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短篇

啊大中秋的當然也要給大家添堵,送四個短篇給你們笑笑。

第一篇

微笑的屍體

一、

劉宏走出法院,勝訴並沒有讓他露出喜色,反而臉上愁雲滿布,那是一種無法捉摸的不安和煩躁。很快,他就找到了源頭。

一通來自江城的電話帶來,那頭是個中年人,公事公辦的讓劉宏去認妹妹的屍、協助調查。掛了電話,劉宏坐在車裡,顱腔里翻攪著一場無聲的暴雨,雨滴很快順著他的臉頰滾下,越來越兇猛。

江城,雙江匯流,四通八達。

如果把整個中國比作一個城市,申城是紙醉金迷的富人區,江城就是老城區里那個固守著尊嚴卻忍不住衰朽的十字路口。這裡有透著暮色的繁華,有急促的生活,有冷漠的市井,也有著號稱世界之最的,巨大的學生總數。朝氣和暮氣,敗落而蓬勃。一切和諧不和諧的都被包容在這裡,一座城市就收納了無數悲歡離合興衰榮辱,或許也因此,這座城市的呼吸顯得渾濁,終年難見藍天。

劉宏五個小時後就到了江城,帶著滿心疑惑。

「劉思琪和葉遠的屍體發現於學校杏園草地上,死因已確認為氰化鉀中毒,在二人身邊的飲料瓶里檢測出氰化鉀,葉遠所屬專業的實驗室里氰化鉀於案發前日失竊,綜合現有線索,初步判斷為相約自殺。」李漢平淡快速說地完了調查結果,多年刑警生涯,他見的多了。

「就這樣?」劉宏歇斯底里的質問,他不能接受妹妹的死,不能。

李漢輕輕搖了搖頭,這樣的語氣和神態他已經看過無數次,他也不接話,索性點起煙,等著劉宏接著發問。

「你們有沒有往投毒的方向考慮過?她怎麼可能自殺呢?這一定是有人投毒的!」劉宏不復法庭上為人辯護的條理清晰,語無倫次的糾纏著。

「只是初步調查,還沒有完全排除他殺的可能,這樣吧,你先跟小陳去認領屍體,安排你妹妹的後事,之後我們調查有什麼進展會再通知你。」李漢用眼神向新人小陳示意,小陳隨即起身領著劉宏出去。

小陳是個新人,還有些關於警察的理想和憧憬,他對李漢的武斷有些不滿,也對劉宏有些同情,在去停屍房的路上,他順口安慰道:「請節哀,保重身體。其實,我也覺得依照現在收集的證據,草率判定為自殺不太合適。」

聽到這話,劉宏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拉住小陳的手臂。

「是的吧,琪琪怎麼可能自殺呢!你是不是有什麼發現!」

這話倒確實噎住了小陳,此刻的情景頗有些尷尬,他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

「我們拜訪了劉思琪的舍友,以及一些同學老師,都表示她最近沒有什麼異常,那位與劉思琪一起死亡的男生她們也都不熟悉,不過倒是和她有點交集,據說那男生的室友是劉思琪的男友。」

在劉宏離開警局,前往江大的同時,江城數百里外,墨縣,葉遠的父母正在等待著去江城的車。這裡的日頭高高照著,熱辣辣的陽光炙烤著大地,彷佛要把所有人的靈魂烤乾。

葉歸擦了擦額頭的汗,端著手上的速食麵,有一口沒一口的敷衍著,眼睛不敢從妻子劉秀珍身上挪開。她的狀態讓他有些擔心,從昨天開始,這個可憐的女人粒米未進,除了哭以外,就是面容哀愴的發著呆,彷彿靈魂早已不在這蒼老的軀體里。

葉歸終究是個不善表達的農村人,在喪子的巨大悲痛面前,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安慰妻子,也不知道怎麼做才能不那麼痛苦。他只希望,火車早些到,去江城,那座陌生的城市,把兒子接回家。

想到兒子,想到人生第一次出省是這麼一遭,葉歸喉頭有些翻苦,手上的食物是一口也吃不下了。他嘆口氣,抬頭想跟妻子說些什麼,手擺到妻子背上,又什麼都說不出口。

也許是感到丈夫的觸碰,劉秀珍的身體有些顫動,慢慢的,嘶啞的哭聲從她的胸腔里氤氳開。

那哭聲一圈一圈盪起,好像要把葉歸的靈魂搖出體外,一直向遼遠又無奈的未來,恍惚間,葉歸看到自己去兒子的畢業禮,又似乎是葬禮,兒子的臉色灰白里透著欣喜,或者是其他的神色,看的葉歸心裡發緊。

葉歸沒有能在悲傷里沉浸太久,車站廣播開始通報著進站信息,該出發了。葉歸拍了拍妻子,見她木然的神色,索性把她抱了起來,走進了站台。

二、

江城大學,坐擁山巒,依湖而立的百年學府。對江城人而言,這所學校代表了驕傲,代表了江城悠久的歷史和厚重的文化。對劉宏來說,這是一個九年前他逃離的地方,也是九年後他最不想回來的地方。

今天的江大還是和記憶里一樣,低沉的雲,青灰的天,矮山綠的發慌,北湖黑的幽沉。校園裡杏樹已有些許秋意,但擋不住那股撲鼻而來的氣味。

兩年前思琪說要來江大,劉宏曾勸阻過,兄妹兩之間經過了數日的冷戰,直到思琪紅著眼睛說,她只是想看看哥哥讀了四年的學校是怎麼樣的,劉宏妥協了。

過去近兩年里,劉宏想起過這所學校無數次,他甚至想到了出席妹妹畢業禮時該穿什麼衣服,帶她去哪好好吃一頓。他想妹妹在小吃街里捧著一堆烤串笑的樣子,他想妹妹或許會牽著哪個男孩,在情人坡的櫻花樹下接吻。他想,或許她來江大也不錯。

如今看著這裡,陌生的學子,曲折蜿蜒的坡道,泛著古意灰黃的老樓,以及那些不屬於他回憶里不土不洋彆扭的新樓,他感到荒誕,被命運戲耍的荒誕。

到了思琪的寢室樓,向宿管說明來意後,劉宏在阿姨的陪同下向思琪的宿舍走去。

「劉思琪那孩子真是可惜啊,那麼有禮貌的好孩子,老天不長眼啊,那些警察說她是自殺,那孩子怎麼可能會自殺,真是,唉...」宿管阿姨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穿著色彩濃厚的綠大衣,臉上的贅肉被嘴牽拉著不停起伏,她手上的鑰匙晃悠著,配合著這些贅肉。

「阿姨,您對我們家琪琪很有印象?」

宿管阿姨一邊打開了102的門鎖,一邊說著:「豈止我啊,我們這邊宿舍的宿管都認識那孩子,她們整個宿舍都特別有禮貌,見到我們都會問好,有次我和對面樓那宿管搬東西,那些男學生看都不看,還是思琪幫我們一起搬的,真是可惜啊,那麼好的孩子。」說到這,宿管阿姨又開始了來來回回的嗟嘆。

這氣氛讓劉宏覺得脊背發緊,他有些窘迫,想從這對話里解脫出來。

「謝謝您對我們琪琪的照顧,謝謝您。」劉宏深深的鞠了個躬,隨著他的動作,宿管阿姨也通情達理的轉身走了,只是嘴裡還不住念叨著,那頭蓬亂的毛髮跟著她的腦袋左右晃動,像極了撥浪鼓。

目送宿管阿姨離開,劉宏深吸了一口氣,推門走進了思琪生前居住的宿舍。

與外面那股刺鼻的杏樹的氣味不同,整個宿舍里是一股濃郁的茉莉花味,思琪最喜歡的味道。

思琪的位置很好辨認,她桌位上掛滿了白色的紙花,桌上則擺放著她的照片、蠟燭以及鋪滿桌面的茉莉。看來她和室友們相處的很好。

劉宏心裡翻江倒海,他曾想過,或許妹妹和室友們並沒有那麼融洽,或許她受到欺負,每天都活在欺凌和痛苦裡?如果那樣,他只需要責怪自己沒有足夠關心妹妹就夠了。現在他面對更大的困惑。

看著桌上那些照片,劉思琪的笑很溫暖,溫暖的讓劉宏心慌,他心口絞痛。他無力的跪坐在桌前,眼淚又開始從眼眶裡滾落。

窗外的天色從昏黃變得漆黑,腦袋裡繁雜的思緒和悲傷才趨於平靜,劉宏轉過頭,看見一個女孩捂著嘴蹲在自己身後,臉上是兩道淚痕。

「您是思琪的哥哥吧。」女孩嗚咽道。

「是。」劉宏努力平復著,但喉嚨就是死死閉著,再難吐出一字。

「思琪她,好端端的為什麼會走掉…」女孩說到這,抬頭看了一眼桌上的照片,不住哭的大聲起來。

深呼吸了幾口,劉宏找回了一些力氣,他扶著女孩坐下,盡量組織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想找找看思琪有沒有日記之類的東西留下。」

「思琪應該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但她經常在電腦上寫些東西。」

劉宏打開劉思琪的抽屜,裡面躺著一台筆記本電腦,思琪考上江大時劉宏買的,他還記得妹妹看到電腦時驚喜的神色。

帶著電腦離開宿舍,劉宏和李凱露去了學校里的一家咖啡店,他還有一些問題需要問清楚。

「你聽說過琪琪有男朋友的事嗎?」劉宏問道,馥郁的咖啡香充斥鼻腔,溫暖裡帶著一點做作,卻讓他放鬆了些。

「聽說過她們院的傳聞,但思琪自己沒跟我們說過。」李凱露皺著眉頭,沉吟了片刻。

「傳聞?」思琪從未向自己提起過男朋友,對此劉宏有些困惑。

「嗯,聽她們院的人說過,似乎是叫蕭煒凡?」提到這個名字,李凱露的神色有些微妙的變化,那似乎是一種敵對和怨恨。

又大概問了些別的問題,李凱露的所知也有限,劉宏唯一的收穫就是那個神秘的「男友」的名字。走出咖啡店,天空的灰色愈發厚重,雲沉甸甸的正欲將穹頂壓碎,透過那些交錯的縫隙,雨滴漸漸密集。

一隻烏鴉停在雨棚下面,用喙梳理著翅膀下的羽毛,被這個推門而出的男人所驚擾,它抬起頭,扭動著脖子看著劉宏,那對尖銳的喙里傳來刺耳的哀鳴,彷彿一扇破敗衰朽的木門,正對著劉宏緩緩打開。

「抱歉,借過一下。」

身後女性的聲音讓劉宏回過神來,連忙側過身讓路。看著愈加狂暴的雨勢,劉宏深吸了一口氣,冒雨朝杏園宿舍走去。但當他叩響蕭煒凡宿舍的門,卻久久沒有人回應,劉宏只得先回酒店,再做打算。

為自己泡了杯咖啡,劉宏打開了劉思琪的電腦,不出所料,妹妹的電腦密碼、社交網站的密碼,都還是一樣的序列。劉宏翻看著妹妹的博客、空間,網路平台上一無所獲。他又開始翻起電腦上的文件,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直到第三杯咖啡下肚,他終於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在一個加密的文件夾里發現了疑似日記的東西。

那是一些不明所以的散文、小說、詩歌,最後一篇寫在五月二十日,前天,劉思琪死前的最後一天。

三、

「最近三個月?說起來似乎思琪是有那麼一些異常,不那麼經常笑了,而且有時候會一個人想事情想出神,問她她也不說。」李凱露蹙著眉,努力回憶著,到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對這個好朋友並沒有那麼了解。

「有沒有什麼其他的事情讓你覺得不對勁的?」劉思琪電腦里發現的第一篇奇怪的文字出現在三個月前,這也是劉宏劃定出大概的時段的依據。他直覺,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沒記錯,蕭煒凡和思琪的傳聞好像是三個月前開始的,他們出去採風回來以後。」

「採風?」劉宏想起,二月份開學的時候,思琪跟他說過班級採風的事,他也未曾多問。

「對了!「李凱露似乎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聲音突然抬高」還有一件事!月初放假的時候思琪自己出去玩了,以往放假都是我們宿舍一起活動的,所以當時大家還調侃過她。」

「你說琪琪自己出去玩了?」劉宏很驚訝,妹妹跟他說的是和室友一起呆在江城。

那麼,月初她去了哪,和誰一起?心裡的疑惑並沒有絲毫減少,相反不明白的事一件一件多了起來,劉宏抬頭看著窗外,黑壓壓的雲,灰濛濛的天,又一場風雨沉沉欲至。

蕭煒凡關上門,踢倒了門邊的椅子,靠在自己的桌上。他看著對面的床位,桌上堆滿書,靠在椅背上的格子衫洗的有些舊,椅子旁放著一雙快磨平的白布鞋。

葉遠的位置。

深吸了一口氣,他心裡空蕩蕩的,像有一個漩渦。走到椅子旁,拿起那件葉遠經常穿的衣服,不知是夏天悶熱的天氣,又或者鬼魂回歸,那衣服有些溫熱,他把衣服拿起來,抱在懷裡,心口裡的空洞卻更加猛烈。

忍著眼睛的酸澀,蕭煒凡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點起煙。沒開燈的房間里,紅色的光點忽明忽暗,像一隻窺伺的眼睛。

蕭煒凡認真的打量起這間宿舍,地上散滿顏料的污漬,兩個位置空著,一個被他改造成了酒吧一樣的零食、酒水庫,另一個堆滿畫具和雜物。除了葉遠的位置,其他地方都掛著他的畫,有人像、有風景、有靜物。

而他最滿意的那幅畫被謹慎的包好,放在畫桌旁邊的衣櫃里。那是一幅裸體的人像,畫上的少年瘦削乾淨,皮膚有些黃,臉上是羞澀和不安。蕭煒凡曾經指著這幅畫對葉遠說,這幅畫是男版的維納斯。

畫上的人,正是葉遠。

或許是煙草的作用,蕭煒凡覺得有些口乾,他順手拿起桌上的紅茶,擰瓶蓋的動作卻凝滯住了,這是葉遠最後為他買的紅茶。

天上的雲終於壓不住厚重的雨,淅瀝瀝的灑了一地,蕭煒凡從十一歲以後,第一次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睛。他緊緊抱著那個塑料瓶,好像抱著珍貴的寶物,蜷縮的身體顫抖著,眼淚淋濕了他的衣服。

「這什麼鬼天氣。」小陳撐著傘走出警局,心情煩躁,剛剛李漢又狠狠批了自己一頓。

劉宏穿著雨衣,在遠處就像一個黑色的影子,似乎隨時會隱沒入陰沉的街道,他攔住了步伐匆忙的小陳。

「陳警官,您現在方便嗎?我有些急事想跟您說一下。」

「正好我下班了,咱們找個地方坐下談吧。」對於這位突然的訪客,小陳有一種直覺,他一定掌握了什麼。

漫天的大雨還在下著,江湖漲水,草木欣然,許許多多被深埋的東西,都呼之欲出,等著浮出水面的那日。

四、

許多江城人今天一睜眼,都感到了難得的安心愉快,連天的暴雨終於告一段落,雖然潮濕悶熱,但好歹有了陽光。

小陳起了個大早,昨天和劉宏的交談讓他覺得蕭煒凡很是可疑,實際上他本來就對這個二世祖沒好印象。一想到一個新人警察偵破惡少兇殺案,小陳就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認真的洗漱,把頭髮梳理好,看著鏡子里分外英偉的自己,小陳傻笑著,鬧鐘不容他多自我陶醉,兀自響亮著。今天地鐵上多出一堆大爺大媽,或許是去晨練,或許是幾條街外的超市打折,他們一個個用蒼老的年齡表現出青年人都折服的精神頭。小陳被擠在一根扶手旁,手機在這時候響了,在一通掙扎之後,小陳勉強把手機從包里放到了耳邊。

李漢那粗糙而且難聽的咆哮撞擊著小陳的鼓膜:「來江大北門,北湖裡有人打撈起了屍體!」

美好的早晨到此划上句號。

同樣鬱悶的還有葉歸,從江城車站出來後,他發現手機被偷了,妻子手機上又沒有那位陳警官的號碼。無奈之下,只能自己想辦法先去那個警局。

看著繁華的城市,高樓林立,行人匆匆,葉歸牽著妻子的手,心裡說不出的堵。想到兒子也是從這個車站出來,想到兒子在這個城市裡學習,想到兒子本該融入這裡然後好好過一輩子。可現在兒子死了,什麼希望都斷了。

正在葉歸躊躇著找個人問路的當口,劉秀珍的手機響了起來,廉價山寨機的鈴聲,是一首中老年人偏愛的國內熱門歌曲,那是葉遠幫她弄的。

看著陌生的號碼,劉秀珍拿著手機,一時沒了主意。

「喂,你找誰?」葉歸接起電話,他的普通話帶有濃厚的口音,聽起來有種質樸的憨厚。

「請問是葉遠的父母嗎?我是劉宏,我妹妹就是和葉遠一起被發現的女生,你們現在在哪?陳警官昨天說聯繫不上你們。」葉歸的手機被盜,劉秀珍的山寨機又一路上沒有什麼信號,小陳自然打多少電話也無濟於事。

「我們在火車站,正要去警察局。「劉宏的出現給了現在兩眼一抹黑的葉歸一點點安穩,但他心裡又不住嘀咕,這女孩的哥哥找自己有什麼事?

「行,你們就在那等著,我馬上到。」劉宏掛了電話,下了樓,打車趕往火車站。

昨天告別李凱露後,劉宏又拜訪了幾個思琪班上的同學,得知了幾個點:第一、葉遠和蕭煒凡的關係有些異常,超出室友之間的親密;第二、班級採風的時候思琪曾經有個夜晚一個人離開房間,很晚才回;第三、採風後思琪和蕭煒凡的關係發生了轉變;第四、五一假期思琪似乎是跟蕭煒凡一起出去的,葉遠是否也去了暫不知曉。

對於蕭煒凡的評價倒是基本一致的,極具藝術天分,作畫有著全班第一的水準,但性格孤僻,不容易交流溝通,初到學校就和室友發生過肢體衝突,除了思琪外沒有朋友。

到目前為止,劉宏有七八成把握,妹妹和葉遠的死和蕭煒凡有關係,所以他迫切需要從葉遠身上找突破口。

一個多小時後,劉宏把葉歸夫婦安頓在了自己住的酒店,小陳那邊忙著調查北湖發現的屍體,無暇顧及這對夫婦,姑且就由劉宏帶著葉歸去收拾葉遠的宿舍,劉秀珍因為身體不適留在酒店裡。

再次走進江大,劉宏不得不放慢一些腳步,等等葉歸。

葉歸環顧著這所陌生的大學,柏油馬路掃的一塵不染,路旁高挺的法國梧桐葉子綠的透著油光,陽光透過間隙灑著零落的金黃光斑,不時有那麼幾棟附著茂盛的爬山虎的建築,民國式樣的黃水泥老房子,透著一股古樸和肅穆。

這裡是葉遠曾經昂首走進的地方,也是現在他冰冷的離開這個世界的地方。好像看出了葉歸眉目間的悲涼,劉宏輕聲道:「節哀」。

杏園坐落在江大的核心,就在主幹道西側,北部有矮山和獅丘,南部靠近多個教室區和離市區最近的門,住在杏園的學生,被稱為整個江大居住環境最好的人。顧名思義,在杏園,有大面積的杏樹,各種種類,在這個季節,杏樹濃郁的味道覆滿整個校園。

走到葉遠的宿舍門口,劉宏輕輕叩門,他的手剛剛放下,門就開了。

「你找誰?」劉宏打量了一下開門的人,一米八左右的身高,體型勻稱,上身裸著,不難看出經常鍛煉,短髮,五官也較為硬朗,但那雙眼睛十分陰鬱深邃,如望不見底的深井。

「這位是葉遠的父親,我陪他來收葉遠的東西。」劉宏退到葉歸旁邊,眼睛越過蕭煒凡往屋內看去。

「請進吧。」蕭煒凡說罷,側身讓兩人入內。

「葉遠的床位是那個。」蕭煒凡示意了一下,套上了衣服就打算出去,葉歸也沒注意他,徑自開始收拾。劉宏在屋裡四處打量,令他失望的是,除了大量的畫和酒,沒特別的發現,他只好幫葉歸收拾起數量頗多的書本。原以為要空手而歸,但劉宏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穫,書架上藏著兩本日記,劉宏不動聲色,悄悄把這兩本本子放進隨身的包里。

葉遠的東西少的可憐,除了衣服,就是書本,沒有娛樂的物件,沒有奢侈品,甚至沒有電腦。

當天下午,把那兩個蛇皮袋放進葉歸夫婦的房間里,劉宏還牽掛著那兩本日記,正好葉歸說他太累了,想要休息,劉宏便順勢告辭。

就在劉宏和葉歸離開杏園沒多久,小陳和李漢又來到了這裡,他們這一次,依然是來找蕭煒凡的。

「你說找到我媽是什麼意思?」蕭煒凡被突然到來的消息震驚了。

「今天早上,水生所回收試驗用具時,從北湖的水下撈起一具殘缺的屍骨,從錢包里的證件和銀行卡等物初步確定為你的母親蘇璇,希望你節哀,因為你是她唯一的親屬,所以…」李漢話說到一半,蕭煒凡打開了門。

「你們走吧,我需要想想。」

「節哀,我們的聯繫方式你有,今後可能還會有麻煩你的地方,告辭了。」丟下這句話,李漢也識趣的帶著小陳走了。

蕭煒凡關上門,靠在門板上,聽著外面傳來的說笑聲,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絕望和痛苦,一如九年前的那個夜晚。

五、

在劉宏翻看葉遠日記的同時,蕭煒凡正坐在心理醫生處接受輔導,自得知葉遠和劉思琪的死訊後,他沒睡過一個好覺,短短五天已讓他的精神緊張和疲憊,一閉上眼,他彷彿就能看到他們的樣子。

淳樸簡單的少年,漂亮挺拔的少女,他們在蕭煒凡的夢裡,站在地獄中央,在無數哀嚎的惡鬼及殘肢斷臂里向他招手。就在前天回到宿舍以後,蕭煒凡甚至感覺葉遠還在,葉遠的衣服還留著溫度,宿舍里還有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尤其夜裡躺在床上,蕭煒凡隱約聽得到葉遠的鼾聲。

這一切讓他痛苦,但徹底讓蕭煒凡的精神崩潰的,還是昨天母親的遺骨被發現的消息。

他曾以為自己只是被遺棄,可現在,蕭煒凡明白,自己沒有被拋棄,自己的母親被人奪走了,永遠的奪走了。

在結束了諮詢以後,蕭煒凡拿著一袋精神科藥物回到宿舍,他決定主動聯繫李漢和小陳,他要帶母親回家。

接到蕭煒凡的電話,小陳有些頭痛,他們關於蘇璇,也就是蕭煒凡母親的調查毫無進展,根據當年失蹤案的卷宗,李漢找到了幾個關鍵性的證人,但都不能肯定蘇璇最終為何會沉屍北湖。

