看到周圍的同僚們的眼神奇怪極了,四方王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直到一聲嗤笑打破了尷尬的寂靜。
「天蓬真是幽默啊,廣漢仙人是女子,你不會不知道吧。」
——————
CHAPTER THREE
世人都說天蓬荒唐,猴子,你說我荒唐嗎?我只是喜歡廣漢仙人,和他是男是女有什麼關係呢?
我喜歡他只是因為他是他,是我第一次見到就心跳加速的他,是我寫了無數封信的他,是我即使在手貫穿妖怪的身體時也想著的他。
他是一個男人,是一個女人,甚至他是一個動物,一隻妖怪,一瓶水,一塊石頭,這有什麼關係?我首先喜歡的是他,其次才有他身上其它的特質,性別,年齡,身份……
如果我想喜歡一個男人,那這世上有千萬,何必是他廣漢仙人?
荒唐,這個世界太荒唐了。
(猴子,你他媽給我醒來!你口水都流到我肩膀上了!醒醒,繼續聽我說!)
「那,我要求娶廣漢仙人。」
大殿之上,我想了很久,周圍的議論聲越來越大,我被這消息弄亂了的心神卻越來越靜。
我開口,然後說了那句話。
議論聲消失了,四方帝看著我,他的嘴角漸漸下垂。這時,太白不知道從哪裡沖了出來,她狼狽地摔在大殿中央,又慌張跪好,她漂亮的臉蛋上的妝都花了,珍珠耳環也掉了一隻。
「天蓬她被妖氣亂了心神,請四方王恕罪。」
「太白,我沒有……」
(我回過頭,我想說不是的,我喜歡廣漢仙人,然後,猴子,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我不猜。)
我看到我的姐姐太白,瑟瑟發抖地跪在大殿冰涼的地面上,雙手匍匐在地,她的左手上帶著一枚古銅戒指。
多奇妙啊,這個世界。
那個時候,我覺得我在哭,或者在笑。我發了瘋一樣在大殿中質問太白,然後丟下了滿臉蒼白如紙的她。我甚至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走出了大殿,跑到月宮,我想問他,或者她。
為什麼不是我呢?為什麼不是我?
我的耳邊傳來亂糟糟的聲音,我分不清,我看到廣漢仙人臉上的表情,像是如釋重負,像是在說,你終於知道了。
「你說。」我拽著廣漢仙人來到天界的點妖台,我拽著他的領子,把他的頭按在白玉欄杆上。
和我說點什麼吧。
哪怕是一句解釋。
哪怕是謊言,請求你騙我。
遠處人們終於找到了我們,四方王站在人群中間,他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溫和、慈悲之外的表情。
「天蓬,廣漢仙人和你的僕人私通,女子之間的不倫之事……這件事交給我們來處置,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我拽著廣漢仙人的衣襟,他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我,最後看了一眼我的姐姐。
他眼睛裡的篝火熄滅了。
只剩下空洞迷茫如同黑洞的眼睛,廣漢仙人推開了我的手,他從點妖台掉了下去,他的身體不斷砸在雲層之上,我聽到骨骼斷裂的聲音。
我便也從欄杆翻越,長久的墜落過程,我想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
我想起我和太白一起在院子里玩,太白在後面推著鞦韆,我盪得老高,那時候的笑聲忽然又鑽進了我的耳朵。
「猴子,你又睡著了嗎。」
「沒有。這個故事真狗血,你應該講給金蟬子聽,他會喜歡的。」
「我可不想被他寫進他的戲劇里。」
「後來呢。」
「後來?」
「廣漢仙人怎麼樣了?你姐姐怎麼樣了?」
「不知道。」
「怎麼能不知道?沒有結局嗎?」
「有結局的是故事,沒有結局的才是人生。」
「很有哲理,也很狗血。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我可是近百年來最天才的妖怪,區區點妖台,不至於讓我死掉。」
「看你的身材也知道,你靈力很豐滿。」
「閉上你的猴嘴。」
「八戒,天亮了。」
陽光從遠處的山脈中緩慢滲出,伴隨著光線延展,似乎有白噪音作伴。在房頂,他們能看到遠處的樹林,清冽的泉水彎彎曲曲地流向不知名的遠處。八戒站起身來,聳了聳肩,又恢復了平日里嬉皮笑臉的模樣。
院子里,拖著白色的毛茸茸的尾巴的狐狸精已經開始做早飯,六耳和八戒從房頂跳下來,此時狐狸精面前的大鍋里傳來一陣一陣的粥香。
「夫人,」八戒搓掉眼角的眼屎,「昨天晚上我聽到金蟬子說……」
「你們都餓了吧。」狐狸精眉眼彎彎,「本來想煮紅豆粥,但不知為什麼,我那幾斤紅豆沙都不見了……只能煮白粥給大家吃了,不好意思。」
六耳拽了拽八戒的手,強拉著她進了飯廳。
「吃完飯再說,下次能吃到這麼香的粥說不定是什麼時候了。」六耳壓低聲音。
八戒舔舔嘴唇,拉出餐凳,一屁股坐了下去。
金蟬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在飯桌前,六耳坐在他旁邊,注意到他肚子鼓鼓的。
「你怎麼了。」
金蟬子打了一個紅豆味兒的嗝兒。
「……好吧我知道了。」
金蟬子哼哼唧唧地嘟囔了一會兒,六耳此時恨不得自己一隻耳朵都沒有長,生平第一次恨自己的生理構造。
「怎麼救?」六耳壓低嗓子,用毛茸茸的胳膊肘捅了捅金蟬子的腰窩。
「我哪兒知道,見義勇為的是你吧……你自己找找,說不定救人,不對,救妖精的辦法就自動跑出來了。」
「師父,你看這是啥東西啊!貼在窗戶上看著賊礙眼的,還不如貼個福字比較喜慶…」院子里傳來老沙的嚷嚷聲。
隨著腳步聲臨近,六耳轉過頭看見門口,老沙撓著後腦勺,另一隻手上是一張符咒。
六耳正想說別碰人家的東西,卻聽見一聲脆響,男主人手裡端著的瓮摔在了地上,白粥淌了一地。
金蟬子離得最近,被燙得嗷的一聲。
「怎麼了?」老沙也被金蟬子嗷的一聲嚇了一跳,再看一下男主人由發白到鐵青的臉色,茫然不知所謂。
「完了。」男主人訥訥地看著那張在老沙手中不安扭動的符紙,聲音顫抖。
後院,傳來的尖利的笑聲,他們所在的飯廳瞬間崩塌,支離破碎。一道漆黑的光瞬間衝上天空,然後緩慢凝滯在六耳他們所在的頭頂上空。
金蟬子默默向八戒身後退了兩步,他雙手搭著八戒肩膀,歪著腦袋對男主人說:「這不是你媳婦吧……」
「你們把魔放出來了。」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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