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生(四十五-四十六)
四十五
我打開一扇陌生的門,凌晨四點,慾望撕裂岌岌可危的理智,像蛇在身體里盤旋穿行。關上門,可可勾住我的脖子,我們在擁抱的時候接吻,在接吻的時候脫去衣服。像饑渴的野獸,光著身體,慾望化成的形狀,有血有肉,所有的時間都退縮成一個點,可可在我的身體上,像一匹野馬奔騰,我托著她的身體,如同托著洶湧的浪花,我也漸漸變成另一朵浪,我們在彼此的身體里拍打,碰撞,發出慾望撞擊慾望的呻吟。我伸手觸摸掛在她身體的果實,越來越近,我聽見閃電從我的身體里出發,撞擊每一個有感知的細胞與毛孔,我們在彼此的身體里奔涌,顫慄,萬劫不復。
窗外響起了自行車的鈴聲,在我和方常一起住的地方,早上六點也會有這樣的自行車鈴聲,接下去就是賣油條豆漿的老漢的吆喝。方常每次聽到,總要起床給我買豆漿,她現在在幹嗎?是不是醒了,對著窗戶盼著我回去?我閉著眼睛聽完一串又一串的鈴聲,滿懷怨氣地起來,去廁所洗了一個澡。回來,赤裸地躺著,聽浴室的水聲。沒有辦法入睡,內疚居然這麼快就填滿內心。
我站在窗口抽煙,可可洗完澡出來,披著一件衣服,坐在我的身後。
「你在怪我嗎?」
我沒有說話。
「你是在怪我咯?」
我把煙熄了,轉過身,看見她抱著自己的膝蓋蹲在椅子上,頭低著,發梢上滴著水。
她抬起頭看我,披著的衣服滑落下來,露出手臂的紋身和乳房。
「你別怪我好不好?」
「躺著聊會吧。」
「好,我吹一下頭髮。」可可跳起來,從柜子里拿出吹風機。我拿過來,她就趴在我的腿上。纖細的手臂上的紋身是一隻鳳凰,腳下抓著兩個球。
「你為什麼紋一隻鳳凰?」
「不是有一個詞,叫做鳳凰涅槃嗎?」
「什麼時候紋的?」
「跟那個男的分開,決定回家生小女兒之後。」
「那兩個球是什麼意思?」
「你仔細看,裡面是兩個字,一個雲,一個生?」
「有含義嗎?」
「我兒子和我女兒名字里的一個字。」
「可可,我……」
「叫我二丁吧,最後一次提醒你了。」
「二丁,我睡一覺就回去,我是說,回去我女朋友那裡。」
「哦,很好啊。」
二丁鑽進被子里,天快要亮了,我正要躺下,她說,「我躺裡面。」我們這樣躺著,中間隔著很大的距離。她用被子蓋出全身,我也躺下,背對著她,正要睡下,她倏得轉過來,從後面抱著我。
我能感覺到她身體輕微地顫抖。
「睡醒了你是不是就走了?」
我沒有說話。
「我不像你想的那樣水性楊花。昨晚,昨晚是我離開家之後的第一次做。我幹嘛說這個,瘋了,當我沒說。我想,我想你能不能再陪我一兩天,或者一天就好了。我在青城四年,幾乎沒有一個朋友。」
「可是,你知道的。我有女朋友,她陪我走過許多路。昨天,我已經夠王八蛋了。」
「那當我沒說。」
我聽見啜泣聲,好像有個很柔軟的地方被戳了一下。轉過身想抱住二丁,她憤恨地看我,用手抵住我的胸口,但很快鬆了勁,在我懷裡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記得嗎?那時候你刻石頭,有一天我跑你房間,要你養我?」
「記得。」
「他經常打我。」
「後來離開也是因為這個嗎?」
「他老婆找到我了。」
二丁不再說話,把頭埋在我的懷裡,我在她的額頭親了一下,猝不及防,她在我胸口的地方又咬了一口。
我疼得叫起來。
她抬著頭看我,眼裡儘是委屈。我摸她的頭,她就從我的懷裡蠕動出來,像個孩子一樣用手背擦掉眼淚,閉著眼睛吻我,輕輕咬我的舌頭,手伸到我的後背,把我的身體扳到她的身體上。我們又做了一次,二丁像一個攢了很久的錢,終於買到心愛玩具的小孩,她在我的身體下張著嘴大聲地呻吟,手臂箍在我的脖子上,眼神放空,如同世界化為烏有。天早就亮了,光穿過帘子,在她刺身的手臂上打出光暈。我閉上眼睛,愧疚長出細微的腳與吸盤,像春藤一樣爬滿心頭。