現在唯一的線索,就是一個蘇璇以前的學生的口供:在蘇璇失蹤後,有一個男生曾說過見到有人帶著蘇璇上了矮山。可他記不住那個男生究竟是誰。

對於那位最後的證人,李漢要求小陳跟進調查,而對於劉思琪和葉遠的案子,李漢卻要求小陳停止深究。他並沒有解釋,只是邊抽著煙,邊一臉蕭索的嘆息,小陳只好權且答應。

認完母親殘缺的屍骨,蕭煒凡哭的撕心裂肺。

在一些節哀順變的安慰後,小陳把蕭煒凡扶到計程車上,看著漸漸遠去的影子,小陳心裡關於真兇的推論,開始有了動搖。

六、

應小陳的邀,劉宏又回到了江大,足球場旁,小陳拎著兩瓶飲料,走到劉宏身邊。

「喝什麼?」小陳把兩瓶水放到劉宏面前,一瓶可樂,一瓶紅茶。

「紅茶吧,我和琪琪都只喝這牌子的紅茶。」劉宏的表情很柔和,初來江城那天的憤懣和焦躁都平息了下來,只是眼裡多了些陰晴不定。

「紅茶還挑牌子?」小陳有些不解。

「嗯,這個牌子比較老,味道一直沒變,琪琪從小就喜歡喝。」看著球場邊的學生,劉宏恍惚看到了妹妹的身影,她笑著,修長的身形和披散的長髮,就像是畫報里的女郎,款款走過,劉宏的嘴角浮出了這幾天來第一縷笑意。

「你調查的怎麼樣了?」小陳灌了一口可樂,蘇璇遺骨的調查此刻停滯著,葉遠和劉思琪這邊又被李漢嚴辭要求停止深入。

「也沒什麼太大的進展,怎麼,你現在不負責這個案子了?」劉宏隨便敷衍,他希望聊些別的話題,有些事,他不希望小陳知道。

「我被調去負責北湖沉屍了,江大的女老師,叫蘇璇,說起來你應該認識,她就是法學專業的。」小陳的一句話,卻在劉宏的心底炸了鍋,蘇璇,蘇璇,蘇璇,這個名字纏繞著劉宏九年,這個名字夢魘一樣在夜裡一次次讓他驚醒。

蘇璇,就是讓劉宏九年來沒有一次想回到江大的原因。

「蘇老師,記得啊,她教過我們,你說北湖沉屍是怎麼回事?」劉宏雖然緊張,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

「就是你們學校旁邊水生所,打撈北湖裡的試驗器材的時候,撈起來一堆衣物和屍骨,已經確認是九年前失蹤的蘇璇,現在又把以前的卷宗翻出來開始查了,說起來她還和這案子有關係,她是蕭煒凡的母親。」

聽完小陳的話,劉宏感覺腦子裡一陣混沌,九年前蘇璇的眼睛,又浮現在他腦海里。

劉宏是江大的學生,九年前的江大文憑是足以讓一個人跨越階層的,因此,劉宏在進入江大的時候深深感覺驕傲。

他從小就是個正直的人,這種正直在於不為非作歹,在於律己,但不代表他就敢於反抗。在進入江大以後,他遭到了校園霸凌,被起難聽的外號,被侮辱,被孤立,甚至有的時候有一些肢體上的欺凌。他起初反抗過,很快就放棄了。

霸凌他的是一群二世祖們,有時,連老師都讓那些人幾分。

在大四即將畢業的前兩個月,劉宏的母親病逝,喪母的痛苦和畢業的壓力讓他感到分外彷徨,那段時間他常常上矮山上,一個人坐著發獃,想未來,想母親,以及想妹妹。

那一天和往常一樣,大概八九點鐘,劉宏走上矮山,打算一個人靜一靜,九年前的矮山並不像現在一樣有那麼多路燈,走在其中,給人一種步入幽冥的錯覺。

劉宏穿過樹林,走到了矮山頂部一個方形的土台旁,這裡是矮山最高的位置,能看的很遠,這個方形土台的下面是一個防空地堡,早已廢置多時,現在就剩個黑黝黝的洞口開在山頂的一側。

出乎意料的事發生了,就在劉宏坐下沒多久,他聽到三四個人說話靠近的聲音,帶著好奇和莫名的膽怯,劉宏躲到樹木後面,隱約看見四個男生扶著一個女性進了地堡里。

意識到了可能會有的香艷畫面,劉宏偷偷的趴在地堡的一個窗洞上,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他依然只看的見一片漆黑,倒是聽清了那四個男生的聲音,那幾個以欺負人為樂的二世祖。

淫辭褻語,四個色氣沖頭的男生不斷說著不堪入耳的話,而劉宏也聽到了一個女性被堵住嘴的嗚嗚聲,他想進去阻止,又沒有勇氣。在他天人交戰的時候,黑暗裡的正戲終於開始,衣服撕裂聲,喘息聲,女性被塞住嘴而哽塞的叫聲。

劉宏趴在地上,他已經忘了阻止的事,他的下體死死抵著地,急促的呼吸里他開始想像裡面的畫面,火熱的燒灼感在他的臉上和身上流竄,他的手不知不覺伸進褲子里,握住了某個部位。直到地堡里幾十分鐘的淫亂完結,劉宏的褲子早已濕了。

他來不及羞恥,窗洞里又傳來了聲音「媽逼,個婊子敢踢我!」

一陣混亂的拳打腳踢聲後,緊接著是死寂。

「沒呼吸了。」

「怎麼辦現在?」

「搬塊石頭,綁起來沉湖裡。」

「行。」

冰冷的語氣讓劉宏感到發自內心的恐懼,他趴在那,生怕被裡面的人知道自己的存在,等到他們扛著屍體,抱著石頭往山下去的時候,劉宏鬼使神差的跟了過去,直到山腳下那條黑暗的小路,他看到了四個惡魔,看到他們打開一輛白色汽車的後備箱,正把那個被凌虐死的女人放進去。

劉宏看清了她的臉,蘇璇,她的頭後垂,目光已然渙散,卻不偏不倚對著躲在樹影里的劉宏。那雙眼睛裡,寫滿了怨毒和憤恨。

恨了整整九年。

「劉宏?」小陳的聲音把劉宏從回憶里拽了出來,他一臉疑惑的看著劉宏,劉宏慌亂的告辭,留下莫名其妙的小陳。

蕭煒凡安靜地側躺在床上,看著已經空空如也的葉遠的床鋪。那件葉遠的衣服被他藏了起來,在葉歸來收拾葉遠的遺物的時候,他把那件衣服藏進了被子里。他把衣服鋪展在枕頭上,聞著已經越來越淡的葉遠的味道,感覺莫大的疲憊,只想沉沉的睡過去。

終、

再醒過來,蕭煒凡發現宿舍里多了個人。

「還沒正式自我介紹過,我叫劉宏,我妹妹劉思琪承蒙你不少照顧。」劉宏平靜的說著。

「我希望你能解答我一些疑惑,尤其關於思琪和你的朋友葉遠。」說到朋友,劉宏加重了語氣,在漆黑的環境下顯得有些可怖。

「思琪的事,我很遺憾…」

「恐怕不止遺憾吧。」蕭煒凡話才出口,就被劉宏打斷,他把葉遠的日記丟給了蕭煒凡。

看著那兩本本子,蕭煒凡目光里有些釋然。

「你想怎麼樣。」

「把你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告訴我。」

「好。」

蕭煒凡坐到了劉宏對面,把這兩年里的一切糾葛都說了出來,他感覺心裡的苦悶隨著訴說漸漸消散,只留下悲傷。劉宏像失去力氣一樣靠在椅背上,結合思琪和葉遠的日記,他已經看明白了來龍去脈。而今從蕭煒凡口中得到確認,他心裡最後的僥倖也沒了。

是什麼時候起,妹妹的想法自己一無所知,妹妹走上歧途自己也毫無察覺?這一切的悲劇,劉宏又該負擔多少責任?

第二天,杏園的草地上,劉宏審視著眼前的學校,到今天他終於敢直面過去,因為他的證詞,李漢和小陳開始了對蘇璇案的重新調查,而葉遠和劉思琪的案子,終究以一同自殺蓋棺定論。

劉宏已經接受了真相,他躺在青草里,躺在思琪和葉遠躺過的地方,陽光閃耀的讓他眼前有些模糊,光影里,思琪穿著長裙,裙角微微晃著,葉遠笑著和她走來,乾淨的臉上線條柔和,一對笑眼溫柔美好,思琪拿出一瓶水輕抿了一口,又遞給葉遠。

劉宏想要開口阻止,又停住了,他看到思琪把水放到地上,黑色的長髮披散開,就像童話里的公主,安穩而祥和的躺著,葉遠也睡下,被陽光灑滿的臉上浮現出兩片溫暖的紅暈。劉宏笑了,他感覺到安然,他明白,妹妹會一直陪著他。

這一天江城沒有雨,天上甚至見不到一朵雲,湛藍的蒼穹包裹著萬物,該消弭的都消弭,而該留下的留下,無論善惡。

第二篇

執念如火

一、

申城機場今天充斥著許多稚嫩的面孔,劉思琪拖著行李箱穿行在人群里,腳步放得很慢,走到安檢口,她停下身子,轉頭狠狠抱了來送行的劉宏一下。

「哥哥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了,會照顧好自己的。」說完,還俏皮的吐了吐舌頭。第一次離家,她心裡也緊張,又不想讓哥哥擔心。

劉宏嘆了口氣,摸著妹妹的頭,「不管遇到什麼事,要是自己處理不了就跟我說,明白嗎?」

「好啦好啦,我要去安檢啦,到了給你電話。」

看著妹妹一隻手捂著嘴,一隻手拖著行李箱跑遠的背影,劉宏胸口有些悶,臉上的神情複雜,直到劉思琪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他才深吸了口氣,轉身走出機場。

在離申城有些遙遠,北部的墨縣,葉遠一個人背著編織袋,獨自踏上了去往遠方的火車,爹娘揮手告別的身影從車窗外流過,皮膚有些寡黃的消瘦少年趴在冷冷的玻璃上,心裡既是期待,又很惶恐。

葉遠是幸運的,那些與他一起長大的夥伴,要麼過著不體面的進城務工的日子,要麼留在家裡結婚務農,都逃不過碌碌無為的一生。而他,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大學,也許未來有一天,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城裡人。

走的這天,葉遠特意穿著最好的衣服,認真洗了澡,獨自奔向新的世界。

有個人比劉思琪、葉遠都早些,已經走在了江大的校園裡。八月底,秋意漫染了這所學校的梧桐,一地金黃的葉子隨著腳步,細碎響著。蕭煒凡壓低帽檐,把臉藏在陰影里,尋覓著今後四年他的住處。

江大情人坡上,一朵彼岸花開了,細長的幽紅色花瓣和蕊緩緩打開,如一陣無聲輕嘆。

次日,蕭煒凡睡到中午,直到家政的電話把他叫醒,他才起床隨便洗漱了下,開了宿舍門讓阿姨進去打掃。這時葉遠已經踏上江城,在反覆的問路中,勉強朝著江大行進,自下火車到現在,他已經被江城的繁華羞愧的無地自容。

幾乎花了三個小時,葉遠才走到江大獨特的大門下,江城濕熱的天氣讓他汗流浹背,心裡的落差更給他難言的屈辱感,他現在只希望快點回到宿舍,洗個澡,放下東西。

劉思琪已經收拾了半天,終於把最後一件衣服掛進衣櫃,她坐在椅子上扇著扇子,心裡忍不住抱怨起不能用的空調和沒作用的風扇。坐了十多分鐘,依然沒有室友出現,她有些無聊和失落,乾脆拿出畫筆和本子,胡亂畫起了畫。

對江大,劉思琪非常喜歡,環境古樸、優美,宿舍也勉強算得上不錯,她一邊作畫,一邊忍不住遐想起大學的生活,學業、社團、朋友、戀愛。胡思亂想著,時間過得飛快,她終於聽到開門的聲音。

「咦?已經有人到了。」說話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手上提著一床被子,穿著樸素、幹練,短髮顯然經過了認真修剪。

「阿姨您好,我叫劉思琪。」連忙放下本子,劉思琪站起來打著招呼。

「思琪!」明快的女聲從那個婦人身後傳來,一個扎著馬尾辮戴著眼鏡的女孩子進了宿舍,熱情的拉住劉思琪的手。這是劉思琪在網上聯繫上的第一個室友,李凱露,她們兩人在假期里就聊得十分投機,如今終於見到了。

「哇噻,好乾凈啊!」李凱露看著光可鑒人的地面,忍不住感嘆著。

「既然我先到了就打掃一下嘛,對了你讓我幫你占的床位在那,快鋪床吧。」劉思琪示意,李凱露從行李箱里拿出床上用品開始倒騰,嘴上還不停誇著劉思琪。

她母親無奈的搖搖頭,走到劉思琪身邊,「這孩子從小就風風火火的,以後怕是麻煩你們了。」

「阿姨您放心,以後肯定會和她互相照應的。」

等李凱露折騰完,太陽已經懶洋洋沉到山頭,三個人一起去食堂吃飯,這時候,葉遠正從裡面走出來。

他到宿舍時蕭煒凡早已出去,看到乾淨的宿舍,葉遠對先到的室友心裡充滿好感,在宿舍里等了一下午,卻沒有遇上對方。吃飽飯,走在校園裡,葉遠看著周圍衣著光鮮的學生和家長,心裡慢慢平息了些,他暗自想著,要成為這樣的人。

隨著散漫的腳步,一座低矮的山包出現在他面前,葉遠想爬上去,好看看這所學校的全貌,看看這個新生活將發生的地方。

也是他生命終結的地方。

二、

「別他媽說話了!」

蕭煒凡的怒吼打斷了兩個人的交談,那是四人宿舍的另兩個室友,才入學的興奮儼然還沒有消退。

「你拽個雞巴啊!」一個男生坐起身來,滿是不忿的回應。

「你媽沒教過你說人話啊!」另一個男生也開口幫腔,這句話戳到了蕭煒凡的痛處。

他下了床,臉上是一副陰鬱的樣子,眼裡卻翻騰著暴戾。一個椅子被抬起,狠狠砸上床鋪,緊接而來的是一陣混沌的嘈雜,罵聲、悶哼、拳腳聲以及砸東西的聲音,葉遠側躺在床上,對著牆壁的方向,用被子裹緊頭,瑟瑟作抖。

對面那棟宿舍里,劉思琪正和室友吃著火鍋。

「哈哈哈所以說,你肯定沒有男朋友啊。」一個女生夾起一片牛肉,笑的花枝亂顫,被她開玩笑的劉思琪紅著臉,灌了一口啤酒。

「你怎麼盡說黃段子啊,看把孩子羞的。」李凱露幫劉思琪打著圓場,一邊又夾了幾片肉放到那個女生碗里。

另一個稍胖的女生把一盤肉全倒進鍋里,悠悠地說:「多聽聽段子,這樣以後才不會被男人騙啊。」

「對啊對啊,來姐姐再跟你們說幾個。」那個豪放的女生又來了興緻,張口又要接著說段子。

「你們怎麼那麼污啊!」劉思琪臉上紅的像燒起來一樣,捂著耳朵欠起身子。

「好啦好啦,少說廢話趕快吃。」李凱露趕快搭腔,另外兩個女孩也笑著繼續吃喝起來。

這是他們在江大的第一夜。

杏園之側,獅丘之巔,江大的標誌建築坐落其上,高大的黃水泥房屋,依山而修的長階梯。許多遊客慕名而來,一睹這座城堡的風采。

蕭煒凡坐在頂端的扶手上抽煙,看著腳下的行人和櫻樹、更遠處的法國梧桐,還有對面的矮山。開學第二天,就有兩個室友搬離了宿舍,只剩下蕭煒凡和葉遠。他多少還是有些煩悶。

「那個,你好,你叫蕭煒凡吧,和我一個班的?」劉思琪看到他,彷彿看到救命稻草。

「嗯,有事?」

「我找不到教室了…」

「哦。」蕭煒凡丟掉手上的煙頭,走進教學樓里,劉思琪雖然有些不快,還是跟在他身後。

在枯燥乏味的講解里熬過這堂課,劉思琪一下課就往社團招新的位置跑去,蕭煒凡則是慢條斯理的收拾東西,一個人默默回了宿舍。

江城就像一隻灰色的巨獸,沉重的呼吸讓人感覺不到活著,它艱難地翻身,時間就隨著它粗糙堅硬的毛髮,一同翻滾向前。

轉眼九月過去,蕭煒凡迎來十九歲生日,和這九年里每一個生日一樣,他買了蛋糕,自己一個人坐在桌前慶生,只是今天他還有許多酒。那兩個室友搬走後,他把一個床位改造成了畫桌,另一個則作酒櫃。

隨手倒了一杯苦艾,蕭煒凡就著蛋糕喝著。他喜歡這種綠色的液體,梵高喜歡,海明威喜歡,他失蹤的母親也喜歡。十歲以前,母親每天都會喝一小杯,她說這酒會讓人忘記很多,年幼的他只覺得這酒聞起來像風油精。

現在他卻鍾愛苦艾。

鑰匙和開門的聲音響了,葉遠推門走了進來。

「今天是你生日?」葉遠看了看蕭煒凡,語氣有些驚訝,雖然他不曾吃過蛋糕,但也清楚蛋糕的意味。

蕭煒凡愣了下,用很微小的聲音問:「一起吃嗎?」

葉遠突然覺得,此時被燭光照亮的這個男孩,有些可憐。他坐到蕭煒凡旁邊,用蹩腳的調唱起生日歌。

蕭煒凡只是聽著,頭腦里昏昏沉沉。

三、

「你看你看,他畫的好棒啊。」幾個女生圍著畫室里一幅素描嘰嘰喳喳,劉思琪被討論聲吸引,也靠了過去。

「你們說什麼呢?」

「你看蕭煒凡的畫,畫的好棒啊,這構圖,這光影。」

那是一幅簡單的畫,一個男孩子半裸躺在床上,神態安詳,畫的筆觸溫柔又恰到好處,光影效果掌握的令人嘆服。

「真的好棒,簡直是老師的水準。」劉思琪也感嘆著。

「對啊,畫的那麼好,人又帥,雖然有點冷但感覺很酷啊,最重要的是據說家裡超有錢,簡直男神啊!」一個女生率直的發起了花痴。

「喂喂他來了。」不知誰發出預警,聚在一起的女孩像一群受驚的麻雀,忽的散開,只有劉思琪還被那幅畫深深吸引著。

「真的好美。」

畫室里的一角,蕭煒凡看著眼前的畫架,滿腦子都是雜亂的思緒。他第一次有了朋友,本是該高興的事,但他高興不起來。那幅素描上的男孩就是葉遠,畫他的時候,蕭煒凡感到一種離奇的平靜、安寧,他這九年來從未體會過的。蕭煒凡隱約明白他看待葉遠時的不同,又抗拒這種不同。

這天晚上,蕭煒凡走進酒吧里,點了許多酒,喝到只感覺頭重腳輕,跌跌撞撞的回到宿舍,推開門,溫暖的空氣撲面而來,讓他的腦袋又昏沉了一點。他看到葉遠洗完澡,穿著寬鬆的內褲,站在宿舍中間擦著頭髮。看著葉遠光滑的背,纖長的脖頸。聞見葉遠的氣味,淡淡的體香混著香皂的甜味,蕭煒凡心裡有些燥熱。

他關上門,從背後抱住葉遠,葉遠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煒凡?」聞到背後的濃厚酒味,葉遠有些擔心。

「別動。」蕭煒凡的聲音還是很輕,帶著孩童的執拗。葉遠也沒了主意,就任這個比自己高大的男孩把頭埋在自己肩上。擁抱是一種獨特的活動,沒有接吻、做愛那般直白,但溫度的互相融合卻更容易觸動某些感情。

最後,葉遠只好哄著不願放手的蕭煒凡一同上了床,兩人相擁著度過這個寒冷的夜晚。

次日在頭痛中醒來,蕭煒凡看著懷裡那個清瘦的少年,他還睡著,打著微微的鼾聲,不高的鼻樑、薄薄的嘴唇,以及隨意散亂的額前的碎發,清晨的陽光剛好,把這張臉上的缺陷都隱進陰影里,剩下的都美好。蕭煒凡輕輕吻了葉遠的額頭,手依然不肯放開,直到葉遠醒來。

「一起去吃早飯?」

「嗯。」

葉遠並沒有把蕭煒凡酒後的胡鬧放在心上,在坎兒溝那純樸的小村莊里,關係好的男孩睡在一起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在葉遠的觀念里,蕭煒凡的行為傳達出的意思,是蕭煒凡很需要葉遠這個朋友。

蕭煒凡不知道葉遠的心思,他沉浸在這種安心的氛圍里,這一整天他的心情都很好,臉上不再是緊繃的陰鬱,心緒上的煩悶一掃開,那張本就俊朗的臉龐更顯得引人注目。劉思琪拿著畫作找他徵詢意見的時候,他也沒有豎起拒人千里的氣質,反而耐心的講解,還笑著誇讚了幾句。這讓劉思琪覺得,蕭煒凡也不是那麼難相處,最多是外冷內熱。

這之後的一段日子,劉思琪常常和蕭煒凡一起交流作畫的心得體會,愈發覺得這個不愛說話的男孩有著與年齡不符的造詣和才氣,兩人的關係越來越融洽。另一邊,在宿舍里蕭煒凡三不五時就會裝裝醉,摟著葉遠打死不放,葉遠又好笑又好氣,慢慢也就默認了兩人每天相擁而眠的關係,只是不準蕭煒凡再沒有限度的沉迷酒精,蕭煒凡自然應了。

十二月份,系裡傳來要集體外出採風的消息,蕭煒凡臨走的晚上坐在椅子上,用不收拾行李表達他對採風的抗拒和不想離開葉遠的情緒,葉遠只好一邊給他疊著衣服,一邊安撫他的情緒。等到行李箱收拾好,葉遠拍著趴在椅背上沉默的蕭煒凡的背,催促他去洗澡,蕭煒凡還是不理他。

「別鬧脾氣了,聽話。」

「你陪我洗。」

葉遠真的憋不住笑了,他拿這個看起來比他成熟的男孩徹底沒轍了,一邊無奈地點著頭,一邊又覺得那麼被需要也不是件壞事。宿舍小小的衛生間擠進兩個大男孩,幾乎沒有多少餘地,葉遠長大以後很少再和別人一起洗過澡,一時間也有些尷尬。熱水打開以後灑在兩人身上,本來就不多的的空氣,被濕潤和溫暖塞滿。

「你真好看。」蕭煒凡突然沒頭沒腦的來了這麼一句,葉遠馬上紅了臉,這樣的坦誠相見,竟讓他有些莫名的舒服。

看到葉遠的反應,蕭煒凡心裡的燥熱又起來了,他抱住葉遠,兩人的皮膚緊緊貼著,呼吸也都重了些,水聲、呼吸聲、心跳聲,逼仄的小小空間里難言的情愫交織。葉遠的手已經習慣了在擁抱時落到蕭煒凡腰上,他起初並未覺得什麼不妥,只是慢慢發覺兩人都起了反應。

「好好洗澡,別鬧了。」

葉遠一說話,蕭煒凡反而抱得更緊了些,葉遠感覺身上每根血管都在膨脹,窘迫已經燒紅了耳根,剛想掙扎一下,緊貼在身上的力道卻鬆了些。

他剛鬆了口氣,嘴唇卻出乎意料的被另一雙唇包裹住了。蕭煒凡的吻技有些拙劣,只知道拚命的用舌頭探索,葉遠先是緊閉齒關了片刻,脊背挺得僵直,但蕭煒凡呼出的氣拍在他臉上,他忍不住也放鬆了,坦然接受起人生的初吻。

這吻有多長?兩人不清楚,只知道纏綿的似乎都融在了一起。吻夠以後,蕭煒凡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轉過去,不敢看葉遠的反應,葉遠還沒有回過神來,只是有些木然的拿起香皂幫蕭煒凡洗起後背。

第二天早上,蕭煒凡又吻了葉遠,然後提起行李和畫具,逃一般的跑出了宿舍樓。

長途客車上,學生們交頭接耳,用笑聲表達著對於旅程的期待,劉思琪作為學習委員,從採風地點的選擇到出行都全程參與,她心裡有些緊張,生怕同學們對這次採風有怨言,當然,更多的還是自豪。

蕭煒凡坐在最後排窗邊,戴著耳機看著風景,不知在想些什麼。劉思琪轉過頭和後排的女生說話,視野正好把蕭煒凡掃進去,劉思琪一邊應和同學的話,一邊看著蕭煒凡出神。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對蕭煒凡越來越在意。

車輪不停轉著,從繁華的馬路,寬廣的國道,到泥濘的土路,安靜的村落。這是一個坐落於江城以南的古村,留有明清時期的建築餘韻,有廣袤的農田和茂密的樹林,可貴的是,由於交通不便,這裡還沒有被完全開發,依然還是一個活在古時的影子里,沒有世俗氣的地方。

蕭煒凡來到這裡的第一眼就覺得這裡美好,他眼裡浮起的驚奇被劉思琪看在眼裡,又讓她暗暗得意。

歸置好住處,男生人少所以三個人一間房,而女生則不得不五六個人擠在一起,老師把大家聚集起來交代了一些安全注意,又循規蹈矩的進行說教,半晌才讓大家解散休整,劉思琪和幾個平時要好的女生在一起商量著出去轉轉,蕭煒凡獨自背上畫板離開了借住的小院。

他迫不及待想多了解一些這個地方,這裡給他的感覺如此親切,親切的讓他想起了葉遠,那個出身自這樣的小村落,質樸又真實的男孩。

停步在一樹梅花下,蕭煒凡的目光被死死吸引,淡白色的花漫著冷香,花瓣像透亮的凝脂,在深色的枝幹映襯下,一樹白日繁星。蕭煒凡拾步而前,走到立於小山丘一側的梅樹後方,這個角度可以俯瞰整個夾在山丘里的村子的全貌,他迫不及待拿出畫具,他要把這一刻記錄下來。

四、

經過寒假的休整,江大冷清的校舍又迎來活力,學子們帶著行囊回到學校,還沒從春節團聚的喜悅里回過神,就不得不前來註冊。

蕭煒凡逃一般的離開家,在宿舍可以入住的第一天就搬了回來。

和蕭煒凡一樣早到的還有劉思琪,即使哥哥劉宏再不舍,但作為學習委員,她也有必要早到學校協助輔導員和班長查人,當然,更重要的是劉思琪不想呆在家裡。

打開宿舍,看到積了一個月灰的地板,劉思琪嘆口氣,放下東西開始打掃。和上個學期宿舍災難性的髒亂不同,這次清潔很快就做完了,劉思琪坐在椅子上給自己煮著咖啡,腳得意的翹著,對自己的勞動成果很滿意。乾淨的桌上除了幾張畫,就是許多的照片,劉思琪和劉宏的合照,宿舍全員的合照,以及採風的時的合照。看著那張照片,劉思琪下意識找起蕭煒凡的臉。

採風後的成果展示上,蕭煒凡的畫讓老師和同學們讚不絕口,尤其畫中央那棵傳神的梅花。對蕭煒凡的畫,劉思琪心裡除了讚賞以外,更多的是觸動,她感受到了這幅畫里強烈隱晦的情感。

可她和蕭煒凡的關係卻始終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二人固然熟絡,常常在繪畫的方面有所共鳴,卻僅此而已。

想到這,劉思琪有些無奈,她低著頭胡思亂想,直到聞見糊味,才急忙關掉電磁爐。空氣里咖啡味和焦糊味混雜,說不出的難受。

蕭煒凡點了根煙,坐在宿舍里看著他的畫,那幅在採風的時候畫的畫,他回來第一時間就裱好了掛在宿舍門後面。葉遠看到誇過以後,蕭煒凡才鬆了氣,好像那些老師同學的誇獎都不值一提,只有葉遠的喜愛,足夠讓他開心。怎麼葉遠還不回來?蕭煒凡迫不及待的想看見葉遠,假期里他唯一的樂子,就是憑著記憶反覆畫葉遠的畫像。

三月剛到,江大獅丘就被遊客圍了個水泄不通,櫻花樹在人海里單薄的隨時會窒息死去,學生們滿腹怨言,而遊客們,拿著單反、自拍桿,長槍短炮,樂在其中。

葉遠勉強從人流里擠出身來,急急忙忙往教學樓跑去,這堂課要講重要的實驗。和大多數的理工科學生一樣,葉遠的生活就是宿舍、教室兩點一線,整天泡在化學式和各色的試劑里,倒也讓葉遠充滿樂趣。

他很滿足,滿足於每天充實的學業,還有蕭煒凡。

這學期開學以來,葉遠和蕭煒凡的關係變得更加密切,偶爾蕭煒凡會帶葉遠去吃些新奇的東西,會給葉遠買衣服或者生活用品。葉遠一開始不願意蕭煒凡為他花太多錢,每每如此,蕭煒凡就會鬧起情緒,一聲不吭的把東西放在桌上,躲到一邊喝酒,如果葉遠不表示收下,他就會喝到醉倒,喝到吐。葉遠看著蕭煒凡喝醉的樣子,又是無奈又是心疼,只好順著他的意思。

葉遠慢慢知道了同性戀這件事,他害怕過,也認真思考過成為同性戀對於他和他的家庭會造成的影響,但,看到蕭煒凡,葉遠還是接受了。

兩人彼此依賴的跡象開始出現在生活的各處,在畫室里,蕭煒凡看著面前空白的畫板,大腦里空無一物。這節課要畫人像,不是對著一個已有的模特描畫,而是要求純粹的創作,蕭煒凡第一時間想到了葉遠,可要下筆時他又有些猶豫,擔心自己總在畫同一個男孩,會被別人看出蛛絲馬跡。

蕭煒凡尷尬的僵持著,努力在腦海里搜尋別人的形象,越是刻意不想去想葉遠,越偏是滿腦子都是這個男孩,他面色忍不住紅起來。老師看著他的畫板,眼裡有些疑惑,走到身旁詢問蕭煒凡是否身體不適?蕭煒凡順勢放下筆,解釋了一句胃不舒服,便匆忙告假離開教室。

「蕭煒凡。」劉思琪跟著蕭煒凡跑出了教室。

「你怎麼出來了?」蕭煒凡全然不覺劉思琪臉上的羞紅,只是驚訝。

「我陪你去校醫院吧。」劉思琪鼓起勇氣說了那麼一句,藏在身後的手已經緊張的握起了拳。

「不用了,我回宿舍休息下就好,你快回去上課吧,謝謝。」

劉思琪愣了愣,只好點頭,看著蕭煒凡消失在走道盡頭。

當晚,蕭煒凡依然把葉遠摟在懷裡,聽著葉遠微微的鼾聲,回想起白天在畫室里的那種奇妙的感覺,看著現在就在自己身邊的葉遠,他低頭吻了下去。

「幹嘛啊。」迷迷糊糊里葉遠感覺到蕭煒凡的舉動,有點惱,又疑惑。

「我想要你。」蕭煒凡的聲音難得的溫柔,甚至帶著一點乞求,葉遠雖然還有些睡夢裡的懵懂,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兩個人的嘴唇瘋狂的彼此回應,蕭煒凡心裡的狂熱和溫柔全都蘇醒了,親吻葉遠耳邊的時候,他說「我愛你」;從身後打開葉遠的身體,緩緩進入的時候,他說「我愛你」;直到射在葉遠體內,摟著他,渾身是汗的時候,他嘴裡還在柔聲說著「我愛你」。彷彿他擔心自己的愛,哪怕有萬分之一不被葉遠體察。

此刻的葉遠,臉上留著紅暈,身上是沒有退盡的汗滴,呼吸有些凌亂,卻透著一種難以言表的美。

「我想把你畫下來。」蕭煒凡說著,用手撫摸著葉遠的臉頰。

「嗯。」葉遠順從的點點頭坐到椅子上,看著蕭煒凡打開了那些為了方便夜間作畫買的充電燈,葉遠有些害羞,在這明亮的光照下,自己赤裸的身體被蕭煒凡看著,被蕭煒凡畫下來,他的臉和身體都還留著高潮後的紅,看著蕭煒凡專註的神態,葉遠感到幸福。

「真美,簡直是男版的維納斯。」蕭煒凡把葉遠抱在腿上,滿意的看著完成的畫,他覺得,這該是他人生當中最滿意的一幅畫。

五、

時間是複雜的,它從來都蠻橫任性,不準任何人反駁,又偶爾給人們希望和期待,以此哄騙著讓人跟它一起往前,直到再也無力支撐腳步。活在時間裡的人,都由不得自己。

又一年秋天來了,經過那個濕悶而又熾熱的夏,許多植物燒乾生命,紛紛開始枯萎凋零,整個江大都是一幅蕭瑟景色。

或許是氣候原因,劉思琪情緒有些低沉。她明白這惆悵是哪來的,自從那次蕭煒凡拒絕她之後,她心底里反而生出了一股執念。可蕭煒凡除了作畫、喝酒以外,沒有任何其他興趣,劉思琪和蕭煒凡的交集不多,除了收作業、發通知、聊作畫,劉思琪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和蕭煒凡說上話的機會。

帶著複雜的思緒,劉思琪走向畫室,她有畫室的鑰匙,除了老師和班長以外,她是唯一可以自由使用這裡的人,每當情緒低落,她就一個人到畫室里作畫,以此調節自己的心情。

蕭煒凡也離開了宿舍,踩著一地落葉往畫室的方向行進。

那次上床以後,葉遠深深迷上了和蕭煒凡在一起的感覺,甚至暑假,葉遠都找了兼職留在學校。可是最近葉遠很忙,數不清的實驗和社團活動,有時晚上宿舍快關門了才回,蕭煒凡一個人呆久了,總覺得有些寂寞。

今天也是一樣,早上簡單的親吻告別以後,蕭煒凡就沒有再見到葉遠,他在宿舍呆了會兒,覺得冷清的不太舒服,決定去個有人氣的地方作畫。走到畫室門口,蕭煒凡發現門開著,他張望了一眼,看見劉思琪正在專註的畫著什麼,蕭煒凡也不想打擾她,便徑直走到角落,默默畫起自己的畫。

樹影在地上悠然的轉了個角,幾個小時的時間就在靜默里過去。待到蕭煒凡停下筆,窗外已是暮色。

劉思琪早畫完了,就坐在原地看著蕭煒凡的專註神情,她第一次覺得一個男生可以有特殊的魅力,可以在做一件事的時候讓人移不開眼睛。

「你畫的什麼啊,那麼專註。」劉思琪跑到蕭煒凡旁邊,好奇的看向他的畫板。畫上,右下角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小村,大部分是空曠的天和河,顯得清麗,又有些寬廣的寂寥。

「這是誰啊?」劉思琪看向畫面中唯一的人,一個由粗略幾筆描出的少年,位於畫面底部中央,很難不去注意,彷彿是世界的焦點。

蕭煒凡只是笑笑,馬上把話題轉移到劉思琪的畫上去,兩人收拾好東西,一起聊著離開了畫室。

「你是第一次課後來畫室吧?」在回杏園的路上,劉思琪在心裡找著話題,她不想錯過這次難得的獨處的機會。

「嗯。」

「那你以後要來畫室可以告訴我,只有我和班長還有老師有鑰匙,不然你進不去的。」劉思琪說著,又自覺不好意思,害羞地低下頭。

「好,那謝謝了。」簡單的一句話,在劉思琪心裡掀起一陣波瀾。

之後,每周蕭煒凡都會去那麼三四次畫室,劉思琪也都盡量和他一起,即使只是在畫室里安靜的作畫,她也已經覺得快樂的不得了。

蕭煒凡常會說一些技法,聊一些冷門卻優秀的畫作和畫師,劉思琪越發發現這個同齡的男生有廣博的見識和成熟的思想,看蕭煒凡的目光除了佩服,慢慢地開始有了仰慕。但蕭煒凡和劉思琪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在這個十月的最後一天,劉思琪軟磨硬泡,用幫忙拿畫為借口進了蕭煒凡的宿舍,她好奇的打量著,看到除了蕭煒凡唯一的室友的位置,其他地方基本都掛著畫,大多是風景或者靜物,有幾張人像,劉思琪感覺眼熟。

「大一的時候你那幅素描就是畫的他吧?」劉思琪好奇的問著,她看著那些畫,又感受到了一年前感受過的,那種充滿愛意的目光。

蕭煒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接過了劉思琪拿著的畫,走到畫桌那開始收拾,劉思琪也沒有追問。她一幅一幅認真觀賞著蕭煒凡的畫作,就在她想找那幅採風時蕭煒凡畫的梅樹時,她看到一個男孩子站在門口。

皮膚有些偏黃,瘦小,看起來有種難得的質樸和自然。劉思琪認得這個男孩子,蕭煒凡畫上的男孩,那個被蕭煒凡用充滿愛意的眼睛,注視的男孩,葉遠。

他走進房間里想跟劉思琪打個招呼,但還沒來得及做出動作,劉思琪就快步從他身側走過,狠狠帶上了門,留下蕭煒凡和葉遠茫然的互相望著。

門後面,蕭煒凡掛在那的畫上,那些孤獨的梅花,都似乎要被抖落。

六、

冷漠是一種相對安全的環境,至少,比起無端的惡意和猜疑,冷漠要柔和的多。

蕭煒凡從十歲開始,就習慣在冷漠里度日,那所大房子里的那個男人對蕭煒凡來說,是噩夢的來源。比起他不時的嘲諷、暴力甚至是侵犯,蕭煒凡更願接受冷漠。現在,他也更希望身邊這些沒有太多交集的人,可以停止他們的流言蜚語,對他冷漠就好。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貼吧、人人、微博之類的地方,開始有人傳起了關於蕭煒凡的傳言。

製造傳言的人很精明,貼上了富二代、優等生、藝術天才之類標籤,一面包裝提高話題性,一面狠狠的把蕭煒凡砸到地上。傳言說他是個同性戀,說他和葉遠搞在一起。

蕭煒凡被那些異樣的、厭惡或嘲諷的目光看的害怕。他是同性戀,所以就該被當作怪物嗎?他想起了十二歲那年,想起了那個喝醉酒的男人,想起了他對年幼的自己做的那些可怕的事,疼痛,絕望,還有羞恥。那才是怪物。

被傳言卷進其中的葉遠,卻比蕭煒凡好些,雖說不上坦然面對,可在葉遠心裡,早就已經有過模糊的概念,他的掙扎在這些傳言興起之前。現在,這些謠言並不傷害到下定決心的他。

頂著細雪,蕭煒凡回到宿舍,他沒有勇氣再呆在校園裡,那裡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憋著一肚子的惡意。可當他回到宿舍的時候,他看到葉遠在裡面,還有劉思琪。

「你在這幹什麼?」蕭煒凡有些惱火,上次劉思琪的不辭而別讓他感到不滿,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來你宿舍看看你怎麼樣了啊,最近看你狀態不好,作為學習委員關心一下也是應該的啊。」劉思琪說著,起身套上了粉紅色的羽絨外套。「既然不歡迎就算了,我走了。」根本不給蕭煒凡說話的機會,劉思琪快步走出了宿舍,開關門的時候,冷風吹的裡面的兩人發寒。

「她說什麼了?」蕭煒凡走到葉遠面前,手摸著葉遠的頭髮,他的頭髮很軟,摸在手上細細滑滑,讓蕭煒凡很是喜歡。

葉遠嘆了口氣,抱著蕭煒凡的腰。半個小時前,劉思琪敲開了葉遠宿舍的門,她說那些謠言是她散布的,葉遠呆住了,一邊問著為什麼,一邊激動的要求她刪掉那些話,而劉思琪說,只要葉遠把葉遠和蕭煒凡之間發生過的事,全部告訴她,並且保證以後不再糾纏蕭煒凡,她就把那些話都刪掉,並且道歉闢謠。

「你說了嗎?」蕭煒凡沉聲問。

「都告訴她了,我們的事。」葉遠的聲音有些顫抖,蕭煒凡的手僵住了。

發生過的事情,就像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即使再覆上雪,深深淺淺,總有痕迹。

劉思琪還是食言了,她沒刪掉任何東西,只是讓那些謠言慢慢自己淡去,每一天充斥在這個時代人們眼裡的東西太多,一個僅供茶餘飯後消遣的話題,過幾天也就沒人再提起。

可她得償所願的和蕭煒凡在一起了。

那個晚上蕭煒凡撥通了劉思琪的電話。他想,如果接受了劉思琪,就可以免於傳言的傷害。蕭煒凡在心裡盤算著,但看著睡在床上,葉遠安靜的面孔,他總感覺有什麼重要的事物正在遠去。

七、

又一年的二月末,冰雪都已經識趣地退去,樹木的嫩葉也在掙扎著發芽,好像一切都開始有新的模樣。

蕭煒凡走在街上,有些恍惚,他覺得時間不太明顯,年復一年真的變化的東西太少,拆了幾棟樓又建了幾棟樓,去了幾個人又來了幾個人,在那些動輒數百上千年的樹木,以及那些歷經洗禮還依然留存的山川河流面前,人感知到的看到的那些所謂興衰榮辱,都渺小的像個笑話。

或者人類本身就是上帝閑極無聊做出來的笑話。

被劉思琪挽著手走在江城繁華的購物街上,不停的為她刷著卡買這買那,陪她逛著直到身心疲憊。在這平淡無奇的日子裡,蕭煒凡竟無端地覺得絕望。他不由得在想,如果此刻是在宿舍里,他摟著葉遠,和葉遠一起看看畫,或者只是讓葉遠陪自己坐著各干各的事,該多好。

可惜,他得陪這個女人,消磨掉一整個周日。

劉思琪並不知道蕭煒凡在想什麼,她也不想知道,她正滿足於報復和佔有的快感當中。

各懷鬼胎的一天在煎熬里度過,晚上心情煩躁的蕭煒凡回到宿舍,他對劉思琪的煩厭讓他胸口裡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這段時間蕭煒凡情緒一直不好,甚至開始對葉遠施加暴力。有一次,葉遠買錯一瓶紅茶,蕭煒凡大發雷霆,把葉遠打的躲在牆角不停哭。情緒發泄過後,蕭煒凡滿心愧疚,拚命地親吻安慰葉遠,拚命的在心底怨恨自己。

蕭煒凡覺得自己和那個暴躁、病態的男人越來越像。

今天蕭煒凡回到宿舍時還是一樣,葉遠已經坐在桌前看著書。蕭煒凡走到葉遠身後,環抱住他,俯身輕輕吻著他的頭髮,細嫩的髮絲,洗髮水味、香皂味還有葉遠身上的奶味,讓蕭煒凡的心情平靜。

「明天我要去採風了。」蕭煒凡低聲說著,鼻尖在葉遠的頭頂輕輕刮蹭。

「那我幫你收東西,最近天還有些涼,帶兩件厚衣服。」葉遠想回頭,但頭被蕭煒凡壓著,只好作罷。

「嗯,我會想你的。」

「我也是。」

收拾完行囊後,蕭煒凡抱著葉遠,看著葉遠安心入睡的樣子,他有些不舍,也有些擔憂,一想到要和劉思琪出去採風那麼幾天,他就不安。

和上次去的村落類似,這次劉思琪班裡去的是一個古樸的水鄉小鎮,典型的蘇式建築和溫婉動人的江南風光,引得不少學生髮出驚嘆。蕭煒凡不在其列,他始終沒有什麼精神,聽完老師又臭又長的訓話,就早早的回了房間。

這小鎮已經是一個有名的旅遊景點,住宿也從農家小院變成招待所,兩人間標配讓學生們鬆了口氣,而僅有的三個男生,一起住未免有些尷尬,蕭煒凡就一個人住進了一間房間里。放下行李,他坐在窗邊看著外面,又煩躁起來,這個小鎮美歸美,但世俗化的氣息已流於表面,比起之前的村落,這個小鎮在蕭煒凡眼中遜色許多。他拿出包里的煙盒,打算抽上一支,再考慮要不要出去找找景,但他吸了幾口,又煩躁地摁滅了,火星燎到了他的手指,他也不覺得痛。

他瘋狂地想那個村子,瘋狂的想葉遠。

青石板,綠瓦磚,小橋流水上日頭漸遠,不知不覺,那些屋檐下黑色的影子蔓延進空氣里,夜色像滴在水裡的墨,讓一切都渾濁起來。

蕭煒凡的門鈴響了,門外的是劉思琪。

「你想幹嘛。」打開門,蕭煒凡冷聲地問著。

「讓我進去再說啊,男朋友。」劉思琪最後三個字加上了很重的音,滿滿的嘲諷。

蕭煒凡讓過身,關上門,他正想問劉思琪到底要幹什麼,才張開嘴卻遇上了一個突兀的吻,愕然和後腦撞到門板的疼痛讓他推開了劉思琪。

「你到底要幹什麼!」

「你不是想證明自己是正常人么?我來幫你啊。」劉思琪語氣越發的嘲諷和鄙夷。

蕭煒凡明白了,她是專程來羞辱自己的。他突然往前,一隻手捂住劉思琪的嘴,一隻手環過劉思琪的腰,發勁把劉思琪按到床上。

「你他媽想看看我正不正常?那我滿足你。」

一邊說著,蕭煒凡拉開劉思琪的衣服,手在劉思琪身上胡亂搓揉。劉思琪掙扎著,但蕭煒凡的體重和力量從背後壓制著她,她無力掙脫。可即使蕭煒凡再怎麼努力,他的身體也始終沒有什麼反應,甚至心底里有些噁心。

劉思琪被捂住的嘴裡,慌亂的呼喊變成笑聲,她笑的很用力。

蕭煒凡關上了床頭燈的開關,在黑暗中繼續著摸索,而劉思琪也停止了掙扎,放任著這個男人的動作,她打從心底里不認為他能做什麼,或許讓他繼續,更能羞辱他。

蕭煒凡回憶著葉遠和他之間歡愛的片段,剝光了劉思琪的衣服,在恍惚間開始進入。劉思琪感到了不妙,她想要喊叫,嘴卻被牢牢按住,異樣的感覺自下體傳來,耳邊蕭煒凡的喘息,以及夾在其中的葉遠的名字,讓她深深刺痛。

在互相羞辱的絕望里,一個女孩成為了女人。

次日陽光碟機散黑暗的時候,蕭煒凡坐在床上看著床單上那攤紅黑的痕迹,忍不住乾嘔。不遠處房間里的劉思琪,在床上無聲哭著。

回到學校,蕭煒凡對劉思琪的報復還在繼續,他一反常態,開始和其他男生聊天,特別是聊女人,當然,他聊的是劉思琪。

兩人的拉鋸愈演愈烈,夾在他們之間的葉遠,卻被深深傷害著,他可以接受蕭煒凡的暴力,可以接受他迫於無奈逢場作戲,可他不能接受背叛,尤其是這樣,背叛完以後還四處宣揚。對葉遠來說,他以為自己可以默默堅持的一切,都沒了意義。

葉遠曾經問過蕭煒凡那些事是不是真的,蕭煒凡只是不溫不火的點頭,葉遠默默回到椅子上,翻著那些寫滿公式和術語的專業書,看著眼淚一顆顆滴在書頁上。蕭煒凡坐在他身後,看著葉遠不停顫動的身體,他覺得內疚,覺得心疼,也覺得疲倦。和劉思琪的這場遊戲里,蕭煒凡覺得,他們都是受害者,但最無辜的,就是葉遠。