我迷迷糊糊地躺著,陽光很好。二丁在我的後面,用指肚劃著那些傷疤。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背上那三條疤,形狀很像雲南的那幾條江?」
「是嗎?」
「瀾滄江,金沙江,怒江。三江併流,然後水流到海里。」二丁說完,開始親吻我的背。
「幹嘛啊,很癢。」
「我從瀾滄江的流頭,親到了流尾。我還要親這裡。」
「這裡是哪裡?」
「我家,我小孩在這裡。」
「你拍張照,我想看看,都沒見過背上的疤是什麼樣子的。」
二丁拍了照,把手機遞給我。我指著中間那條疤邊上的一個血肉說,「這裡,我在這裡活了十一年。」
睡到午後三點,起來的時候二丁目正坐在床腳,穿著內衣打電話。她見我起來,很快爬過來,騎在我的身上,把我的嘴巴捂住,又對著電話說,「來,親親媽媽,今天乖乖吃飯,好不好?」
二丁掛掉電話,說,「晚上再去聽我唱歌吧。」
我們吃了一碗面,走在沒有人的巷子里,二丁挽著我的手。普照的陽光讓我不太自在,我應該是挽著方常走在路上才對。她似乎覺察出我的異樣,很快放開,並且推了我一把,說,「逗你玩呢。好了,再見。」
二丁先去酒吧排練,我們分道揚鑣。時候還早,走在街上,像那些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太一樣無所事事。或者四十年之後,我會跟他們一樣,看著一群我孩子的孩子,在不餓的時候進食,在不困的時候躺在床上。疾病降臨,我躺在病床上,在所有親人的注目下死去,埋葬,歸入塵土。
想到這樣的生活,我就覺得沮喪透頂。我想給方常打一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但是似乎有一堵看不見的牆已經在我和她之間豎立起來。這種感覺就像心頭扎了一根刺,你看不到痕迹,但能感覺到痛。
我逛到天黑,坐在酒吧三樓靠前的位置,台下還沒有太多人,二丁有足夠的時間放鬆。我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想像在她身上發生的事,那個海南以南的小島,湛藍的水,奔跑的兩個孩子。她開始唱了,今天選的歌比昨天歡樂多了。客人也配合,間或有人鼓掌。她顯得更高興,說,「下面這一首是我新寫的歌,獻給一個先生。」
二丁彈了一段吉他,停住,看著我開始唱:
我的家鄉你從來沒有去過
你的家鄉我從來沒有聽過
但我們躺在了一起
這算誰的過錯 這算誰的過錯
你睡著的時候抱緊我
好久之後你喃喃地說
我們一起回去
把我恨的留下 把我愛的帶走
我的家鄉你從來沒有去過
你的家鄉我從來沒有聽過
但我們躺在了一起
這算誰的過錯 這算誰的過錯
你睡著的時候抱緊我
好久之後你喃喃地說
我們一起回去
把我恨的留下 把我愛的帶走
那是夢話還是你的承諾
我們還沒有認識那麼久
但我相信今晚你還會等我
把沒有說完的都告訴我
我們還沒有認識那麼久
但我已經陷入你的眼眸
這算我和你的過錯
別管他們怎麼說
就讓我們一起飛翔 再一起墜落
我們還沒有認識那麼久
但我已經陷入你的眼眸
這算我和你的過錯
別管他們怎麼說
就讓我們一起飛翔 再一起墜落
我聽完懵了,居然忘記鼓掌。她在台上對我笑,聚光燈打在臉上,驕傲的表情讓她像一個孩子。她又唱了大約六七首歌,另外一個吹薩克斯風的男人把她換下了。
二丁出來的時候換了一件毛衫,我問,「你累嗎?」她點點頭,說,「咱們去哪,我想早點睡。要不,去你那看看?」
我帶她回到我住的地方,她洗過澡,穿上我的t恤,站在我的小書架前,伸著腦袋看。說,「你看什麼呢?」
二丁說,「我給你哼個調子,你給我寫詞吧,你記得在馬城的時候你就看很多書,文筆應該不會差。」
我笑著說,「沒做過這個事,不懂能不能做好。」
「試試看,這個詞需要一個有故事的人來完成。」
我躺在床上,她說,「認真聽,這個旋律在我頭腦里好久了,可能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了。」她開始對著天花板吹起口哨,吹了一遍,又說,「下次還是帶吉他過來彈給你聽。我告訴你怎麼填詞。」