劉思琪沒有停下的意思,她繼續和蕭煒凡扮演情侶。就這樣互相糾纏到五月,整個中國的學生們都在為假期而歡愉的時候,蕭煒凡帶著滿臉的憂鬱,和劉思琪、葉遠一起,坐上去度假的火車。

這是劉思琪的主意,她似乎已經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折騰蕭煒凡上,怨憎和仇視讓她變得扭曲,就連她的室友們都覺察到她的改變。劉思琪覺得自己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既可以折辱蕭煒凡,又可以讓葉遠難堪。她的嘴角上揚著,像一彎新月,但看在蕭煒凡眼裡,那更像死神沾著血的鐮刀。

抵達的時候,天上正有一些迷濛的雨,讓這個春日泛著些許涼意。

這是一個發展畸形的城市,它在離江城不遠的地方,卻經濟落後;它有得天獨厚的溫泉等旅遊資源,但城市裡的南北側,以河為界卻是極端的貧富分化,這邊都是低矮破敗的老樓,落滿灰的骯髒街道,那邊是嶄新的政府大樓,連片的高級酒店,商業街,度假村。在這所城市轄區的村子裡,許多孩子穿著破洞的衣服光著腳上學,在這座城市最繁華的核心地帶,富人們一擲千金就為了度過逍遙的一夜。

蕭煒凡定的是一座建在溫泉旁的酒店,好處是隨時可以自由的泡溫泉,壞處就是貴。辦完入住手續,蕭煒凡和葉遠回了房間,劉思琪的房間就在隔壁,兩間房的陽台緊靠著。

葉遠坐在沙發上,兩隻手下意識的握緊,蕭煒凡看出他的不安,在他身旁坐下,輕輕摟著他的肩膀。

「沒事的,我們只是出來度假,一切都會好的。」即使嘴上這麼說著,但心裡也還是感到恐懼,他不知道劉思琪想幹什麼,他只希望不要把葉遠卷進來。

所幸這一天沒什麼發生,三個人一起吃了飯,席間也還算愉快,又一起泡了溫泉,各自回到房裡。坐在沙發上蕭煒凡舒了口氣,劉思琪提議帶上葉遠一起出來度假,或許只是單純的想出來玩,然後讓自己這個凱子買單吧,想到這蕭煒凡苦笑著,打開了電視。他隨意的換著頻道,不知道該看什麼,葉遠洗完澡坐到了旁邊,身上的香氣又勾起了蕭煒凡的慾望。

「我想要你。」蕭煒凡側過身壓在葉遠身上,沉沉的聲音里透著慾望的氣息,葉遠還沒來得及反應,已經感到自己被抱起,然後放到那柔軟的床上。

這是蕭煒凡最酣暢淋漓的一次做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歡愉和興奮,葉遠也完全放開自己,兩個人奮力交融,每一刻都巴不得把對方徹底融進自己身體里。

在蕭煒凡和葉遠盡情歡愛的時候,他們房間的陽台,那片被窗帘遮蓋的陰影里,劉思琪用手機悄悄地錄著,嘴角勾起了笑。

終、

四季更替,生死輪迴,所有的事物都在一個巨大的系統里,遵循著規則慢慢演進,從一個細胞的更替,到宇宙一次次的衰亡爆發,因果堆疊在一起,促使著世界無休止的來回運作。而人類,這巨大系統中小到可以忽略的一個點,無時無刻不在這個系統里,被外力牽引著。

直到毀滅。

蕭煒凡坐在空蕩蕩的宿舍里,他剛剛送走兩個警察。

兩個多星期前,他們三人回到了江城,結束了度假。劉思琪用視頻作為要挾,讓蕭煒凡和葉遠一起和她做愛。蕭煒凡不得不順從。他已經累的無所謂了,但他不想毀掉葉遠,他愛他。

劉思琪的遊戲並未就此結束,那場荒唐性愛的第二天,她要求蕭煒凡做出選擇,葉遠,還是她。他說出了答案,他記得分明劉思琪臉上輕蔑又得意的笑,也記得葉遠受傷的表情。蕭煒凡的心痛的麻木,他沒有力氣再去安慰任何人,他覺得自己的生活一塌糊塗。

那次度假歸來後,蕭煒凡沒有再碰過葉遠。他覺得自己臟,臟到骨子裡,他不想再傷害葉遠,那個單薄的男孩已經為自己承受太多委屈。

葉遠也躲著他,除了睡覺以外,其他時候葉遠都不出現在宿舍里。

倒是劉思琪,三天兩頭的來找蕭煒凡,就像一隻耀武揚威的母獅子,不停的宣告著自己的領地。

蕭煒凡不知道的是,劉思琪常在私下裡聯繫葉遠,數落他、威脅他,不斷的用鄙視的語氣調侃葉遠和蕭煒凡之間的關係。葉遠的心也在一次一次的被傷害著,他不能理解為什麼劉思琪那麼恨蕭煒凡還瘋狂的想獨佔他,他覺得困惑和疲憊。

所有的因包裹著時間往前滾動,慢慢結出了果。

五月二十日,劉思琪把蕭煒凡約到了矮山上。山頂,一片方形的土台,劉思琪坐著,向蕭煒凡要了一支煙,嘗試著吸了一口。刺激性的味道在她的口腔里擴散,讓她忍不住咳嗽起來,她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喜歡抽煙,就像她不明白為什麼有男人喜歡男人一樣。

「你把我叫出來就為了抽煙?」蕭煒凡不耐煩的問著,他不想和這個女人呆在一起,多一秒都不想。

「我只是想問你,你那天的答案是真心的么?」劉思琪又問了這個問題,在這十多天里她問了無數次,其實她心裡清楚答案,但每次看著蕭煒凡不得不撒謊的樣子,她都有一種勝利的感覺。

蕭煒凡吸了口氣,他已經受不了這一切了,這半個月來的忍耐,以及和葉遠近在咫尺卻宛若遠隔重洋的難過,讓他再也不想和這個女人玩下去,大不了身敗名裂,然後和葉遠一起去個偏遠的地方過這一生。

「那天的答案,我的選擇是葉遠,他是個男的,但我愛他。」

蕭煒凡說完鬆了口氣,他解放出來了,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跑回宿舍抱著葉遠,跟他訴說他的思念,吻他,在他耳邊說無數句我愛你。劉思琪看著蕭煒凡的背影,吸了口煙,她不住的咳起來,這煙太嗆,嗆的她流出了眼淚。

第二天,蕭煒凡醒過來的時候沒有發現葉遠,他本該枕在自己的懷裡,可現在他不在這裡。

樓下杏園的草地里,葉遠和劉思琪並肩走著。昨晚劉思琪到實驗室找葉遠的時候,他有些害怕,但沒想到的是,劉思琪說她刪掉了視頻,只想約他今早談談。

他們聊了很多,蕭煒凡的畫,他們各自對蕭煒凡的看法,以及一些其他的雜事,劉思琪甚至說她祝福他們,這讓葉遠喜出望外。在愉悅的氛圍里,兩人漸漸都感到有些口乾,劉思琪擰開拿在手上的紅茶喝了一口,又遞給葉遠。不是蕭煒凡愛喝的牌子,葉遠看著那瓶顏色鮮亮的飲料,不由得笑起來,還真是什麼時候都想著他。

或許是因為附近的杏樹太多的關係,葉遠聞到一股淡淡的氣味。

兩人走了幾步,劉思琪躺在草地上,葉遠也在她身旁躺下,也許是預感到之後會接連而至的大雨,今天的天雖然有雲,卻也特別晴朗。被溫暖的陽光包裹著的少年少女,臉上不由得,浮現起微笑。

第三篇

寡婦

一、

離開江城,劉宏向事務所申請了一個長假。劉思琪的後事需要料理,蘇璇的案子也在深入調查,劉宏面對著空蕩蕩的房子,感覺自己不像真的活在世上。劉宏心裡明白,失去的不會再回來,傷痕永遠在那。他嘆息著,把行囊放在桌上,為自己煮了杯咖啡,對著牆上的合照發獃。

那是十一年前的合照,那時父親早已去世,母親依然樂觀地操持著這個家,才八歲的妹妹對死亡這件事還沒有足夠的理解,她只以為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他遲早會回來。母親為了維護家的氛圍,還是在春節,帶著兄妹兩拍下了這照片。

這是他們這個家最後的合照,第二年,母親病倒了,這一倒,就再也沒能站起來。劉宏覺得,或許那時起妹妹心裡已經有了陰影,可忙於畢業和母親後事的自己無暇顧及,那時的自己還是個不得不長大的孩子,怎麼還有心力。

兄妹相依為命的九年,現在回憶起來,他並沒有關心思琪太多,她想什麼、真正需要什麼,自己一無所知。甚至偶爾,自己還為能負擔起妹妹不錯的生活,能寵溺妹妹而沾沾自喜。

劉宏苦笑著,他哭夠了,現在只想好好休息一下,喘口氣。

申城一如既往的繁華,玻璃外牆覆蓋下,一棟棟直指蒼穹的高樓,像一把把鋒銳冰冷的劍,分割著這個城市,分割這座城市裡的人。誰也不會在意今晚有多少人心裡在默默滴著血,生活早已讓他們麻木。

定好葬儀館,選好墓地,向妹妹生前的好友一一致電,又聯絡了一些遠房親戚,劉宏認真的安排著送妹妹的最後一程,他做的井井有條,經歷過母親逝世時的手慌腳亂,這些事多少有了經驗。直到看著妹妹的骨灰盒被掩埋在石碑後面,那張黑白的遺照定格著無瑕的笑。

劉宏鬆了口氣,收拾了一些隨身行李,開著車離開申城。他要去父母的老家住一段日子,這九年的工作,他多少有些積蓄,不用急著賺錢,也不再需要為妹妹創造更好的條件,他有了時間和資本,給自己一個放鬆身心的機會。

開過不熟悉的國道,看著兩側平整又生意盎然的土地,一些農人偶爾進入視野,也有低矮的樓房,塌陷的石壁。今天的交通不算擁擠,一路上劉宏心裡出奇的平靜,他停止了自責和哀悼,停止了沒有盡頭的悲傷,只是看著車窗外飛馳的景物,看著路牌,和那輪緩緩移動的太陽。

日暮西沉,車停燈滅。

劉宏下了車,農村狹窄的道路夾在紅磚房裡,他不得不把車停在村頭的空地上,步行前往目的地。這裡是浙南的劉家村,一個落後貧窮的村子,幾十年里無數這村子裡的人試圖走出去,但只有那麼幾個人成功了,劉宏的父母就是其中一員。

劉宏的父親是獨子,母親因為當初婚事的反對毅然和家裡斷了來往,到現在,劉宏從未見過外公外婆,也只在十歲的時候回來參加過爺爺的葬禮。他對這村子沒有什麼情感,那些親戚也基本沒什麼往來,就連妹妹思琪的葬禮,也沒有一個所謂的親人出席。

讓他欣慰的是,表姑好歹是因為身體原因所累,雖然劉宏對這位表姑沒有太多印象,母親去世時,她好歹幫忙擔待了很多,也提出過照料思琪。只是劉宏覺得這位寡居的表姑已經過的很苦,也不願意把妹妹從自己身邊送走,送到這落後的農村。

結束了妹妹的後事,劉宏想著,不如去看看這位表姑,也可以離開自己的生活一段日子,所以現在他回到了這裡,這個他血脈發源的地方。

踩著雨後泥濘的小道,鄉村的土腥味和一些渾厚的氣味混雜在一起,讓劉宏有些頭痛,他借著那些矮房裡透出的昏黃光線,勉強穩住腳步。他在找記憶里那個小院,太久遠的回憶和電話里表姑的話語交疊在一起,老槐樹,老槐樹。

二、

「表姑,你慢點兒喝。」劉宏坐在狹窄的鋼絲床邊上,一邊拿起一個蘋果削著,一邊有些憂慮的看著表姑劉和平。

九年沒見,這個女人比記憶里的蒼老和消瘦了太多,斑駁的頭髮隨意披在腦後,灰的多黑的少,臉上是農村的太陽和風沙刮出的一道道紋路,在暗淡的白熾燈下面,臉色黝黑里透著病態的灰白。這和劉宏記憶里的表姑全然不同。

幾十分鐘前,劉宏找到了老槐樹,看著老槐樹下破舊的土牆,他有種莫名的歸屬感,但隨即,在反覆呼喚無果後他緊張了起來。推開沒有上鎖的木門,他看到整個院子里沒有一絲燈火,黑夜的寂靜彷彿全都匯聚在這裡。

劉宏踩著地上積灰的石板一路往前,走到了主屋的門口,他猶疑的舉起手,這屋子裡沒有生氣,仿若已經空置了多年,劉宏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打通了表姑家的電話,還是那只是幻想?又或者,表姑已經死去了,那通電話是她的幽靈接的?恐怖的猜想一個一個,劉宏用力扣響了門,卻只換來了門吱呀打開的聲音,和他身側的黑暗裡,一隻烏鴉驚叫著飛起的鼓噪。

劉宏拿出手機照著,往屋裡走去,屋裡放著一個四平八穩的木桌,上面已經有了淺淺的灰,木桌對面有一個矮櫃,上面有一個四方的印子,似乎曾經放置過什麼物件。劉宏細細查看著目力範圍內的東西,椅背上那件灰色破舊的外套、靠牆的柜子上幾張泛黃的照片,他目光掃視一周後,看向連接表姑房間的那個位置。

啪嗒,劉宏的手機掉在地上,熒熒的光向上爬著,光下面,一個穿著破衣服,披散頭髮的黑色骷髏掀開了布簾,眼神直勾勾瞪著劉宏。劉宏的頭皮一陣陣的發麻,他的腿顫動著,一定是見到了鬼魂,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那麼恐怖的人,一定是鬼魂,他想著,已經做好了拔腿而逃的準備。

可那黑色的骷髏似乎沒有攻擊的意思,只是狐疑的看著劉宏,似乎仔細辨認了片刻,才低聲道:「小宏啊,你怎麼這麼晚過來啊。」

隨著一聲開關的聲音,劉宏終於在白熾燈的幫助下看清了眼前的人,他的表姑劉和平。

扶著表姑躺回床上,劉宏趕忙為她煮了稀飯,這個獨自在家的可憐的老人已經兩天粒米未進,劉宏本想問表哥去了哪,為什麼不在家裡照顧表姑,可每談及他,表姑都只是一個勁的嘆氣。

照顧表姑喝下稀飯、吃完蘋果,劉宏看著她沉甸甸的睡著,這才走去了空置的側房裡隨便收拾了下空著的鐵床,滿身疲憊的睡去。

這一晚劉宏睡的並不踏實,他夢見了思琪,夢見她笑著把一隻兔子的皮剝了下來,一會兒那兔子又變成了葉遠,變成了蕭煒凡,變成了劉宏自己,等他醒來的時候滿身冷汗,然後發現一個面色不善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自己床邊。

「你是誰,怎麼在我家裡?」中年男人似乎很不滿這個陌生人的出現,眼神警戒,一隻手背在身後,身子微微向前弓著,就像一條吐信的毒舌。

「你是建國表哥吧,我是劉宏啊。」劉宏覺察到敵意,趕忙解釋。

「嘿,原來是表弟啊,對對你前兩天說過要來,瞧我這記性。」趙建國拍了拍腦門,有些羞赧的乾笑著,他臉上的肉不知是太厚實還是太僵硬,那笑容讓劉宏覺得有種隔著面具的虛偽感。

「表弟來了可是好事,你先去洗漱吧,我去村頭買點兒早飯去。」趙建國說著轉身就往外走,劉宏看見他背在身後的那隻手,正握著一把菜刀。刀刃鋒利,刀身上還有一些暗色的點,如果剛才自己反應慢了,或者不小心激怒他,這把刀會劈到自己身上嗎?劉宏想著,有些後怕。

草草的吃了頓豆漿油條,表哥和表姑收拾完碗盤就進了主屋,劉宏一個人有些無所適從,他回到房間戴著耳機,翻起了帶來的小說。

沉浸在書里的時間過的很快,劉宏回過神來已經是中午,他想著表姑身體不好,午飯自己給表姑家母子做吧,也算讓自己住的安心些。劉宏去了主屋跟表姑打了招呼,就出門去了村裡的菜市。

小村子裡沒有像樣的市場,所謂的菜市也只是村中段一條鋪著石板的老街,一些中老年人挑著扁擔就坐在街的兩側吆喝著,賣的東西從蔬菜、雞鴨魚肉到針線、廚具等等,髒亂的環境,動物排泄物、汗臭和煙草味糾結在一起籠著整條街道。劉宏微皺著眉頭,快速的挑選完要買的菜,然後逃一般離開這條充斥著人間煙火的街道,對於生長在城市裡的他來說,這種地方他不適應。

表姑家的廚房在劉宏居住的側房的旁邊,用的還是農村裡原始的灶台,昨天晚上劉宏煮稀飯的時候就險些點著了自己的衣袖,他的動作也因此謹慎了些,忙忙碌碌的做好了飯菜,劉宏放置好了三套碗筷,招呼著表姑出來吃飯。

「表哥那份要不先拿個盤子裝好,等他回來再熱?」

「不用管他,小宏咱娘倆吃吧。」表姑把耳邊的頭髮捋了捋,拿起筷子開始夾菜,劉宏不好得多說,也默不作聲地吃了起來。

洗完碗筷,劉宏擦乾淨手,走出了院門,表姑坐在一個小馬紮上,老槐樹的影子和她的影子一起攤在地上,那靠著蒼老樹榦的背影,在熱辣的日頭下有些飄飄渺渺,好像隨時會蒸發不見。劉宏抬了兩杯水,在表姑身旁坐下,他覺得她想說些什麼。

五月末的浙南小村,沒有水鄉的溫婉動人,低矮的丘陵和凌亂的土地霸佔了這裡大多數的生活。

表姑抬頭看著槐樹,嘆了口氣,劉宏好像看到肉眼可見的哀愁,在陽光下從這個女人嘴裡湧出來,再嘰嘰喳喳的哀嚎著被烤乾。

那是十多年前了,趙建國去了鎮上中學,劉和平本來是開心的,她就這麼一個兒子,她想看他好好讀書上學,或許考個好的高中,然後進大學,變成表弟那樣的城裡人。她滿心期待和愛意,為兒子狠下心買了一百多塊的書包,買了一身新衣服,臨行前她不停地摸著兒子的頭囑咐著,看著兒子的臉,她覺得這日子有盼頭。

可離開了原本單純的村子,趙建國開始學壞,打架鬧事沒少干,劉和平因此去了許多回鎮里,點頭哈腰地跟老師賠罪,滿心不解的她只能打罵這個不聽話的兒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在無奈里,趙建國從一個問題少年,變得更加頑劣可憎,向低年級和鎮上小學的學生拔毛、偷看女生宿舍、泡網吧,甚至有幾次回家偷拿劉和平放在柜子里的錢。

劉和平痛心的同時,也努力嘗試和趙建國交流,兒子越來越大,她也打不動了,但青春期的趙建國就像一隻刺蝟,劉和平的示好都無果而終。

好歹是熬到他初中畢業,托關係去了一所中專學汽修,劉和平以為現在好歹不需要提心弔膽,讓兒子學一門手藝也不至於餓死。那之後的幾年,來告狀的電話確實少了許多,劉和平以為兒子懂事了。

中專畢業後,趙建國去了鎮上的修車場當學徒,劉和平偶爾去看看兒子,母子間雖然生疏了一些,她也只當是孩子長大都會有的過程,不往心裡去。如果兒子就這樣在修車場好好乾著,早晚也可以在鎮上安家,然後娶個媳婦生個孩子,劉和平心裡又有了盼頭。

好日子沒過幾天,派出所打來電話,趙建國被抓了,強姦。他看上了修車場附近一個髮廊妹,本來也不是什麼正經的姑娘,但就是嫌棄趙建國沒錢,趙建國氣不過,找了個晚上喝了點兒酒就把人姑娘按在小巷裡給辦了,他以為這種出來賣的貨色不會怎麼樣,可他錯了,人姑娘報了警,帶著警察把趙建國從宿舍的床上拽了下來。

劉和平看著派出所里的兒子,心裡又氣又急,第二天回到家裡哭的快背過氣。等到兒子判決結果下來,七年有期徒刑,劉和平覺得前所未有的絕望。過了段日子,申城的表侄子打來電話,說是弟妹去了,她連夜收拾了東西就動身。

雖然是去操持葬禮,但對她來說,也好過一個人守著空空的房子。

那七年劉和平總感覺活的不踏實,她也去監獄看過兒子,也想讓兒子爭取減刑,可兒子油鹽不進的樣子讓她一次次感覺無力。她的盼頭變成了兒子能夠按期出獄,然後回村子裡踏踏實實的過日子。

七年的時光說長也長說短也短,轉眼趙建國出來了,他又不願意每天田間地頭的務農,劉和平一咬牙,變賣了家裡值錢的東西,又東拼西湊了些錢,給趙建國在村頭路旁蓋了個鋪子,買了些汽修的工具,算是好歹也有個營生。

她已經沒什麼別的念想了,兒子不成器,也不孝順,因為一些事鬧的更是不愉快,前兩天她生病卧床,趙建國回來了一次,沒什麼問候,倒是和她又吵了一架,還把家裡的電視搬走了。她就一個人在床上躺著,餓著,那感覺和躺在棺材裡一樣。

說到這裡,劉和平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枯瘦的身體顫抖的劇烈,好像隨時會散成一地沙土。劉宏也有些無措,只能拍著她的背,無聲的安慰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在生活的殘酷無奈面前,語言顯得那麼單薄無力。

三、

村頭空地上幾隻狗趴著曬著太陽,尾巴有氣無力的攤著,劉宏的步伐讓它們好奇的抬起頭,踩著有些硌腳的泥地,他步伐緩慢。好不容易把表姑安撫住,他才得了喘息的機會,以拿忘在車裡的書為借口,離開了表姑家那破落的院子。

一個男孩子站在劉宏的黑色SUV旁邊,約莫五六歲的樣子,穿著大號的拖鞋,松垮垮的大短褲,烏黑油膩的衣服和花貓一樣髒兮兮的臉。眼神充滿好奇,撲閃撲閃的,他應該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車子,小手按在車身上,留下一個個泥巴手印。

劉宏按下了車鎖,SUV的開鎖聲響了起來,小男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還不及劉宏過去關心,他轉過身爬了起來一溜煙的跑了。那幾隻狗被小孩的舉動驚擾到,起了身子吠叫著,劉宏無奈地搖搖頭,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定眼看著眼前的村子。

劉家村被三座矮山包在一起,唯獨中間有片小小的盆地,整個村子成南北走向,村頭在北,靠一條土路連著省道,劉和平的家在村尾,再往南就是村裡人當墳山用的丘陵。

整個村子兩頭窄,中間寬,東西是大片的農田,中間一條泥土路貫起了頭尾。只有村子中心被當作菜市的那一段,也是這個村子最早的老路上,鋪著被磨平的石板,村長家和村子裡一些大家子住在那一段,當然不是喧鬧的臨街,那段路兩側有些小巷東西蔓延,聯繫著那些相對體面、高大的屋子。

大概劉宏的外公外婆住在那一段,十歲的時候劉宏來村裡參加爺爺的葬禮,也是住在表姑家。爺爺家的房子也在村尾,劉宏記憶里離表姑家應該不遠,現在他記不住了,父親是獨子,爺爺走後,那老房子徹底沒了用處,變賣了。

劉宏好奇外公外婆的家會是什麼樣,父母總對此緘口不語,劉宏明白他們的苦衷,但還是忍不住去想,那些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他們是怎麼樣的。

劉宏打算回去問問表姑,她是上一輩的人,對這些肯定有所了解。況且父母都已故去了,那些陳年往事或許已經不會有人再提。

日頭仍然高掛著,但已經到了臨近傍晚,夏天白天總是長一些,劉宏拿著放在車上的書關上車門。晚飯總得去做,表姑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適宜操勞,好在劉宏來了,好歹有人照料。

想到表哥的不孝,劉宏不由得唏噓一陣,他記憶里這個只大幾個月的表哥雖然調皮些,也算是個懂事的孩子,十歲那年劉宏和父母一起回來為爺爺守喪,趙建國還帶著自己偷過李子,一起爬到老槐樹上看星星,被大人責罵的時候把自己護在身後。

轉眼已經二十一年,劉家村又向南北兩側蔓延了些,樹還是那麼蔭郁,田野倒好像少了,那些老房子佝僂著腰,而活在其中的人,有的衰朽了,有的和那些沒有章法的枝椏一起,胡亂的向上揚著。

傍晚的時候天氣突然變了,原本天上只飄著幾朵閑雲,日頭沉著沉著,壓起了一陣風,把丘陵那邊的雲都刮過來。天上一輪彎月和稀鬆的星光在黑幕里時隱時現,劉宏靠坐在院門前,看著天色,腦海里想起江城那片終年灰濛濛的穹頂。

不遠處幾聲狗叫把他的思緒拖回來,土道兩邊幾家昏黑的燈火不僅沒讓夜色變明亮一點,反而暈出一團曖昧陰森的黃。風聲里劉宏聽見粗重的喘息,和狗叫,也許還有烏鴉的嘶鳴混在一起,聽的他有些不安,劉宏拿出手機打開了照明,亮起的光雖然只照亮身前幾步,也好過繼續沉浸在未知的昏暗裡。

隨著手上照明四處游移,劉宏謹慎的觀察著周遭,靠近茅廁的小路上空無一物,老槐樹的枝椏在勁風裡噼啪作響,向後山方向的那條道也只是木柵欄被大風吹的左右搖晃,聽聲音還是在正前方。劉宏又把手機對準正對院門的那條土路,狗叫聲越來越近,約莫還有一二百米,他的額前滲出了冷汗,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放在身後院門上,隨時做好推門衝進去的打算。

不知怎的劉宏想起了十歲那年表哥說的故事:這劉家村裡有過一個進京趕考的秀才,他離村以後家中妻女被村裡惡霸強佔了,老母親一頭撞死,其餘家人也相繼自盡。待秀才歸來,知道家中慘劇後怒上心頭,去找惡霸算賬,可一個文弱秀才又怎可能奈何得了惡霸?反而被打斷了雙腿,村裡人也沒人同情他為他出頭,他只得一路爬著,從村頭爬到村尾。

心裡的悲憤讓秀才痛不欲生,便自縊在了老槐樹上,死的時候手上還緊緊握著一根麻繩,雙目圓睜,面色如鐵,樹下還留著一封遺書,上面寫著,吾家人誠無辜善信,而天公無眼,今俱喪命惡賊之下,無一人相助,吾發毒願,死後定報血海深仇,並讓這冷心之地、不義之人,世代困守破落村莊,直至再有狀元之時。村裡人這才知道,原來秀才考得了狀元,想來本是要衣錦還鄉照顧母親和妻女的,如今卻是家破人亡。可唏噓歸唏噓,村裡人草草弄完了秀才和家人的喪事,也就想著把這事忘了。

直到秀才頭七,家家戶戶的狗都開始嘯叫,從村尾老槐樹一直到村頭惡霸家,人們只聽得那惡霸家中一陣一陣哀嚎,待哀嚎聲過去了,一陣布料擦著地面的聲音,又從村頭,伴著犬吠傳到村尾,就像一個人趴在地上爬行。

劉宏覺得現在的情形和那故事有些相似,他的身體緊緊靠在門板上,然而手機卻偏偏熄滅了。劉宏好像恐怖片里的主角,面對著未知的恐懼又沒有任何依靠,他的喉嚨發緊,已經有了慘叫的準備,冷汗也密密麻麻從額頭留下,浸濕了大半的衣襟。

遠處的聲音近了,劉宏可以大概看出一個黑色的影子,緊貼著地面,向表姑家的方向,也可能是老槐樹的方向,不斷的爬動著,隱約還有些咿咿呀呀的聲音,更顯得這影子陰森可怖。難道那個故事是真的?劉宏素來不相信鬼神之說,但此刻他動搖了,在真實的恐懼面前,他提不起自信,他的腿已經僵直。

那個黑影穿過一段被燈光藏在後面的,土路上的黑暗,終於爬進了兩側房屋漏出的光暈里。一個渾身泥濘,在地上爬動的男人,劉宏勉強可以看清他的穿著,那張臉因為向下還藏在黑暗裡。

但看清穿著,已經讓劉宏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沒有哪個秀才變成的鬼魂會穿著印花大T恤和牛仔褲。既然是人,那就不會無故的加害自己,並且看他在地上爬動的狀態,大概也沒有多少危脅,劉宏定下神來往前走去,一個人需要依靠爬行前進,要麼是喝多了,要麼是傷病所致,不管怎麼樣都是需要幫助的。

果不其然,這個在地上爬動的人渾身散發著酒氣,劉宏認清他的臉以後有些無奈,不爭氣的表哥趙建國。他只得把他扶進房裡,脫掉泥土和嘔吐物混在一起的衣服,大致的擦了擦身子。劉宏忙了半個多小時才看著趙建國睡過去,他也有些困了,關了燈就打算回自己房裡休息。

就在他鎖好院門的時候,院旁邊的老槐樹上,一隻烏鴉盯著這院子,嘎嘎,叫聲被風吹的變了調,活像麻繩擦著樹榦,磨出的濃重喘息。

四、

到劉家村已經三天,劉宏發現這小村子和想像中的有些不同,雖還是一幅落後、簡樸的景象,但人與人之間沒有那麼緊密。或許因為年輕人大多出外務工,這村裡有股沉沉的暮氣。

劉宏試過跟賣菜的老農搭話,但對方更多時候只是低著頭敲敲那污黑的煙鍋,偶爾用方言回兩句話,劉宏只得敗興而歸。倒是村子裡的小孩對劉宏有些興趣,會站的老遠好奇打量這個外來的人,只是每次劉宏向他們招手,想把他們喚來跟前聊聊,那些衣著髒亂的孩子都會一鬨而散,像一群受驚的麻雀。

人始終是需要交流的,尤其對於劉宏這樣一個泡在申城的人海里的人,一天兩天的清閑是一种放松,但長時間沒有正常的交流對話,會讓他感到一種過度空虛的疲憊。劉宏提著手上的籃子,買了晚飯的菜,他又得回去做飯,然後和表姑靜默的共餐,之後一個人看書,或是坐在院門前看著夜空發獃。

表姑的精神狀態不太好,昨天的哭訴後她愈發的沉默寡言,而表哥,今早酒醒了一句話都沒留下就走了,好像他已經習慣了這樣。或許劉宏沒來之前,表姑病倒之前,表哥也常常這樣喝的爛醉,表姑一次次把他拖進房裡,幫他擦乾淨臉,這才愈發單薄和佝僂吧。

劉宏心裡可憐表姑,也對不懂事的表哥充滿氣惱,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痛劉宏是深有感慨的,但面對別人的家事,他又無從插嘴。想著想著劉宏有些出神,腳尖踢到了什麼東西,一個紅色的球狀物在村子中段的石板路上打著旋越跑越遠。

「我的蘋果!」一個小孩兒口吃不清的叫著,從劉宏身邊跑了過去,劉宏這才看清剛才提到的物件,那是個紅的有些發黃的蘋果,果皮有一點皺,小孩心疼的把蘋果撿了起來,黑乎乎的小手拿著蘋果在衣服上擦來擦去,可那衣服也不見得比地上乾淨多少。

劉宏把籃子里新買的蘋果拿了出來,走到小孩兒面前「小朋友,我用這個蘋果換你的蘋果好不好?」

小孩狐疑的抬起頭看了看這個陌生的大人,又看了看那個看起來新鮮、飽滿的火紅的果子,卯足了力氣的點點頭,把手上的皺皮蘋果放進了劉宏的籃子里,然後接下劉宏手上的蘋果。黑乎乎的小手緊緊捧著,那模樣既是認真,又有些叫人憐憫。

「謝謝叔叔。」小孩或許是怕生,道謝的時候低著頭,臉上的泥痕下面看得到有些浮紅,劉宏覺得這孩子有些眼熟,一細想,這不是昨天看自己的車子的那孩子么?又遇上也算緣分,反正天色還不算晚,劉宏也想找個人,哪怕小孩子,聊聊天。

「小朋友,你多大了?」劉宏蹲下身子,努力讓自己和小孩兒目光平齊,這樣多少會讓兩人關係不那麼隔閡。

「五歲。」

「你叫什麼名字啊?」

「陸天天。」劉家是一個大姓,在劉家村裡大多數人都是同一個姓氏,其他姓氏大多是後來牽進劉家村的,但聽到陸姓,劉宏有些驚訝,他的母親正是姓陸,莫不成眼前這小傢伙還和自己沾親帶故?

「小朋友,你家住在村中段嗎?」劉宏試探的問,他隱約記得母親的家族是村子裡少數幾個住在中段的外姓人家。

「咯,那就是我家的房子。」陸天天努了努嘴,頭往左邊轉了些,劉宏順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個白牆灰瓦的四合院,雖然有些破落,但依稀看得出往時往日的風采。應該也曾是個在村裡有些名望的家族,甚至,很有可能就是母親所屬的陸家。

「天天!」一個男子快步踏著石板跑來,一手抱起了陸天天,往後退了半步,神情戒備的看著劉宏。

「爸爸怎麼教你的,不準跟不認識的人說話你忘了嗎!」男子的聲音有些惱怒,天天突然受了責備,大聲的哭了起來,身體顫抖著,倒是手默默地把劉宏給他的蘋果護到了胸前。

劉宏想說點兒什麼,他迫切的想知道這個男人、天天以及陸家的事,可不待他開口,男子抱著天天就奔著那白牆灰瓦的四合院去了。劉宏嘆了口氣,今天姑且就算了,先回表姑家做晚飯吧。

又是一個沉悶的夜晚,洗完碗筷後,表姑吃了葯回屋休息,劉宏翻了幾頁書,白天陸家的事讓他靜不下心來,他合上書本,靠在床上放任腦海里思緒反覆,不知不覺有些困頓。在劉宏半夢半醒之際,院里的門被推開,吱呀聲粗糙尖利,他恍惚有些清醒,很快又陷入混沌的困意。

他隱隱約約做了個紛亂的夢,夢裡一個看不清臉的男人,趴在地上朝他冷笑,劉宏站在一群人中間,看著從天而降無數套索,那些人被一個一個吊起來,勒死,又狠狠摔到地上,肉體砸到地面的聲音渾重,彷彿砸在心臟上。劉宏看著他們,父親、母親、妹妹、表姑,甚至蕭煒凡、不曾見過的葉遠、李凱露和看不清臉面的他的妻子,劉宏想跑,想哀嚎,卻控制不了身體,只感覺一股悶悶的氣鬱集胸口,越來越厚重,他看著最後一個套索一點點靠近,看著地上的男人愈發森然,絕望和痛楚啃噬著他脊背。

滿天黑壓壓的雲層下,兩聲哀嚎驚飛老槐樹上的烏鴉。

劉宏醒過來,在套索套上脖頸的一刻,他終於把胸前的惡氣從喉頭釋放,這是第一聲哀嚎。第二聲,是他表姑劉和平,她蹲在主屋門口,身後一片狼藉,她看著兒子抱著自己最後的積蓄跑出院門,心裡的刺痛讓她忍不住叫出聲,叫的她自己彷彿丟了魂。

劉宏沒讓自己平靜多久,他套上衣服衝出房間,看到蹲在那哭泣的表姑和身後洗劫般的慘狀,他心裡已經大致明白了些。安慰不能真的撫平哀愴,劉宏只能把不停哽咽著「造孽啊」的表姑扶回床上,稍微收拾下主屋,在主屋的桌旁靜靜坐著。他想,或許可以把表姑接到申城,她畢竟年紀大了,需要人照顧,自己怎麼說也是她親人,既然遇上,就該管管。

想著想著,劉宏漸漸又迷糊起來,趴在木製的方桌上,意識越來越稀薄,彷彿剛才那個夢過於可怖,他隱約陷入一個溫暖的夢裡,溫暖的讓他嘴角都不由揚起來。

農村的早晨從雞鳴前開始,太陽還沒來得及爬起,留守村子的老人們就已經從不長的睡眠里清醒,吃過簡單的早飯,拿起農具,沿著錯綜的土路走向各自農田。原本劉宏習慣睡到雞鳴時再起床,但今天,有比雞鳴更早的叫聲。被驚醒的劉宏脊椎無比酸痛,來不及舒展,就急急忙忙推門出去。

映入他眼的,是一個抬著手,口齒不清的老婦,她咿咿呀呀說著什麼,劉宏腦袋有些發懵,並沒有聽明白,順著她手指看過去,平地起驚雷炸在他腦袋裡。院旁老槐樹上,一根麻繩吊在那,一個乾瘦的身體在早晨的風裡輕輕搖晃,黑黝黝的,像一具黑色的骷髏。

五、

老村子裡喪事有諸多講究,引水造橋,開路攔轎,找戲班子唱戲,放禮炮送行,設宴開席招待親朋。繁瑣的規矩,讓送別異樣熱鬧。

劉和平的葬禮卻不同,有些冷清,也沒幾個親戚出席,村裡鄰居只來了八九個,沒攔轎送別的好友,劉宏只得出錢僱人演一出攔轎的戲份。他有些疲憊,短短几十天,他已經熬過兩場離別,不管身體還是心靈,劉宏都在崩潰邊緣。

表哥趙建國幫不上任何忙,從第一天通知親朋,第二天聯絡戲班子,到今天引水、鋪橋,劉宏帶著幾個不認識的外村工人忙碌,到晚上開席,趙建國喝大了嘴裡罵罵咧咧的發酒瘋,劉宏只得把他扶進房裡,繼續陪著那些不認識的人吃飯喝酒。他靈魂不真切的飄著,像站在天上低頭看自己,自己在做什麼?明明是想逃離壓抑的生活,反而陷入另一場悲劇,劉宏委屈,但已麻木的哭不出來。

第四天,按照村裡習俗,今天該下葬,放完禮炮,準備好隊伍,八個人一起抬起表姑的棺木,雇來的哭喪者和兩三個與表姑平輩的老農一起,披著白麻,哭哭啼啼往後山去。劉宏在最前面灑紙錢,喊著表姑的名字,不知不覺他嗓音有些沙啞,那不是平常儒雅斯文的他的聲音,恍惚間,他覺得嗓子里住進了別人。

轉過一片林子,土路更難走了些,背後的村子已有些遠,再往前走,該遇上攔轎的了。劉宏麻木的前進著,一個蓋著麻,放著供果和香燭的矮桌,以及幾個大哭著的人,就這樣橫在路中央。

按習俗,他們應該不停大聲哭喊,表達對天不開眼的無奈和對死者的不舍,始終是雇來表演的,劉宏看著,心下愈發悲涼,他找送葬隊伍里一個小夥子要了煙和火,退到了路邊。

這是他第一次吸煙,沒有咖啡沒有紅茶的村子裡,劉宏覺得吸煙可以讓他好過一些。開始兩口有些嗆人,他不住咳了幾下,很快,他的肺就對這種夾帶微塵和焦油的氣體敞開懷抱。

刺激性的溫暖,讓劉宏覺得安心。

攔轎的戲快到尾聲,跪倒在地上哭著的人已經被扶起來,接下來就該把矮桌移開,繼續往挑好的墳地趕。劉宏把煙頭扔到地上,用力踩著,隱隱約約他聽到些哭聲,不同於攔轎那幾個中年婦女歇斯底里的哭喊,那聲音隱忍、低沉,像是男性。

劉宏回過頭張望,只看見身旁樹林里,樹枝被風抽的影影綽綽,大概是錯覺,他搖搖頭回到送葬隊伍前頭,要是誤時候就不好了。劉宏把手中紙錢一揚,白色的紙雪花般紛紛洒洒。

隊伍往後山上越走越遠,白色的影子像大風裡搖動的燭火,在之前攔轎的地方,一個男人走出林子,看著隊伍遠去的方向,跪坐在地上,低聲痛哭。

劉家村始終是相對落後閉塞的村子,這裡死了人,只極少部分火化,剩下的還是在後山找個地方埋了。劉宏親力親為幫表姑下葬,喪事到此算告一段落,之後他要做的,就是在表姑家守完頭七和二七,然後離開劉家村。

劉宏回到表姑家時,表哥在翻找著什麼東西,他沒力氣過問,倒是趙建國主動提出讓劉宏守完二七再走,也省了劉宏跟他商量的事。當夜,趙建國一番折騰後空著手,黑著臉走了,他對破敗的小院似沒什麼興趣,即使這是他家。劉宏只得獨自收拾一通,累得癱坐在院里。

總不能讓表姑回來看到一團糟吧,劉宏即使不信鬼神,心裡也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他對錶姑的死,沒有劇烈的哀慟,但畢竟是這世上僅存的血親,悲傷是難免的。

他覺得命運對他分外刻薄,十五歲奪走父親,二十二歲帶走母親,三十一歲時把妹妹和表姑一起拿走。孑然一身是怎麼樣的,劉宏曾經想像過,但現在他覺得,沒有他曾以為的劇烈和痛苦,只是無邊無際,浩瀚無垠的空虛。或許有天自己從這世界上消失,也不會有人知道,那些先走的人多幸運,被留下的人,要面對的無望多可怕。

劉宏點了一根煙,他喜歡上這種獨特的造物給他的溫暖,黑暗的院子里,劉宏披著白麻,紅色的光忽明忽暗,把他的臉大半隱在黑暗裡,只留下那雙眼睛。

悲傷在他眼裡忽明忽暗,院外老槐樹上半截麻繩打著拍子,和他一起,沉進悲哀氤氳的黑暗裡。

六、

這屋裡早就沒了生氣,只是苟延殘喘留著形體,現在老屋的主人走了,整個院子除牌位前那點燭火,其他地方都陰沉昏黑。劉宏在這裡守了九天,明天一過,他就打算收拾好東西離開。

趙建國只出現過兩次,一次回來把剩下的幾樣有年頭的物件搬走,一次回來裝模做樣感謝下劉宏,這個邋遢的男人,面容蒼老猥瑣,神態不耐。劉宏感到噁心,可終究沒合適的立場表達不忿,只能應付幾句,盼著趙建國回他村頭的新房子去。

趙建國在村頭的修理鋪,後面是一棟小平房,那是表姑辛苦籌錢為他建的,現在那裡有明亮的燈、彩電、溫暖的床,和這空曠破落的老院子比起來,雲泥兩端。表姑終究在這個地方走了,沒過過好日子,沒嘗過辛勤養大的兒子給她的甜頭。

自己的父母又何嘗不是,劉宏倚坐在院門上,他想起去世的父母,父親死於事故,在出差時一走就是永別,那時妹妹才三歲,還不懂死是什麼意思,可劉宏懂。死亡,就是再也不會遇見。

母親一個人為撫育兄妹倆而苦撐著這個家,劉宏幾次勸過母親再嫁,她卻含著淚說怎麼好意思給別人家塞兩個拖油瓶,劉宏知道,母親是怕委屈自己和妹妹。好不容易自己快大學畢業,可以為母親分擔一些,母親卻一病不起。

這世上無常的事太多,那些在心底盤算無數次的未來,如何反哺,如何孝順,在突如其來的命運前脆弱的不值一提。但轉念一想,自己父母比起表姑來,已經幸福很多,至少自己和妹妹一直都聽話懂事,也一直努力回應父母的愛,他們應該是在被愛的喜悅和對兄妹兩的擔心裡走的。

這夜晚有些寒涼,照理,現在時至夏日,即使晚上也不該冷到哪去,但劉家村的風吹過黑沉的後山,貼著地面,往每一個人頸後和心口灌著涼氣。劉宏縮了縮脖子,嘆口氣,鎖上院門打算睡下。

回劉家村也半個月了,他一直沒有去看看爺爺,正好,明天去給爺爺掃墓,也跟表姑拜別。這一晚劉宏睡的很踏實,這九天近乎獨處的時間讓他想了很多,他隱隱有些通透,又說不清是明白了什麼。

第二天日上梢頭,雞鳴一如即往的嘹亮,劉宏起身穿好衣服,吃過早飯便背著抹布、水果、紙錢、香燭和毛筆、油漆,獨自出門。通往後山的土路就在老槐樹左邊,那條土路雖年年有人走,卻依舊一幅荒涼凌亂景象。

村裡墳墓都修在後山上,世世代代,許多老墳沒人拜祭,塌了毀了,然後和山融為一體,又被人在上面修起新的土堆。村裡人告誡小孩不許上後山玩耍,除尊敬死者,更多還是覺得死亡與晦氣、詭秘的邪祟相關。

劉宏爬上後山後順著記憶摸索,這山不算高,低矮的同時在地上長長蜿蜒開,即便只是走一圈,也需要些功夫,更別說要在這山裡找一座墳。二十多年的時間讓劉宏的記憶早已模糊,無奈村裡也沒有可以問詢的人,他只得往那些墳丘多的地方去,順著碑文慢慢看。

或許二十一年的時光已讓爺爺的墳堆破損,被別的新墳取而代之?劉宏想著,饒是不信鬼神,也覺得心口隱隱的痛。又繞過一片低矮的林子,劉宏有些不抱信心,再往前過一個彎,就該是表姑的墳頭了。

世事說來也巧,他失神往地上一坐,眼睛掃過一座碑文模糊的墳冢,覺得有些眼熟,再定睛一看,碑上的子孫赫然刻有自己和妹妹的名字。劉宏有些欣慰,起身拿出一塊抹布擦乾淨爺爺的碑,又清理墳頭上的葉子、雜草,用紅漆仔仔細細補上碑文破損的字。燒完紙錢、放好供果,劉宏端正跪在爺爺墓前,他本想向爺爺請罪,向爺爺訴說自己沒有照顧好妹妹的自責和悲痛,話一出口,眼淚和哽咽堵住他喉頭。

「爺爺,現在只剩我一個人了,我好害怕…」這個已過而立的男人,小孩一樣趴在地上低聲哭著,身體在穿山而過的風裡不住發抖,好像隨時會被吹走,吹進灰濛濛的天上。

不知道哭了多久,劉宏渾渾噩噩的起身,他磕三個頭算是拜別,背起剩下的東西打算去表姑那。

撥開已經枯死的凌亂枝條,劉宏踩著一塊突出的石頭轉過山壁,眼前場景讓他有些訝異,險些腳下打滑。他忙穩住呼吸,往前挪步到一塊相對平坦的地方,在樹後蹲下身子隱藏起來。

表姑墳頭插著引魂幡,一種用香串起的彩紙,應該是新插上的,有一些被山上的風吹落,隔了十天,當初下葬時那些早不知所蹤。墳前一堆跳動的火,火光里不時有奇異的藍綠色,是紙紮祭品里一些元素的顏色。一個男人跪在墳前哭,不是趙建國,趙建國比他高大,但劉宏還是覺得這身影眼熟。

嗚嗚咽咽的哭聲和火焰里噼啪作響的聲音一起隨風傳到劉宏耳中,這聲音他聽過,是的,攔轎那天那詭異的哭聲。可是為什麼,這個男人不出席葬禮,卻在這個時候獨自跑來拜祭?劉宏心裡裝滿疑惑,難不成表姑的死另有隱情?