這天晚上我們什麼也沒有做,只是躺著聊了好久的天,她告訴我她小時候的所有的事,我告訴她停駐在我記憶里的所有人的名字。我們都被彼此逗得大笑,就像一對久未謀面卻仍然親密無間的朋友。我們聊累了就相擁而睡,這個晚上我們沒有做愛。
四十六
金鱗給了兩個電話號碼,說她的朋友也需要幫忙。我找到她們,如出一轍,兩個女孩的年紀都與金鱗相仿,遭遇也差不多。我把金鱗帶回來的針孔攝像頭給了她們其中的一個,叫她拍下過程。我甚至忘了她的名字。我只在信里要二十萬。錢很順利地拿到手,她似乎與金鱗約定過,給我留下一半。我叫她馬上離開這個城市,永遠不要回來。另外一個女孩帶來了她的朋友。這被我狠狠呵斥,她哭著說,她的朋友不僅被強姦,還被打。那個女的也哭,她掀開自己的裙子,那是一塊好了沒有多久的燙傷的疤。當我答應幫她拿錢的時候,她給我跪下,哭得不能自已。拿到這兩個人的錢之後,我請她們吃了一頓,告訴她們,離開這個城市,忘記我的樣子,我不會為任何人再做這些事情。
好像曾經的堅持被悄無聲息地擊碎,我好久沒有打電話給方常了。每天中午醒來,和二丁一起吃過午飯,她去酒吧練琴,我就在周圍閑逛。我害怕這段時光,沒有二丁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方常,陽光總是不懷好意地亮得耀眼,我曝露在光明當中,無法躲藏。內疚,自責和懊惱織成糾結的網,把我的心裹住。我曾經仔細地想過我該怎麼在這兩個女人之間取捨,我知道二丁所給我帶來的快樂遠甚於方常,但我怎麼能因為這樣離開她呢,方常跟著我在叢林里十一年,懷上我的孩子,到光明寨,再一起來到青城,她就像我身體的一部分。但心裡那塊發癢的地方,好像只有二丁可以觸碰得到。二丁三十一歲,彈吉的時候臉上有嬰兒般的寧靜,目光空靈。不唱歌的時候會毫無緣由地過來抱住我說,我們做愛吧。「方常究竟過得怎麼樣?」這個問題就像一個炸彈,總是會毫無徵兆地想到,緊接著就是不能自已的壓抑。我只能這樣告訴自己,我就像一個貪玩的孩子,留戀手裡的一個誰也沒有的玩具。等我累了膩了,總會回家。
那個女孩走了以後,我再一次陷入無所事事當中。我沒有告訴二丁我在做什麼,只是把四十五萬的錢捆起來,放在一個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方常說過,如果有一百萬的錢,她就拿出五十萬來環遊世界,留五十萬給孩子當教育基金。我記得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正在炒一盤青菜,她邊炒邊笑。
碰見二丁大約三周以後,我終於決定聯繫方常。電話剛響的第一聲,她就接了起來。第一句是,「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方常沒有對我有任何懷疑,她只是不停地說,「你回家,我有事要跟你說。」我問,「電話里不能說嗎?」方常說,「我想見見你。」
我發了一條簡訊告訴二丁,我有點事晚上不去看她唱歌了。半個小時之後,她回了一個字:滾。
坐在去往城南的車上,心裡的捆綁與束縛隨著車窗進來的冷風一層一層的剝離,這種感覺就像一個刑滿釋放的犯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家的時候,我記起一些東西,就拿出手機,刪掉所有與二丁的簡訊和通話記錄。
我進去的時候方常正在織一件毛衣。她抬頭看我的時候眼裡泛著笑意,我以為她會告訴我這段時間她的想念,但她只是放下手裡的活計說,「我去把飯菜熱一熱。」