直到目送神秘男人離去,劉宏才下山,他跑去村頭跟趙建國打了招呼,說決定再住些日子,趙建國對他沒什麼興趣,隨口答應,就回屋裡和幾個混混模樣的人打起麻將。

原本以為表姑只是由於病痛,並且對兒子的不爭氣感到絕望,才選擇這樣的方式解脫,現在看來,或許有隱秘的原因。劉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他滿腦子都是白天那個神秘的男人。

幾隻烏鴉落在屋檐下,嘎嘎的叫聲讓天色更暗了些,一場雨細細密密下著,地上泥土混在一起,隱隱的,像有什麼在翻攪。

七、

陸天天起了個大早,對於村子裡從小野大的孩子,早睡早起是自然的習慣。他坐在桌前快速喝掉一碗稀飯,等著父親出門勞作,然後推開門跑出去,又是一個四處瘋玩的好日子。

劉家村的孩子在六歲以前大多是這麼過,村裡沒有幼兒園,最近的幼兒園要到隔壁村去,除少數人家,沒多少人願意把孩子送去。留在家裡好歹有老人帶著,村子也小,人跟人之間都認識,也出不了意外,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

陸天天家裡不太一樣,爺爺去年病逝,母親又是難產走的,陸天天只跟著爸爸。幸好陸家留下這個大院子,好歹也有個安穩的家。

在村裡石板路上和幾個小夥伴一起跳了半天房子,女孩子們要玩過家家,男孩子們覺得無趣,索性分成兩邊。這可難為了陸天天,那幾個小姐姐對他一向很好,但是他是男孩子,兩邊小孩都在忙著「拉幫結派」,陸天天被夾在中間,又著急又委屈。

「天天,你說話啊,你到底跟哪邊玩!」一個小女孩有些崩不住,拉著陸天天的一隻手用力拽著。

「天天別理她們,你是男孩子就該跟我們去玩騎馬打仗,不然以後不帶你玩了!」男孩子這邊有人看不過,也拽著陸天天另一隻手。

兩邊都在吵著,這邊不退那邊不讓,陸天天被夾在中間越來越慌,終於眼睛一熱哭了出來。

「哇…我兩邊都不跟了…你們放開我我要找爸爸…」他一邊哭著一邊掙脫手,悶著頭就往前跑。身後那群小孩還在吵著,爭執焦點從玩什麼變成誰把天天弄哭,眼看就要打起來,一個路過的家長過來罵幾句,這才偃旗息鼓,一會兒又一起玩起了躲貓貓。

陸天天好像被他們忘了,一個人哭著跑到村頭空地,他喘著氣坐在地上,小臉哭的紅紅的。才下過雨的地馬上就讓他跳了起來,可褲子後面已經是一團糟。

怎麼辦,要是這樣回去他們會笑話我拉褲子的。陸天天想著,鼻子一酸,站在空地上又哭了開來。

劉宏正在車上翻找著他的卡片相機,聽到外面突然響起的嘹亮哭聲,一驚,頭狠狠撞到車頂,他吃痛的揉著腦袋下車一看,這不是前幾天那小傢伙么?

「陸天天?你怎麼了,怎麼一個人在這哭啊?」劉宏蹲到他跟前,一邊揉著自己腦袋,一邊伸手去摸陸天天的腦袋,顯得有些滑稽。

「褲…褲子…」陸天天支支吾吾,劉宏站起來一看,小傢伙褲子後面一灘濕漉漉的污痕。

「拉褲子了?」

「不是拉褲子!不是拉褲子!是泥巴啦!哇啊…」陸天天又開始大聲哭起來,偏偏劉宏也不知怎麼應對,只得趕快鎖了車,用自己衣服裹著陸天天的屁股抱著他哄他。

「你看,這樣就沒人知道了,叔叔現在把你抱回你家然後你洗個澡換條褲子,叔叔幫你把褲子洗了,不哭了好不好?」劉宏邊說著邊拍陸天天的背,小時候每次他哭,母親都會輕輕拍他的背,讓他感覺到安全。

「嗯。」陸天天忍住眼淚,憋出一個笑。不知怎麼,他覺得眼前這個叔叔有點像他爸爸,他相信這個叔叔不是壞人。

燒了熱水幫天天洗好澡,小傢伙或許哭累了,倒在床上呼呼的睡著,劉宏把天天的衣服晾在院里,打量起這個白牆灰瓦的院子。二層小樓呈一個九十度的角,一樓是廚房、客廳,二樓有四間房子,兩間鎖著,一間似乎是天天和他父親的卧室,另一間不知做什麼用。

劉宏走進客廳,擺放的傢具看得出,這曾是個生活考究的人家,但那些開裂的木紋和斑駁的漆痕也訴說著這個家族的衰落。一面牆靠著一個花紋繁複的木架子,上面擺放著陶瓷器皿,以及許多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其中一張照片牢牢吸引著劉宏的目光。

照片上一個約莫十多歲的少年,麥色的皮膚和歡喜的笑臉,旁邊一個四十左右的婦人慈祥笑著。那是表姑,九年前劉宏見過的,那個健康、堅強的表姑。劉宏拿起那張照片,仔細端詳。

「你是誰?在我家做什麼?」一個男人打斷了劉宏的思緒,他抬眼看去,眼前的男人估計和自己差不多年紀,和照片上少年眉目相符,小麥色皮膚,精幹的寸頭,穿著布滿泥痕的背心短褲,身材不像一般庄稼人,有些消瘦。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在表姑墳前看見的人,是了,是他。

「我叫劉宏,我母親叫陸秀。」劉宏想賭一把,如果這陸家和自己母親家族有關係,自己之後要問出什麼,也應當容易些。

「陸秀?你是說姑姑?」男人的反應印證了劉宏的猜測,自己賭對了。

「哦?姑姑?」對於自己母親的事劉宏了解的不夠多,他心頭也疑惑,眼見這人似乎知道許多,他決定刨根問底下去。

「表哥,你快坐,快坐。」男人搬個椅子放到劉宏面前,自己也坐下來。「姑姑沒有跟你說過家裡的事?」

「我父母對母親的事都是三緘其口,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還有親人在世。」劉宏坐下來,隱隱覺得今天可以收穫很多。「你知道些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男人嘆了口氣,「嗨…我知道的也不多。我爸告訴我,姑姑在我出生前就離開村裡了,當時陸家早就衰落了,但爺爺奶奶非要姑姑嫁給隔壁村一個萬元戶,姑姑抵死不從,爺爺奶奶又打又罵。我爸當時年紀也不大,哎,他說他勸也勸不動爺爺奶奶。後來姑姑有天跟著村尾一家破落戶的兒子跑了,留下一封信說和陸家斷絕關係。一走就是十多年。」

劉宏聽完,果然自己的猜測八九不離十,眼前這人的確是自己未曾謀面的表弟。

「那之後大概二十年前吧,我爸說姑姑回來過一次,當時爺爺奶奶病重了,姑姑跟我爸說想回來看看二老,姑姑進了家門,我爸才把姑姑要看他們的事說了,就是一頓難聽的亂罵。姑姑哭著跑了,後來我爸安慰了姑姑一通,但也沒用了,姑姑再也沒回來過。我爸臨走前還想著,如果有機會再見姑姑一面,他想好好跟姑姑道歉。」男人說著,伸出手指著那排照片里的一幅,「表哥,那就是我爸。」

照片上一個樸實的中年漢子,眉目里有些愁苦,還是勉力笑著,劉宏看著那沒見過面的叔叔,心口酸酸的。

「你叫什麼?」

「瞧我,說了半天還沒告訴你名字,我叫陸思遠。」

「嗯,思遠。」劉宏沉吟片刻,這名字是在寄託對姐姐的思念嗎?他不知道,只是這種骨肉血親互相隔閡的感覺,讓他揪心。

「表哥,你怎麼突然回來了呢?」陸思遠問著,陽光隔著落灰的窗打在他側臉上,另一半則覆著一層淺淺的灰暗。

「我表姑病重,是我父親那邊的一個表姐,我趕回來探望,不成想她還是走了。」劉宏回到,雙眼直視著陸思遠,即便只是一瞬,他捕獲了一絲不自然的神色。

「是村尾的劉姨吧?沒想到繞了一圈大家還是姻親,真是可惜啊,那麼好的人。」陸思遠用嗟嘆的口吻惋惜著,劉宏聽出他語氣里有些做作,但他眼睛確實泛著紅。

「你和我表姑很熟嗎?」劉宏試探的問,若陸思遠否認,就可以肯定他在隱瞞些什麼事情。

「很熟啊,我母親去世後,劉姨照顧過我一段時間,對我來說她就跟媽媽一樣。」

「嗯?」陸思遠的回答讓劉宏有些吃驚,一些疑問似乎迎刃而解,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問題。

八、

趙建國又喝大了,他從鄰村的小飯店出來,搖搖晃晃走在田埂上。冷風把他脖頸吹的有些涼,腦袋裡也清醒了些。

風聲里,農田作物悉悉簌簌的響,間或幾聲嘶啞的鴉聲,趙建國加快腳步,劉家村的燈火和村周遭的矮山已隱約有了輪廓。星星點點昏黃的光碟機不散黑暗,反而讓暮色多了濃稠的質感。

在夜晚人的感官似有改變,不同於用雙眼可以觀察四周的白日,耳朵和一些說不出的直覺在這時更突出。趙建國彷彿聽到人的喘息,也或許是風擦過草木被擠壓後的聲音,他脊背布滿冷汗,隨著步伐邁進,風聲弱了些,那忽近忽遠的喘息也停了。

四周田野里,古怪的動靜卻沒平息,什麼東西擦著地面,緩緩向趙建國靠近,可能是路過的花蛇,但此刻不知怎的,他腦子裡想出的畫面卻是一條麻繩,一條滴著血的麻繩。趙建國被自己的想像嚇得臉色發白,步伐又一次加快,但那聲音似乎也隨著他加了速。

趙建國幾乎是在狂奔,那未知黑暗裡隱藏著奪命惡鬼,他一定要跑,一定要跑。

靠近劉家村,原本已經微不可查的風又大起來,趙建國顧不上逃命時丟下的手機,他頂著風衝過村前空地。那棟母親為他建起的平房,此刻猶如安全的子宮。

趙建國邊跑著邊低頭掏鑰匙,越急越亂,他幾乎是撕開了褲包。可他的目光很快就定在門前的地上,腳也凝滯住。門前那塊平坦的泥地上有一攤暗色液體,即使沒有燈,借著其他房屋漏出的光亮和月色,趙建國也可以確定,那濃稠的液體不是雨水。

他戰戰兢兢抬頭,一根粗麻繩釘在門框上,下面一個套索,掛著一隻血肉模糊的死貓。大風裡那隻死貓搖晃著,竟慢慢地轉過來,猙獰的眼睛充滿不甘瞪著趙建國,彷彿有莫大仇怨。

一聲劇烈又驚恐的哀嚎,撕開夜空。

趙建國病倒了,躺在床上高燒不退,不時神神叨叨說幾句「來了我媽來了」「她要帶我下去」之類的胡話,更多時候只躺在床上,傻傻看著屋門發獃。照顧他的事自然落到劉宏頭上,原本趙建國就不是一個和鄰里相處愉快的人,附近村子的混混無賴平時一起喝酒打牌還行,現在對他是避之不及。

醫生說是過度驚嚇,或許會好,或許這輩子也就瘋瘋癲癲過了。劉宏聽罷,只得認了,再照顧一段時間,要是依然沒有起色,他只能把趙建國送進精神病院。總不能放任他自生自滅,當一個四處流浪的瘋漢吧?

究竟誰掛的死貓,劉宏心裡已有判斷,他覺得這事還沒完。現在劉宏要做的只是靜靜的等,既然是針對趙建國的報復,想必還有下文。

村子芝麻大的地方,各種流言沸沸揚揚,有人說是劉和平回來報復不孝兒子,有人說是哪家小孩子惡作劇,也有人認為趙建國平常得罪人太多,說不准誰就在他死了媽的關口嚇他一嚇。不管怎樣,對於他瘋了這事,大多數人覺得活該。

這幾天沒什麼人來看趙建國,也就陸思遠來找過劉宏,說是家裡剛剛收了新鮮的菜給他送些。劉宏一開始還天天在趙建國村頭的房裡呆著,過了四五天,趙建國逐漸安分一些,劉宏也就回表姑留下的院里住。

申城事務所里已經給自己打了許多電話,老闆的態度是再不回去就另謀高就。劉宏下了決心,兩天內對方還不動手,他就把趙建國送進精神病院,然後徹底告別這裡的一切。

和劉宏一樣熬不住的還有另一個人,這兩天他鬆了口氣,劉宏搬回老槐樹下的小院是難得的機會。他只需要等到夜晚,帶上準備好的麻繩,給所有事一個了斷。

這晚,劉家村的風停了,烏雲停在這片三面環山的小村上,老槐樹上的烏鴉沒了蹤影,天上的光和地上些許路燈一起,明明暗暗,如倏然眨動的眼睛。

終、

一截麻繩在地上拖動著,從青石板,到泥濘的土路。

趙建國的房門被小心地推開,這閉塞的小村裡,門鎖都是老式的,只需一張身份證,你可以輕易的打開任何一扇房門。一個男人躡手躡腳走到趙建國床邊,手上是繃緊的麻繩,借著體重和前傾的勢能重重壓在趙建國脖子上。

這個魁梧的男人因為驚嚇,神智已如同一個孩子,曾經他橫行鄉里胡作非為,現在,他只會毫無章法的掙扎,喉嚨里連呼救都無法做到。

就差一點了,男人的手加大力氣,很快他就可以勒死趙建國,把他掛在樹上,如同劉和平一樣。趙建國的掙扎越來越弱,臉已經像一團紫紅的豬肝,生氣緩慢的消散著。

這時另一個人從背後架住拿麻繩的男人,接著轉體的力量狠狠摔向一側,兩個人一起倒在地上。

「陸思遠,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劉宏壓在陸思遠背上,借著體重他堪堪控制住這個身形相當的男人。

「放開我,趙建國必須死,我一定要殺了他。」陸思遠不停嘗試翻起身,他身體因為激動和憤怒而發緊,猶如一頭飢餓的野狼。

「你殺了他又可以改變什麼?天天呢?你要讓天天當殺人犯的兒子嗎?」

說到兒子,陸思遠身體繃住了,他慢慢癱軟在地上,低聲啜泣起來。「可是劉姨是被他逼死的啊…我想為她報仇…」

看著陸思遠已經沒了行兇的那口氣勁,劉宏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起身檢查趙建國的情況,還算平穩,只是又受到驚嚇,躲在被子里瑟瑟發抖。劉宏扶起趴在地上的陸思遠,攙著他離開屋子。他滿腹疑惑,今晚,是解開一切疑問的最後機會。

坐在劉宏車裡,陸思遠哭哭啼啼一陣,半晌才平靜下來,他一股腦開始傾訴,所有羞於啟齒的陳年往事,都有了一個適合的聽眾。

劉家和陸家原本沒什麼太深的關係,自從劉宏父母私奔以後,兩家更是鬧不愉快,直到二十年前,陸家老一代都去了,兩家人才算和緩許多。

原本劉和平和陸思遠父親關係也算不錯,平輩人,又多少算親戚,平時也常常互相招呼。老一代去了以後,陸思遠的父親或許是想修補兩家關係,常常在生活上幫襯一把劉家。當時趙建國的酒鬼父親和人鬥毆被捅死,陸家還幫忙操持過喪事,甚至主動提出攔轎送行。

十年前,趙建國鋃鐺入獄,劉和平的日子難挨了許多,正巧那年陸思遠母親病逝,陸父忙於務工沒心力顧及才十三歲的陸思遠,劉和平主動提出幫忙照看一段日子。劉宏母親去世時,劉和平本想帶著陸思遠一起去幫忙,但陸思遠不想出遠門,她也就一個去了申城,忙完喪事立馬趕回來。

陸思遠嘴上叫著劉姨,心裡卻把劉和平當成母親。劉和平把陸思遠安置在自己家裡,雖然就幾步路,她總擔心孩子不在眼前出個什麼閃失。

陸思遠從小怕黑,有幾次夜裡做噩夢驚醒,他哭著喊著找媽媽,劉和平一開始總是輕撫他的頭,看他睡下才安心回屋。有一次陸思遠哭的特別凶,安慰很久他才睡下,手卻死死拽著劉和平的衣服,劉和平心想也沒什麼,索性就睡下了。

這一睡就是三年,陸思遠長成一個十六歲的小夥子,開始冒出胡茬,喉結凸了起來,開始做一些羞於啟齒的夢,偶爾在夢裡濕了褲衩。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在發生什麼,農村中學對於性教育多一筆帶過,他也不喜歡跟那些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討論成人話題。

陸思遠每天最期待的是放學回家,吃劉和平做好的飯菜,坐在她膝上跟她說學校里的事。他並不為自己已經是個少年仍然熱衷於撒嬌而羞恥,他十分享受,覺得只有在劉和平面前是快樂的,那個一年回一次家的父親給不了他這種感覺,那些無聊乏味的同齡人也給不了。

劉和平不知道陸思遠的想法,她思慮著什麼時候該和陸思遠分開睡,為陸思遠洗留著精斑的褲衩時,她意識到這孩子長大了,為了他的未來她該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或許,自己不爭氣的兒子不能給自己的承歡膝下天倫之樂,可以在思遠這得到彌補。

有天飯後,劉和平和陸思遠聊起了娶媳婦的話題,在農村裡十七八歲娶媳婦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陸思遠不是讀書的料,他聽話乖巧,卻靜不下心學習,陸父也沒為他爭取鎮里的中學,只讓他在附近村裡隨便學學,高中畢業就務農或者打工。娶一個好媳婦變的重要起來,這是陸思遠人生中少數幾件有意義的事。

陸思遠想到娶媳婦的事,突然間有些憋屈,如果娶了媳婦,以後就不能和劉姨一起睡,就要有自己的家,他覺得天都快塌了,想著想著竟哭起來。劉和平見狀,也只得關上嘴,把陸思遠抱在腿上輕聲安慰著,雖不明白緣由,但既然他不喜歡聽,那以後就不提吧。

那天后,陸思遠一直悶悶不樂,他開始思考起未來,也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那麼眷戀劉姨。劉和平或許也意識到些什麼,她讓陸思遠搬回陸家的房子,每天還是為他張羅好一日三餐,只是有意無意地,她在迴避著觸碰陸思遠。

春節前,陸父從城裡帶著一些禮物和錢回來,劉和平和陸家父子一起過的春節,還拍了許多照片。父親的歸家並沒有沖淡陸思遠的憂慮,他眼裡還是充滿愁思。

初五晚上,陸父提起娶媳婦的事兒,他喝的有些多,不停說著隔壁村裡老張家的姑娘如何勤儉秀氣,陸思遠聽的煩躁,他也喝了幾杯酒,借著酒意莫名有了膽氣,撂下一句他自己的事他自己做主,推開門便跑了出去。看著眼前熟悉的村子,陸思遠有些害怕,他驚覺自己的無能為力,也對未來充滿惶恐。

他需要一個可以安慰的地方,恍恍惚惚間他敲響了劉和平的房門。開了門,見陸思遠一身酒氣,眼睛還有些泛紅,劉和平猜他大概是和陸父吵架,趕忙把他牽進屋裡,外面是飄著雪的天氣,看著臉被凍紅的少年,劉和平幫他搓著手取暖。

興許是酒意上頭,陸思遠覺得劉和平比平時更漂亮,不似同齡小丫頭片子的單薄,劉和平雖說四十多歲,但體態並未走樣,豐腴的豐腴,彎曲的彎曲。陸思遠的喉頭有些燥熱,彷彿劉和平握著他的手裡有滾燙的火,順著手心燒到心底。他私處膨脹起來,吞咽著唾沫,理智一根根斷裂,他只想著,無論如何不要跟劉姨分開,不要。

少年突如其來的一吻擊懵了劉和平,她不及反應,陸思遠已經壓在身上,她腹部能感覺到那堅硬的凸起,手被陸思遠摁著,說不清心裡的感覺,生氣惱怒,卻也夾帶著欣喜。少年刺刺的胡茬刮在唇邊,那酥癢讓她骨頭也在震顫。

「你這畜生!」陸父的吼聲驚醒纏綿在吻里的兩人,陸思遠意識到自己做出了何等荒唐事,僵在當場。陸父一腳正踹在他的屁股上,讓他翻滾著跌落在地。劉和平捂著胸口蜷在地上,腦袋裡嗡嗡響著。

這年春節之後,陸父決定留在劉家村,不再外出打工,劉和平也斷絕了和陸家來往,那夜的事讓她不知如何面對陸家父子。

陸思遠很快就滿十八了,按陸父的意思,和鄰村比他大兩歲的張家姑娘定了親,再過幾日辦了酒席洞了房,這一生就這樣吧。他心裡多少有些失落,還是會想起以前那些日子。

婚期將至,陸父心情十分愉悅,按他的想法,兒子結了婚,很快就會為自己添個孫子,自己也快成爺爺了,只是可惜找不到姐姐,不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聚一聚該多好。陸父越想越覺得日子有滋味,端著酒杯自斟自飲,慢慢也就醉倒在桌上。

陸思遠下樓如廁,看到醉倒的陸父,腦袋裡突然鬼使神差想溜出去,這段時日里陸父對他可以說監管有加,或許是為避免他去見劉和平,今夜難得機會,一定不能錯過。陸思遠趁著夜黑人靜,悄悄到了老槐樹下,順著樹爬進院里。

劉和平還沒睡,她知道陸思遠娶媳婦的事,就那麼大個村子,誰家紅白喜事都傳的飛快。只是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難過,為不能去見證思遠娶媳婦?還是自己確實對思遠有不該有的情愫?或者兼而有之?

劉和平嘆著氣,忽然一雙手從背後環抱住她,她驚了一下,那人身上的氣息很快讓她安下心。

這個晚上,劉和平重拾起做女人的滋味,而陸思遠,在娶媳婦前明白了做男人的感覺。第二天天亮的時候,陸思遠說他想帶劉和平走,劉和平只笑著搖頭,她不年輕了,何況她可以去哪,這裡是她的家,她還要等著兒子趙建國。

陸思遠回到家的時候,陸父還趴在桌上鼾聲大作,他上樓躺在自己房裡,腦子裡似乎閃過很多,但定下神,什麼都捉不住。

如陸父所願,陸思遠結婚沒多久媳婦就懷上孩子,這時,劉和平常常有些說不清的噁心。等到陸思遠媳婦顯肚子的時候,劉和平去了鎮上醫院,醫生告訴她,這個年紀要孩子,是會出人命的。

村裡也開始風言風語,關於劉和平的,陸思遠心裡清楚怎麼回事,可劉和平躲著不見他,礙於媳婦和陸父,他也不能死纏爛打。日子很快過去,劉和平的肚子又癟了,她把孩子拿了,過幾個月陸思遠媳婦的肚子也癟了,她生了陸天天,因為難產,去了。

陸天天從陸思遠抱著求別人奶喝的嬰兒,慢慢到了會走路學說話的小孩,趙建國放出來了,劉和平籌錢幫他蓋了村頭的房子。一些風言風語傳進趙建國的耳朵,他和劉和平大吵大鬧,劉和平身體開始越來越差,短短几個月,劉和平衰老了許多。

終於到去年,劉和平被趙建國折騰的不堪忍受,崩潰般的把和陸思遠的事情跟趙建國說了,趙建國找上陸家找事,陸父氣倒了,沒挨過去,咽了氣。陸思遠和劉和平在村裡都變得邊緣化,原本往來的人都疏遠了,好在天天沒受什麼傷害,那天天天去了鄰村外公家。

之後的事,劉宏經歷了,趙建國三天兩頭找劉和平要錢,拿劉和平和陸思遠的事數落她,直到劉和平上吊那晚,最後一根稻草落下了。劉和平受夠了這種毫無念想的日子,選擇了解脫。

說完故事,陸思遠深吸一口氣,彷彿他也從故事裡解脫出來,劉宏有些難以消化,但他知道,陸思遠沒有欺騙他的必要。

「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賣掉房子,帶天天去城裡。」

車裡的空氣靜默了,劉宏不知道能說些什麼,沉默著下了車。把陸思遠送回家裡,劉宏去表姑那拿出行李,鎖好院門。他今晚就睡在趙建國那,並不是不相信陸思遠,現在,劉宏已經不敢相信任何人。

第二天,劉宏把趙建國送到鎮上的精神病院,然後開著車往申城方向賓士。他身後那群寂寂的矮山裡,一個閉塞又破落的村子依然躺著,幾隻烏鴉飛到村尾老槐樹上,吊在那裡的半條麻繩隨嘶鳴聲一起,一下一下盪著。

第四篇

嗔欲斯事

一、

江城還是灰壓壓的天,放晴只持續了幾個日夜,很快一切都回歸原狀。

和室友一起回了江城,李凱露沉浸在悲傷里難以自已。有半個月,她在夢裡總夢見劉思琪,夢裡這個漂亮的女孩蒼白憔悴,站在寒冷的風裡發抖,嘴裡不斷地說著好冷、好孤獨。每當夢到這一幕,李凱露心裡都會有不斷下墜的痛感,她慘叫著醒來,又抱著頭在床上不住地哭。

李凱露變得鬱鬱寡歡起來,本來圓潤的娃娃臉也變得瘦削尖銳,欠缺休息和長期躲在室內讓她皮膚呈現出病態的蒼白,眼神也是一派疲累蕭索的景色。兩個室友看不過去,架著她去了精神科,這才算止住了她繼續惡化的苗頭。

休學幾個月,李凱露再回到校園時已是下一個學期。夏天早已蠕動著爬走,秋天的寒涼和蕭索沉沉落下。

江大的法國梧桐又變成金黃色,李凱露拖著行李箱,踩在清脆的落葉上,咔嚓,咔嚓。經過幾個月休養,她面色又恢復到紅潤的模樣,只是瘦下去的臉雖沒胖回來,眼睛也不再是青春明麗,有一絲暗暗的蕭索藏在裡面。

回到宿舍,室友驚異於李凱露的改變,她打著馬虎轉移話題,慫恿著整個宿舍一起出去好好吃一頓。年輕的女孩子,敏感也只是片刻的事,室友們很快就沉浸在李凱露回歸的喜悅里。

席間她們都喝了些酒,李凱露的回歸讓這個宿舍似乎真正從陰影里走出來,出了火鍋店,三人又踉蹌的進了KTV。歌聲和調笑聲在小小的包廂里,從音響的震膜上加倍回蕩,有很久都沒有這麼開心過了。

李凱露點了《Someone Like You》,認真的唱著,兩個室友一個抱著酒瓶癱倒在沙發上,一個拿著手機發著呆,都喝大了。李凱露也想喝醉,最好醉的什麼都不知道不記得,不自覺地,她身體跟著音樂跳動著,一個心形的項鏈滑出她衣領。

那是一個個小相框,裡面漂亮的女孩笑著,燦爛的表情像正午的陽光。

二、

自五月以後,李凱露常回顧和劉思琪在一起相處的點點滴滴,心裡痛苦緩緩的加劇,這幾個月的休養平復了她明面的悲傷,但她清楚,在裡面,身體更深處悲傷滋長的瘋狂。

窗外的銀杏落了一地,兩個女孩牽著手有說有笑地走過,李凱露趴在陽台上,手上攥著的吊墜陷在白皙的皮膚里。馥郁的杏樹的味道夾著寒意,衣著單薄的她打了個寒顫,想回宿舍套件衣服。

蕭煒凡背著畫板從她宿舍樓下經過,瘦高的身影在秋風裡像一棵枯樹,李凱露一眼認出了他。

這個罪魁禍首。

李凱露發自心底怨恨蕭煒凡,一雙眼睛死死看著蕭煒凡的背影,怨毒和仇恨從這雙眼裡往外探著,猶如一尾吐信的毒蛇。

這個秋天江城比以往冷,氣溫降得飛快,九月還有幾天晴朗陽光,到十月,霾蓋住穹頂,整個城市被陰寒的氣息籠罩,街上的人戴著口罩,用圍巾和大衣把自己包裹起來,依然擋不住刮骨的風。

蕭煒凡隱隱覺得會有什麼事發生,這段時間總感受到帶有敵意的目光,一種難以說清的直覺。每當他抬頭張望,那股目光就急促消失,過會兒又像冰冷的手一樣搭上他脖頸。

下了課,蕭煒凡收拾好畫具,離開教室。

回到宿舍,點了外賣,倒了杯酒,他繼續畫起沒完成的畫,高度專註的時間流逝極快,轉眼一個多小時過去,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的創作。會是誰呢?蕭煒凡有些奇怪,但那急促的敲門聲攪得心煩,他放下畫筆,起身走到門前。

「同學,你的外賣。」門外是個穿了一身運動服,戴著鴨舌帽的人,聲音和面容暴露了真實性別,只有體態和穿著上乍眼像個男孩。

「哦,謝謝。」蕭煒凡伸手去接那人手上的外賣,可那人突然期身進了門,蕭煒凡後退半步,那人提外賣的手順勢關上門,另一隻藏在袖子里的手朝蕭煒凡探出來,握著一把明晃晃的刀。

面對突然的變故,蕭煒凡忙將左臂擋在胸前,刀雖然插進手臂,他也趁著這一瞬的機會用膝蓋重擊了那人腹部。只見她往後砸到門上,刀已掉在地上,蕭煒凡捂著傷口把刀踢離那人可以觸及的範圍,後一腳踩到了她身上。

「你他媽想幹什麼!」

那人也不回答,只是在地上詭異的笑,那笑聲高高低低,甚至有些哭腔,蕭煒凡一陣惡寒。他又踢了這個女人一腳,惡狠狠地問:「你想幹什麼,想殺了我嗎。」

「對,我就是要殺了你!」女人怨毒地抬起頭看著蕭煒凡的眼睛,一瞬間,他明白了這些天恐怖的目光來自誰。

「你是誰?」蕭煒凡恐懼了,源於本能的,對扭曲的事物的恐懼,他覺得眼前的女人有病,病入膏肓。

「我要給思琪報仇!我要殺了你這個兇手!」腳下的女人死命掙扎,蕭煒凡清楚,再讓她拿到刀,今晚只怕自己真的會死。他加重力氣又踢了一腳,把那人踢到一旁,那人吃痛蜷起身子,蕭煒凡趁勢打開門沖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報警。

警察趕到的時候,那個女人被幾個學生制服了,蕭煒凡去醫院檢查過後,只是輕傷。校方希望這件事低調處理,蕭煒凡同意了,行兇的女生被認定行兇時精神障礙發作,經過協商由父母帶回家進行治療,暫時休學。

一陣風波就這麼過了,那個瘋狂的女生的名字蕭煒凡記下了,李凱露。

三、

「老師,稿子我校對完了,還有什麼需要做的?」李凱露把一個U盤放在桌上,眼睛充滿誠懇問著帶她的記者。

「沒事了,你先去做別的吧,對了小露,以後上班別穿那麼艷。」記者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不修邊幅,不合身的衝鋒衣配上一臉胡茬,有些探險家的意味。

「好」李凱露順從地點了點頭,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襲擊蕭煒凡以後半年,經過醫生審慎評估,她回到了學校里,按輔導員的意思她最好留級,但她選擇跟原級走,然後延畢,反正都要多讀一年。她也順著原有年級的安排,開始了實習。

這家報社在江大附近,也算是一家不錯的紙媒,李凱露本就是新聞專業出身,來這裡實習也合適。重要的是她可以留在江城,補因為休學而虧欠的學分。

自進報社以來,李凱露做的一直也就是點點外賣、校校稿之類的雜務,她過的有些無趣。

刷著手機,數著時間,下班了,李凱露收拾了包打算回學校,這時那位負責帶她的記者叫住她。「小露,今晚留下來幫我整理點資料。」不容辯駁的語氣讓李凱露啞了火,罷了,反正今晚的公共選修也不點名,李凱露只好坐到位子上,按要求檢索起繁瑣無聊的信息。

時間被拉長了,李凱露越來越累,一整天沒有成就的工作讓她的精力都被熬干,她有些恍惚。似乎是看出李凱露的睏倦,那記者抬了杯咖啡給她,手放在她肩上叮囑幾句加油之類。

李凱露昏漲著腦袋,喝完咖啡打算做完工作然後早點回去休息,可電腦上的字像暈了水一樣,越來越模糊、迷朦,她也越來越覺得腦袋暈的厲害。是不是生病了?她想開口呼救,想去醫院,話還沒出口,她眼前黑了下去,軟倒在桌上。

報社外的走道上,寫字樓昏黃的燈隨著夜幕降臨而熄滅,只有電梯顯示屏上那暗沉的數字閃動著,紅的像一層薄薄的血。

李凱露隱約感覺自己身體在動,有規律運動,她覺得自己像一個被固定住的皮球,被一腳一腳踢著,有一個向外的力,又不夠,所以她留在原地。她的眼睛昏沉的無法睜開,腦袋的是一種斷續的受到抑制的狀態,耳朵里隱約聽到摩擦、喘息,那聲音忽遠忽近。

她覺得冷,不管身體還是內里,她覺得冷。

這就是所謂的潛規則吧,李凱露醒來時沒有哭鬧,只是蹲下身子找到被扔在地上的胸衣和內褲,安靜的穿好衣服,梳理好頭髮,坐在位子上不發一語。那個記者早提好褲子,貪婪的神色還在回味剛剛的大好春光,邋遢的形象不像一個探險家,像一個屠夫。

「放心吧,我哥是主編,少不了你的好處的,弄完早點回去吧,我先走了。」記者從背後揉搓了一把李凱露胸前的軟肉,吹著口哨出了門,他拍下了許多視頻,不怕這丫頭以後不聽話,讓他驚訝的還是這丫頭是個處女,今天賺大了。

李凱露一個人在黑洞洞的屋裡坐了許久,窗外從萬家燈火到只有路燈和霓虹,她覺得這個世界骯髒和齷齪的可怕。擦乾淨桌上和地上的痕迹,她跌跌撞撞地出了門,只想好好的洗個澡。

第二天,李凱露請了假,一個人在宿舍躺著,沒和任何人交流。

裹緊被子,外面已經是花開如火的春天,她卻冷的徹骨。她懷念劉思琪,如果思琪在,她會抱著思琪好好哭一場,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哭出來。可現在,她只是茫然地躺在床上,窗外從昏暗到明亮又回到昏暗,腦袋裡一片混沌,黃昏時手機響了,李凱露下床,接著電話走到窗台上。

母親每天都和她簡短的通一次話,小心翼翼的噓寒問暖,李凱露照例應著,她不想讓母親察覺不妥。父母離婚後,母親一個人把她拉扯大,生活重心都圍繞她,李凱露也明白母親不易,她不想再給母親負擔,但總是搞砸。自從確診精神疾病以後,母親越來越愁眉不展,甚至提出過陪讀,當然,李凱露拒絕了。

電話那頭母親疲憊又關切的聲音讓李凱露站不穩,她佯裝繁忙掛斷電話,蹲在陽台上,看著外面。帶著笑臉奔走的人,燦爛如火的花,和她的世界隔絕著,看不見的高牆讓她的聲音傳不出去。李凱露想喊叫出聲,想求救,可胸口被夕陽的餘暉壓著,只能默然地看著太陽沉下去,看著人群稀薄,看著花隱沒進黑夜。

黑夜漫長冰冷,李凱露在陽台上看周遭的燈火漸次熄滅,所有聲響都安睡了,只留下寂寂風聲偶爾吹過,甚至沒有一絲鳥鳴。李凱露惶恐,又有些奇異的安心,自己最後,還是只有一個人。

她打開桌膛,拿出一把水果刀,站在陽台上她看見天海盡頭,那裡一片無邊無際飄渺的混沌,有低沉陰冷的呼喚,喚著她名字。冰寒的刀鋒抵在手腕上,李凱露鬆了口氣,快解脫了,她心裡翻攪著不舍,母親會有多悲痛,今後會過的多不容易,她都明白,可她撐不下去。

紅色血痕爬過手腕,李凱露蜷縮在地上,就快解脫了吧,頭髮披散在她身後,疲憊和苦悶在緩慢消解,伴著昏昏燈火,融進夜色。

永恆一樣黏著黑暗,無聲的世界裡空無一物,李凱露看不到自己身體,也感覺不到自己存在,只有模糊的意識,這就是死後世界?她沉浸在無邊虛無里,也好,她想著,意識搖擺不定,恍惚間她覺得有光,又似乎只是黑暗淡了些。

「露露,醒醒。」一個溫柔的女聲響起,李凱露在一片虛無里尋覓聲音的來源,她什麼都沒看到,只感覺眼前黑暗裡有人在那,那片黑暗變得稀薄了些,透出離奇詭異的紋路。

「露露,是我。」那個聲音又離她近了些,她地思索這聲音的主人是誰,但那個名字蓋著一層紗。

「露露,你還不能死,你還要給我報仇呢。」那個聲音柔柔的,夾帶著蠱惑人心的嫵媚,李凱露聽的心頭髮軟。她感覺到暖流撫摸在脊背上,甚至聞到了茉莉花香,那熟悉的味道讓她安心。

「醒過來吧。」那聲音娓娓訴說著,李凱露感覺到那股暖流快速抽離,隨之而來是一陣冰寒,她又有了五感,有了對身體的掌控。睜開眼,眼前是陽台的瓷磚,手腕上血痕早已乾涸,地上那攤暗色的印子像黑夜張開的嘴。

李凱露站起身子,撫摸著胸前的吊墜,她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氣和決心。

黎明又將到來,破曉前寒冷是刮骨刀刃,無聲凌遲過這座遲暮的都市,到魚肚白翻起時,它又長出血肉,疲倦的生活繁衍。角落裡一株茉莉醞釀已久,趁這個春天要把生命燒起來,最高的枝頭上並蒂花苞悄然開了細微的縫,香氣往外幽幽透著,兩條無形的蛇信,試探著蠕過空蕩街道。

四、

「小露,你這篇稿子寫的不錯嘛,我就說你這孩子有潛力。」

例會,主編把一份報紙放在桌上,頭版頭條是李凱露跟進的新聞,本市垃圾場泄漏導致環境污染,之後爆發了大規模衝突。李凱露深入衝突第一線,大量民眾的醜惡嘴臉、警方的不恰當處置方式等等富有話題性的素材都被挖掘出來,一時間引起轟動。

當然,除李凱露本人外,不會再有其他人明白她對激發這次衝突起到的作用,在污染泄漏之初,她走訪附近居民,採訪同時普及權利義務,科普政府對類似事件的不恰當處置。她做的很小心,在不同的人面前採取不同的措辭口吻,最後,群情激憤,她寫出一篇精彩的新聞。有違新聞道德?道德沒有意義,李凱露需要的是成長,讓她有力量和蕭煒凡、劉宏抗衡。

「謝謝主編和各位前輩的鼓勵,我會加倍努力。」李凱露站起身對主編鞠了個角度不小的躬,半抹酥胸在V形衣領里若隱若現,不止主編,潛過她的記者,以及在場一干男性,都或多或少瞻仰了些許春光。李凱露似驚覺自己失態,忙用手擋著胸部坐下,臉上不失時機飄起紅雲,窘迫的頗有些楚楚可憐。

下班後,李凱露應主編邀共赴飯局,這一月來她從默默無聞的實習生一躍成為主編跟前紅人,除越發精益的「新聞水平」,不可明說的因素也居功至偉。一夜逢場作戲可以省掉許多戰戰兢兢,李凱露嘗過甜頭,深陷此中難以自拔。

早晨,李凱露慵懶的舒展身體,深呼吸幾下,離開凌亂的床,纖細的肢體在地上拖出有些尖細的影子,活像蜘蛛的足。洗漱過後,她坐在梳妝鏡前仔細打理,原本素麵朝天的她,這一個月來已經摸索出門道,什麼樣的眼影眼線可以讓眼睛有神清麗,什麼樣的唇彩可以讓嘴鮮嫩動人。她審視著鏡子里的自己,臉上嬰兒肥退去,娃娃臉被打磨尖銳,竟是一幅不輸給思琪的嫵媚性感。李凱露思考著該穿哪套衣服出門,手機鈴聲急促的響起來。

「喂?主編,這麼早有事嗎?」

「小露啊,你這兩天去申城一趟吧,有個關於申城化工項目論證的記者會,我打算派你過去。」

申城?劉宏不就在申城么,李凱露應承下來,掛完電話,在宿舍里收拾行李,這次出差她想趁機找找劉宏的軟肋,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穫。

此時此刻,劉宏並不知道一場風暴正向他逼近,他端著咖啡坐在辦公室,看著手上的資料鎖著眉。一起麻煩的案子,現在為止他已經發現了幾個爭論點,手上的證據又還不夠具有說服力,他需要具有決定性的證據,一份屍檢報告。

一個喝醉酒的年輕人,在晚上穿過小巷時遭遇搶劫,出於防衛自身的目的打死劫匪,明面上,這是正當防衛。可劉宏隱約有不好的預感,這起案子雙方身份特殊,劫匪是家境貧寒,不知怎麼腦子發熱出來搶劫的大學生,估計是初犯,而正當防衛那廝也是大學生,一個家境殷實的富二代。

這起案子由於壓力,一直沒有被媒體和公眾注意到,至少,本地的媒體沒有一家敢報導。但紙包不住火,一旦這事被披露出去,輿論會被怎麼樣歪曲引導,劉宏大致可以猜到。麻煩的案子,又被事務所上級強壓給他。劉宏嘆了口氣,把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打算再出去拜訪下案件相關人員。

當天下午,李凱露拖著旅行箱走出機場,這是她第二次來申城,上一次是思琪葬禮,但這次,她希望是劉宏的葬禮。她臉上掛著狡黠的笑,款款走向紙醉金迷的都市。

在申城另一頭,劉宏遇到了麻煩,一個女記者死死纏著他,不知怎的,手上的案子被眼前的女人知道了。

「你就透露點兒消息,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歪曲事實胡亂報導的。」女記者說著,似乎是怕劉宏逃跑,竟然兩手搭著牆把劉宏圈禁了起來。

「小姐,你有你的職業需要,我有我的職業操守,你別這樣行嗎。」劉宏又氣惱又好笑,眼前這位馬尾辮運動衣的女人混身上下散發著流氓無賴氣質,自己反倒是一副弱勢姿態,這叫什麼事兒。

「你看,這件案子發生有段時間了,我知道這件案子大致情況,如果我是個不負責任的無良記者,早就把這事放大然後瞎寫亂寫製造輿論了,可我沒有啊。我走訪了他們的家屬、警察甚至去了區法院,都碰壁以後才走投無路來找你,你就配合點吧。」女記者說著,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還把身子貼近了些。

劉宏心裡暗自叫苦,也不知眼前這位姐姐從哪搞到消息,得,說是肯定不能說的,現在這情形又沒辦法上手去推,有苦難言。

「我不可能透露當事人情況,在開庭前也不方便告訴你本案細節,這位女俠,你要實在想知道,等審理完以後我再跟您說行吧?」劉宏服軟了,他覺得眼前這女人大有可能保持這個姿勢幾個小時,疲勞戰他玩不起,還有很多準備需要去做。

「切。」女記者收了手,往後踏半步,從褲包里掏出張名片。「我叫孟昊,申城衛報記者,你什麼時候想明白了,打我電話。」

說罷,孟昊扭頭就走,劉宏哭笑不得,這位記者還挺委屈。他把名片塞進包里,心裡嘀咕著,案子在哪走漏的風聲?難道媒體已經開始私下採訪了?其實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孟昊消息來源是她爸,這位老警察在家裡說漏嘴讓孟昊聽進去,這才有今天這一出。

但劉宏的預感是對的,媒體一旦開始製造導向,後果就是一場災難性的全民審判。

五、

「劉宏哥哥,這裡這裡。」申城中心地段,一家高檔西餐廳,李凱露穿著紅色抹胸連衣裙,披著白色紗質披肩,精心護理的捲髮和得體的妝容,彷彿一個舊時代畫報上走下來的貴婦。

「幾個月不見,越來越成熟漂亮了。」劉宏在對面座位坐下,他對眼前這個女孩的印象還停留在妹妹葬禮上那個齊劉海、娃娃臉、厚眼鏡的形象,和現下比對,果真女大十八變。

「你別笑話我了。」李凱露羞赧地紅了臉,向服務員招手示意,劉宏則生出奇異的愉悅感,似乎在捉弄一隻小貓。

「請問有什麼需要。」服務員穿著合身的襯衣、馬甲,欠著的身子和妥帖的微笑,隨時為了這些有錢的客人準備著。李凱露吩咐上菜,她和劉宏沒閑聊幾句,頭盤就抬到桌上,酥脆的外皮和鬆軟綿密的內里,經過細心烘焙的面點散發著奶香,上面點綴著芒果、魚子醬和龍蝦段,只用眼看都覺得色彩明麗可愛誘人。

「劉宏哥哥也真是,平常也不跟人家發發消息打打電話。」李凱露用手拿起一個龍蝦塔慢條斯理吃著,有些粗魯的吃法配上小巧優雅的外貌,不教人覺得無禮,反憑空生出天真可愛的美感。

「工作太忙,沒辦法,沒辦法。」劉宏也不對這無端指責氣惱,喝了口餐前酒,櫻桃味的甜絲絲繞著味蕾,眼前的小姑娘讓他想起劉思琪,或許是錯覺,但他覺得李凱露和思琪長得愈發相像。

「不管,今天可要好好罰你幾杯。」李凱露終於把手上最後一點事物塞進嘴裡,吮著手指,蠻橫地嗔怪著。

「行行,好好罰幾杯。」劉宏把服務員叫過來,添了兩瓶紅酒,劉宏一向不喜歡交際應酬,但如果只是喝酒,他還不至於怕一個小丫頭。

這頓飯氣氛不錯,李凱露點菜很合劉宏口味,她按記憶里劉思琪的口味點,結果不出所料。劉宏和她聊的愉快,從校園、實習到感情和愛好,他們聊到了音樂,聊到幾個冷門的德語樂團。