方常燒了一桌子我愛吃的菜,但我不停地看錶,離七點還有十五分鐘,二丁應該在後台準備了。我就這麼心不在焉地吃著飯,方常說,「等會我們上床的時候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嘴裡塞著菜,嗚嗚地說,「現在講不行嗎?」方常自顧自地笑,把菜夾到我的碗里,直到堆不下為止。她問,「這段時間忙什麼呢?」這個問題讓我覺得我與她之間的咫尺就像隔著天涯。我說,「還能做什麼,警察都找到你了,我只能躲著。」方常開始不安,「事情應該過了吧,他是自己從樓上掉下來的!」我不想想起小楊,吞下一口水,拿出煙點上。
「去外面抽。」方常說,她的臉開始發胖,仍然掛著不知所謂的笑意。我有點煩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連在屋裡抽根煙也不行。」
「那我去外面。我不想聞煙味。」方常說。
我拿起煙,什麼話也沒說,推開門,坐在陽台上。二丁應該唱完了兩首歌了,會唱什麼呢,是否還在酒吧的人群中尋找我的身影?我以為今天的重逢會有許多話說,但好幾次冷場的尷尬提醒我,僅僅三周,我就和方常離得越來越遠。我們像是藏在彼此身體里的一塊血肉,你每天都看著,要麼習慣,讓它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要麼厭倦,忍著疼痛把它從你的身體里剜除。我坐了好久,初冬的夜裡,碎了一天空的雲朵正從月亮附近一片一片地飄過,如果城市的夜不那麼亮的話,說不定我能看見滿天的星星。我感覺到冷,就縮著脖子進去,看見方常正拿著我的手機。
方常沒有抬頭看我,一隻手抓住褲子,一隻手拿著手機顫抖。她竭盡全力地抑制這種顫抖,把手機遞給我,聲音已經開始哽咽,「這誰給你拍的?」
我接過來看,那是我跟二丁第一個夜晚,她拍下我背上傷疤的照片。我慌了神,講不出話,也不敢正眼看她。空氣似乎不再流動,方常推開椅子的聲音提醒我要說點什麼,但嘴裡像壓著一座山,認錯與解釋的話似乎就停在喉嚨,再也不願朝前一步。我跟著方常站起來,她走向洗手間,關上門,對我說,「你走吧。」我聽見裡面傳來嗚咽的聲音,知道那對於她,究竟有多痛。
我懵在那裡,敲了一下門,方常隔著門對著我喊,「你走啊!我不值得你對我忠誠,我是雞啊!」我們在一片靜默的世界裡看著一段感情如何建立,鞏固,直到龜裂,剝離,碎得稀爛。它怎樣毫無徵兆地來臨,也將怎樣毫無徵兆地離去。
我忘了我是怎麼從家裡出來,只知道我走到賣酒的地方,一個老頭問我,你臉色怎麼這麼慘白。我沒說什麼,買了兩瓶白酒。回到二丁的家,一口蒙下半瓶,酒辣得我的胃像是要燒起來,頭也開始痛。我傴僂地躺著,原本以為會好一些,但心裡似乎有潮汐一般的東西混著悲傷和愧疚緩慢上漲,直達喉口。還有一種聲音,隨著那個東西在酒勁之下漫了上來,從我的喉嚨里緩緩瀉出。我就那樣嗚嗚地發出聲響,時短時續。後來我睡著了,二丁回來的時候才醒過來。她看出了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把蜷成一團的我攬在懷裡,不說什麼話,拍我的背,為我擦身子,把吐的東西清掉,再回來重新抱著我。我就這樣在一個女人的懷裡為失去另外一個女人悲痛,半睡半醒,直到天亮。
一個老是忘記發文的作者:@陳齊雲
一個專欄:知乎 - 與世界分享你的知識、經驗和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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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接近尾聲,謝謝你們還在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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