「那張專輯我跑了好久都買不到,劉宏哥哥你好厲害啊!」李凱露單手扶著臉頰,另一隻手在桌上用食指輕輕畫圓,劉宏酒意已經上臉,笑的靦腆憨厚。

「就在家裡放著,你喜歡的話我送你吧。」喝醉了的人舌頭比腦袋轉得快,放在清醒的時候,那盤專輯是他和妹妹的心頭好,用刀逼著他也不會放手,但現在,他為了逞大方什麼都可以不顧。

「那多不好意思,這樣吧,我去你家聽一聽就好。」李凱露順勢,把話題拉到去劉宏家,她打算再買幾瓶酒,把他灌倒,趁他醉翻看他的電腦筆記,看看有沒有什麼有價值的線索,最不濟,拍幾張艷照日後也難說有用。

「行啊,那咱們走。」劉宏起身,頭暈目眩地到服務台結賬,李凱露拿起手袋跟在後面,目光裝滿得意和陰冷,如和獵物纏鬥許久,等到時機的獅子。

到劉宏家,那盤低沉的搖滾還沒有放到一半,劉宏抱著酒瓶癱倒在沙發上。李凱露雖有些醉意,但還算清醒,她是個女人,女人灌男人酒不需要犧牲太多。她看了一眼迷迷糊糊說著醉話的劉宏,小心翼翼進了書房,劉宏筆記本電腦和台式機都在桌上,她輸入思琪的生日,開機了。

一面翻看著各式各樣的資料,一面看著客廳里的劉宏,在提心弔膽里時間過的很慢,她把所有文件粗略查了一遍,沒有絲毫關於劉思琪死亡的信息,好像劉宏根本沒有在電腦里留下什麼。李凱露有些氣惱,酒精和情緒讓她腦袋悶悶地疼。

她不服氣的打算再翻找一遍,一份文件里的內容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仔細讀著這個文檔,一起殺人案,有極端不對等的雙方以及存在問題的證據鏈,她拿出隨身U盤,把兩台電腦里所有和這個案子有關的資料一一拷貝。憑這個獨家新聞,李凱露可以讓自己成為報社熱門人物,也可以好好報復劉宏。

客廳里,劉宏還沉浸在睡夢中,他不知道,在他家裡,一場風暴已露出端倪,風聲從他書房走漏,很快,會刮過整個申城。

六、

劉宏走出北區法院,心有餘悸。依靠不完善的證據鏈,他最終以驗屍報告勝了這場官司,一場沒有目擊者,沒有監控錄像的官司。他快步走到車前,打算回家去洗個熱水澡,然後好好睡一覺,還沒來得及拉開車門,身後就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

「劉宏,你說審判完以後接受採訪的,我可沒忘。」孟昊一隻手按到他車門上,劉宏苦笑著搖搖頭。自上次採訪遭拒,他隔三差五就會接到這位女記者的電話、信息,更是時不時就要被她堵截一番,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新聞的都那麼瘋狂。

「上車吧。」劉宏怕了這個女人,他妥協了,反正他也有應對的辦法,只談法院里發生的事,不聊案情和資料,就不信她還能自己編出來。孟昊馬上拉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席,生怕劉宏反悔跑路。

趁孟昊還沒開始採訪,劉宏接了個電話,李凱露打的,她已經回到江城,幾句寒暄,也就報平安以及問問劉宏官司勝負,沒說多久就掛了。劉宏放下手機打算應付孟昊,但他心裡莫名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江城,李凱露放心地放下了手機,把電腦里的稿子發給主編,劉宏勝訴就意味著她的稿子可以發了。青春明麗的臉上,一陣狡黠陰寒的笑意慢慢暈開,如果這時有人看到,只怕會打從心底透起涼氣。

第二天早上,劉宏被數個電話吵醒,事務所的、當事人的、孟昊的,他搞不清狀況,今天是休息日,按理事務所沒什麼大事不該找自己啊?他狐疑地撥回去,那頭老闆劈頭蓋臉就一通罵,劉宏聽半天才明白,昨天的案子被登上江城日報頭條,那篇報導嚴重背離事實,網上已經開始沸沸揚揚的討論,再這樣下去只怕要出大事。

劉宏忙打開電腦查看,那篇標題「殺人無罪?被濫用的正當防衛」的報導已出現在多個新聞網站頭版。文中把殺人者描述成性格暴戾、橫行無度的富二代,而死者則成了生活所迫、母親病重誤入歧途的可憐大學生,文章中更是多次提到「某律師」拿了好處顛倒黑白。

劉宏看的腦子發懵,他第一個想到孟昊,難不成這個女人因為採訪無果惡意報復?但他看到文末,看到作者署名,一霎那都明白了,為什麼昨天接完李凱露的電話覺得不妥,為什麼那天李凱露會不停灌自己酒。

劉宏癱坐在電腦前,一種巨大的無力和恐怖把他包裹著,他無力掙脫。

民意是莫測的東西,看似自在,但極易受人掌控,只消按人們的喜好把矛盾丟出來,自然而然,人們就會去關注、討論、聲張正義,即使是自以為是的正義。那些被推上風口浪尖的真正的受害者,沒人會去關心和在意,大家都在假想的敵人陣前忙著叫囂,至於真相是什麼,反而不那麼重要。中國人喜歡主張,喜歡追求,無論盲目的不合理的,好像憋悶了無數邪火要燒。

劉宏坐在酒店裡,記者堵在事務所和他家門口,他不敢靠近,還有一些帶有威脅意味的包裹郵件,寫在外牆上的辱罵,不可理喻的上門騷擾。這些逼著劉宏逃難一般躲了出來,他的當事人家裡更不好受,網上一邊倒的無恥謾罵,輿論讓這家人的日子水深火熱,連他們的生意都受到影響,名下許多餐廳商場被無端抵制。

事務所幾次三番發表聲明,但須臾就淹沒在洪流里,更諷刺的是,在一干局外人的慫恿下,死者的母親竟然提出了上訴,擺出了一幅孤苦無依的樣子。劉宏曾經同情過這個下崗卧床的女人,唯一的兒子死了,今後生活徹底沒了著落,劉宏甚至想過,等案子了結,私人名義給她些經濟援助。

但現在,這個女人在劉宏眼裡無比面目可憎。

孟昊抬來兩杯熱茶,在劉宏身旁坐下,這個女記者竟是少數幾個相信劉宏的人之一。她在那篇稿子出現之初就覺察到了問題,以個人名義嘗試過呼籲民眾冷靜,但毫無疑問,在群情激憤前她的話無足輕重,甚至受到牽連,不得不放一個沒有固定時限的假。

劉宏看著眼前神情憔悴的孟昊有些感動,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她承受著的壓力本可不必,即使不是為他,而是為孟昊自己心中的公理,但不論如何,這無妄之災由他而起。

覺察到劉宏的目光,孟昊把手放到劉宏手上,深呼吸一口,眼睛裡慢慢升起神采。「現在我們還有機會,到市級法院再審之前,你繼續完善證據鏈,我去聯絡一些以前的同學朋友,看看能不能影響輿論,放心吧,真相站在我們這邊。」

劉宏鄭重點頭,他清楚,這種時候真相已失去原有的作用,但,如果不堅持讓真相大白天下,會毀滅的不止是他的未來、當事人的未來,還有眼前這個信任自己的女人,以及整個失去理性瘋狂的社會。

就在劉宏和孟昊狼狽的躲躲藏藏的同時,李凱露在江城的新聞界,不,全國的新聞界里,她混的風生水起。有勇有謀的新晉記者的光環照耀著她,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強大,只要握緊輿論的旗,就足以主宰許多人的興衰榮辱。對劉宏的報復讓她喜悅,同時也開始迫不及待地,用才掌握的技藝,這門歪曲是非挑起矛盾的技藝,繼續豐富自己的羽翼。

在民憤和媒體關注里,市級人民法院再審的時間一天一天臨近。這場風暴愈演愈烈,它翻滾著,必須以一方的毀滅而告終。

七、

「劉律師,你對這次審判結果有什麼要說的?」

「劉律師,你是不是拿了錢才故意歪曲事實?」

「劉律師…」

一堆記者堵在法院門口,閃光燈和攝像機、話筒把劉宏圍了起來,他緘口不語的態度讓記者們不滿,一個一個離譜的問題紛至沓來。一旁的孟昊看不下去,拉著劉宏硬生生擠出條路,好歹離開了媒體包圍圈,狼狽的上了車。

「以前從來不覺得我在的行業噁心,今天終於理解了那些毆打記者的人的心情了。」孟昊面色不善,她對那些同行感到不齒,也對今天的審判結果不滿。

「記者不也有你這樣的么。」劉宏靠在副駕駛席上,他的車早就不能開了,記者尾隨車牌的技術可是一流,好在有孟昊,他也樂得當乘客。

「怎麼看你敗了訴還一臉輕鬆。」孟昊有些疑惑,她一個旁觀者且一肚子的火,劉宏這個局中人反倒沒什麼事。

「今天法院採納的證言,有幾條是沒有實證的猜測,應該說,是媒體的猜測,他們那方提出,可是沒有佐證。」劉宏點了根煙,開了窗,窗外行色匆匆的人讓他覺得有趣,他像個孩子般看著。

「所以呢?我們還是輸了啊。」

「不,我們贏了,我要上訴,而且會是必勝。孟昊,我要辛苦你干點事。」劉宏吐口煙,轉過來認真地看著孟昊,這段時間的共患難,讓他對這個充滿正義感的女人充滿信賴。

「瞧你那傻樣,說唄,咱倆都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劉宏故作神秘地附到她耳邊,說著說著,兩個人都笑了,那笑容狡黠的像兩隻狐狸,正討論著該怎麼拿下一隻愚鈍的雞。

是夜,李凱露靠在主編懷裡,她習慣了和這個男人上床,偶爾也會去陪伴一下那個帶她的記者。雲雨過後兩人身體依偎,各自懷著不相干的心事,主編在考慮著廣告的銷售和調整版面,李凱露,在想著她的復仇大計。

今天劉宏敗訴的消息已傳到她這裡,這件事到了尾聲,再往後,她可以做的越發少。無論如何,這個結果她滿意,劉宏已經身敗名裂,強大的輿論面前沒幾個人願意對他伸出援手,不落井下石就算仁慈了。

只是蕭煒凡,這個李凱露心中的罪魁禍首,他身上沒有什麼可以深入的點,劉思琪那件案子又早失去了炒作討論的價值,她有些窩火,暫時看來只能先豐實自己的力量,留待以後再找機會。李凱露起身,走到窗前俯瞰著外面。

從這個江城市中心最豪華的酒店裡望出去,下面是燈火煜煜車水馬龍,她感覺自己猶如站在頂端的神,無所不能。窗外漏進的燈火打亮她的面容,傲人酥胸和纖細腰肢顯得份外潔白耀眼,她腦後,披散的頭髮牽引著一道厚重的黑幕,沿著脊背延伸到牆上,如一條連接地獄的,深不見底的裂縫。

另一個覆蓋在江城夜色里的女人,扎著馬尾辮,穿著寬鬆的運動服,住進了江城城郊一家破落的招待所。她辦完入住手續以後,在房間里點了根煙翻看幾份報導。

一個多月前,這個地方發生了一次暴力衝突事件,一位記者在第一時間發出極具新聞價值和話題性的現場報導,是的,李凱露。孟昊細細翻看了事件前李凱露對污染泄露的報導和事發時現場的報導,不和諧感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

直到今天,她終於來到了這個地方,來證實她模糊的猜測。

房間里的電視上正放著一部古裝電影,孟昊躺在床上,一邊吸著煙,一邊看著電視。電影里是一個縣城,一出詭異的兇案讓全城百姓人心惶惶,主角作為新上任的知縣不遺餘力查起案情。

隨著調查深入,詭異兇案並沒有停止,縣裡富賈人家的家眷接連受害,朝廷上的壓力和民間的怨言讓主角焦頭爛額。正當主角一籌莫展,又一起兇案發生,他打算向朝廷辭官請罪,卻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他的師爺,師爺一直在協助他調查案件,但不知何時起,他心裡對師爺有種隱隱約約的懷疑。

主角一個人坐在桌前冥思苦想,師爺突然推門進來,說百姓鬧事了,外面果然聽到有人叫喊的聲音越來越近。也是此刻,主角突然明悟師爺的問題究竟在哪,三次百姓鬧事,他都早有預料一般通知主角,而在調查過程中,主角也不知不覺地被師爺的消息和判斷牽著鼻子走。

看到這,孟昊坐直了身子,她終於找准了問題的所在了。如果居民會鬧事是李凱露憑新聞直接推斷出的,那麼,在何時何地鬧事,她應該沒辦法推測出來吧?退一萬步說,李凱露有線人,但在事前對污染的報導里她採訪的人當中,有極大比例是之後暴力衝突的帶頭人,這就有些不可思議了。

唯一的解釋,就是李凱露在對污染事件進行走訪的時候,煽動居民情緒,促成之後的衝突。孟昊有些激動,她迫不及待的打電話給劉宏。

「不錯啊,咱兩推理的差不多。」

「那我這邊就深挖一下那些接受過她採訪的人,你那邊沒問題吧?」

「我這邊對上訴的準備還在做,問題應該不大,勝負與否,就看你那邊能不能把真相挖出來了,靠你了。」劉宏語氣鄭重,孟昊覺得肩頭一重,同時,她第一次覺得挖掘真相,用自己的筆讓真相大白天下,是一件那麼有意義的事。

「放心吧,我說過,咱倆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掛了電話,孟昊看完電影。知縣把師爺的詭計向百姓說明,憤怒的人群沖開衙役,在縣衙里把師爺活活打死,知縣嘆口氣,一個人把身後的喧嘩拋地遠遠的,走向空無一人的街道。這是一個惡有惡報的故事,現實里和故事不同,沒一腔正義的主角,現實里的人,多少都有罪惡。只不過過於明顯的惡,危及他人,受到懲戒,而隱藏著的惡,像積累的毒,毒多了,整個社會就壞了。

孟昊心裡明白,這場勝負不會以光彩的方式告終,她和劉宏的社會評價已被毀壞,要過回原有的生活,就必須讓李凱露付出代價。明面上,他們的做法維護了真相的尊嚴,但這場廝殺的最後,他們保護的只是自己。

不知不覺到了夏天,初夏的江城翻攪著一陣潮濕的暖意,這個夜晚有人獨自輾轉反側,有人靠著情人的臂膀安眠。很快,一場風暴會從申城過來,讓這裡的夏再多幾分,激烈嘈雜。

八、

「記者同志,您走好啊。」江阿婆倚著門,親切的跟孟昊道別。

兩天走訪,孟昊對整個事件的了解有了脈絡,同時,她心裡對李凱露的恨意也高漲著。

這片城鄉結合地,大多數都是中老年人和孩子,他們長居於此,習慣和貧困讓他們守著這些低矮老房,和幾塊種著日常飲食的荒田。青年人們要麼在市裡的工棚中奔忙,要麼,如江阿婆的兒子一樣,因為那次暴力衝突進了監獄。

許多家庭都對那次事件心有餘悸,先是垃圾場排污泄漏,他們被臭氣和污水圍困,然後一個女記者來採訪,跟他們說了許多他們的權利,又告訴他們以往這種事政府給的補償多麼少的可憐。幾家人聚在一起開個會,一場雞飛狗跳的遊行,最終發展成對政府的暴力衝突。

事後他們得到了補償,但許多家庭沖在前面的青年人,都因為擾亂社會治安和蓄意傷人進了監獄,沒人聽他們解釋,也沒人給他們解釋的機會。彷彿貼上暴民的標籤以後,他們就連呼吸都是錯的。

也有許多五六十歲的人在那次衝突里受傷,政府不負責,自己沒有醫保,本就貧寒的家境雪上加霜。前兩天,一戶人家才辦完喪事,老頭受了傷拖著不肯去看,感染髮炎,併發症一來,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救了。

江阿婆拉著孟昊的手哭訴時,孟昊發自里厭恨李凱露,她巴不得這個行業敗類千刀萬剮。離開愁雲慘霧籠罩的老房,孟昊回到招待所,迫不及待整理起錄音,她對著電腦敲敲打打,不知不覺把手邊的一盒煙抽完,稿子改了一遍又一遍。終於,字裡行間不再透著怒火和仇恨。

無論如何,她是個記者,需要對得起這份職業,在她寫的新聞上,該保持公允。滿意的保存了稿子,孟昊訂好回申城的機票,然後挨個給她在廣播電視和網路媒體單位的同學打了電話。

劉宏此刻也對著電腦,這段時間他太疲憊,被無端的謾罵指責困擾,也被有家不得歸的無奈困擾,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他看完孟昊打算髮表的稿件,現在要做的就是等,等一場風暴刮起來,往相反的方向。

劉宏的準備工作昨天就已完成,他把市級法院採信的所有沒有實證的證言,那些媒體無端猜測演繹出來的話,一一整理歸納出來,同時,驗屍報告,以及死者搶劫時所用器械的物證等等,他都再度查看了一遍。這是一場背水一戰的官司,勝了,他就可以回到正常生活,敗了,一切都完了。

劉宏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他握著的,是精準無誤的證據鏈,是對市級法院屈從輿論的有力回擊,是對無良媒體和無恥的公眾暴力的悍然回應。明天,他會握住更多,隨風搖擺的民意,和被掩埋的真相。真相不一定正義,正義本身也是相對的,但此刻,劉宏無疑站在公理和正義一側,他有十足把握讓自己全身而退。

李凱露對即將到來的一切毫無察覺,她化了一個風塵的妝,穿著低胸長裙,陪總編在外應酬。作為記者里冉冉升起的新星,偏又有姣好面容和玲瓏身段,在一堆灰頭土臉的女人中顯得更是扎眼,她抬著高腳杯和一個企業老總相談甚歡,主編對著她不停使眼色,她心下瞭然,慢慢地也就裝出醉態靠進人家懷裡。

只要一個晚上,報社的廣告就有著落,當然,李凱露要的不止於此,自從第一次體驗了用身體交換來的好處,她就愈加貪婪地想向男人索取。如果可以,她不介意委身於一個事業有成的老男人,充足的金錢可以滿足她的一切慾望,無論物質,還是她心裡病態的復仇。

這晚,李凱露和一個大她二十多歲的男人在奢華的酒店裡暢享歡愉,孟昊手上的影音資料發到她各路同學手中,申城衛報頭版被緊急修改,加上一篇名為「暴力衝突背後的陰影」的新聞。

劉宏和孟昊並肩坐在落地窗前,身後的德語音樂低沉有力,兩人手上的高腳杯里香檳浸潤月光,金黃色的波紋隨著杯子碰撞而盪開。

「Cheres。」一飲而盡的,除了甘甜美酒,還有勝利的喜悅。

孟昊取下皮筋,把頭髮隨意披散下來,月光下,劉宏發現她頗有別緻的韻味。

「你說,我們這樣做真的有用嗎?」孟昊心裡還是不安穩,沒有經歷過太多風浪的她,被這次事件弄怕了,現在一切要結束了,反而覺得不真實。

劉宏嘴角揚了揚,沒有說話,只是一隻手用力拍著孟昊的肩。

月亮還是一如既往,安靜地掛在天上,那皎潔的白色,圓的如同飽滿的句號。

終、

「我不管,我是為了報社才做這些的,你們一定要幫我!」李凱露歇斯底里地叫著,癲狂的拍打著主編的桌面,臉上的妝因為哭泣暈染的一塌糊塗,再看不出精緻可愛。

「這是你的個人行為,報社不可能替你擔責。」主編沉聲說著,手肘撐在桌上,十指交叉,嘴被手遮擋著,一雙眼布滿陰寒。

「你不管我?我幫你們拉來廣告,幫你們寫了那麼多頭條,你不管我?好,大不了我把你挪公款那些破事抖出去,咱倆魚死網破!」李凱露一把將桌上的東西掃下去,滿眼凶光地瞪著他,她現在是完了,大不了大家都一起死。

「小露啊,我記得你媽就你一個孩子吧?」主編也不惱,冷不丁地丟出這麼一句。

李凱露脊背發寒,這個男人第一次用這種輕蔑的語氣跟她說話。面對桌那頭那個男人,李凱露突然驚覺,自己只是一個沒有離開校園的學生。

「你說,她一個人辛苦養大的女兒,不只是個欺騙公眾的騙子,還是個和許多男人上床的婊子,她該有多難過啊?」主編說著,幽幽的把手機遞到李凱露面前,一個相冊文件夾,裡面全是李凱露和人交合的照片,主編的、老記者的、那些買廣告的老總的。

李凱露腦子裡炸了鍋,她拿起手機拚命地刪,刪了幾十張後面還有,她乾脆站起來,把手機狠狠砸到地上,抱著頭尖叫著蹲了下去。

「傻丫頭,你也是個記者,應該明白重要信息備份,這些只是照片,我還有視頻。你如果不想讓你媽知道這些事,就乖乖地把責任都扛下來,懂嗎?」主編走到李凱露身邊,揉了揉她蓬亂的頭髮,離開了辦公室。

李凱露蹲在地上,眼淚在腳下的石地板上積成一汪波光不斷的湖。完了,都完了,什麼報仇,什麼以後,全都完了,李凱露想到母親失望的眼神,想到自己黯淡的以後,抬頭看著窗外面那片天空。

藍藍的,像沒有煩惱。

「劉律師,這次真是感謝您,為這案子害得您也被波及,真是太…哎…」當事人的父親拉著劉宏的手用力握著,他滿腹感激實在無以言表,手上那份真摯的力道傳進劉宏心裡,他由衷的開心。

「臭小子,還傻站著幹嘛,還不快謝謝劉律師!」當事人被父親一把拽過來,一個有些靦腆的大男孩,青春洋溢的臉上寫滿激動,支支吾吾半天硬是憋不出一句話,只是深深地鞠了個躬。劉宏笑著把他扶起來,看著這孩子乾淨的眼睛,他確定自己沒有做錯。

「哎喲,劉大律師,這勝了訴也不收個紅包請我吃飯啊?」一上車,孟昊就開腔調侃起劉宏,她今天為了正式穿了一身小套裝,那襯衫箍的她難受極了。

「得了孟大記者,你看我像那種收紅包的人嗎?還是我自費帶你吃一頓吧,吃什麼?」劉宏系好安全帶,他現在心情無比舒暢,天在他眼裡彷彿都更藍一些。

「瞧你樂的那傻樣,我想想啊,這天氣咱們去吃火鍋吧。」

「夏天吃火鍋?」

「我就要吃火鍋!」孟昊索性擺出一副耍賴態度,劉宏滿口答應著,一邊苦笑一邊搖頭。

這一天的網路和電視上,兩條新聞吸引去絕大多數的目光,第一條是因為輿論影響審判而被冤枉的大學生,在律師的努力下被終審判決無罪。第二條,是為新聞效果歪曲事實引導輿論,甚至煽動民眾製造衝突的女實習記者,於報社跳樓身亡。

一時間許多人唏噓,並反思民眾意見和輿論對這個社會的影響。但很快,又有新的熱點事件出現,人們投入到另一場狂歡當中。

那些死去的人,和無辜受到波及的受害者,無論有罪無罪,他們都只是公眾視野里略過的風景,他們的感受和聲音,不會被真的關心。這是社會可以繼續運行下去的動力,也是人們為若無其事生活而養成的默契。

這一年的夏天還是和往常一樣緊跟著春天來了,刮過幾次風暴,又平息,作物結完實以後就被忘在田野里。很快,秋天也要來了。

結語

專註給世界添堵一百年,各位慢慢看,另外,本專欄歡迎投稿。啊中秋快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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