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筆下的八種悲劇愛情

愛情是文學創作永恆的母題之一，武俠小說也不例外。

在古代，戀人之間常互稱「冤家」，宋人所著《葦航紀談》一書中，轉引了《煙花記》中的解釋，算是說盡了六種「冤家」：

情深意濃，彼此牽繫，寧有死耳，不懷異心，所謂冤家者一。

兩情相系，阻隔萬端，心想魂飛，寢食俱廢，所謂冤家者二。

長亭短亭，臨歧分袂，黯然銷魂，悲泣良苦，所謂冤家者三。

山遙水遠，魚雁無憑，夢寐相思，柔腸寸斷，所謂冤家者四。

憐新棄舊，孤思負義，恨切惆悵，怨深刻骨，所謂冤家者五。

一生一死，角易悲傷，抱恨成疾，迨與俱逝，所謂冤家者六。

人家說得真好，男女之間的愛恨情仇，在這百多字中被說得淋漓盡致。咱主業是品讀江湖，把玩武俠，這六種冤家要找到武俠世界的對應人物實在是容易極了。

不過，老張認為，一一對應的工作最好交給大家，老張我還是塗抹一下自己的想法罷。在金庸的武俠世界裡，有著千奇百怪的愛情，雖然不乏「生，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的兩情相悅，也不乏讓時間黯然失色的楊龍戀，但最動人心魄的多數是悲劇。

今天，且讓老張來帶大家看看金庸筆下的八種悲劇愛情，當然，這個排名是不分先後的。

一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代表人物：程英與何足道

在《就這樣，做一個安靜的美男子》中，我講述了男人與男人之間的遇合，那是李白與杜甫、菲利普與德希斯、令狐沖與田伯光的故事，他們為這個平庸的世界注入了幾許傳奇。

然而，現實往往是無奈的：通常是遇不到。正如劉克莊在詞所說：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李廣終究沒有遇到漢高祖，一生碌碌，甚至悲劇到選擇自殺的地步。

男人與女人何嘗不是如此，我偏愛的何足道與程英，即便同在江湖中，卻也沒有相逢相識的機會，因為他們屬於不同時代。雖然細究起來，他們年齡差絕沒有小龍女與楊過大，而他們的志趣也大略是相投的，何足道善琴，程英善蕭。

可惜，金庸沒有給他們一個像令狐沖與任盈盈般的機會，一曲別樣的笑傲江湖胎死腹中。我一直認為，「蕭條異代不同時」是一種讓人嘆息的愛情模式，因為一切都未發生。這一點多數人之所以無感，是因為我們缺乏切膚之痛。

痛感的缺失，其實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特徵之一。

二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白居易《長恨歌》

代表人物：李莫愁與陸展元，裘千尺與公孫止

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也曾在天願為比翼鳥，一時不知羨煞多少旁人。可到了馬嵬坡，再深厚的愛戀，也抵不過耀眼的刀槍：這一段白綾絞殺了楊玉環，也印證了人心的變化。

是的，徜徉在愛情之河中，人們想到的通常是秦觀的《鵲橋仙》：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可現實很殘酷：外在的世界變了，人也都是會變的。

我始終相信，陸展元與李莫愁、公孫止與裘千尺都曾真心相愛過，而這兩段愛情的結局也是眾所周知，陸展元累覺不愛地選擇了何沅君，公孫止則先偷腥柔兒、後迷戀小龍女。當滿腔愛憐化成滔天恨意，故事就會向悲劇方向傾斜。

關於愛情，陸展元堪稱隱身情聖，不僅有李莫愁的念念不忘，更有何沅君的生死相依；公孫止與裘千尺這對生死冤家，則成了「不離不棄」的一堆肉泥。

三

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崔郊《贈婢》

代表人物：西施與范蠡，陳家洛與香香公主

眾所周知，《越女劍》是金庸武俠世界中不多見的短篇小說，講述了牧羊女阿青、越國大夫范蠡和美女西施的故事，很短促，卻尤有強音。

為了復國，范蠡親身將自己的愛人施夷光送進了吳王宮，從此兩地相隔，蕭郎是路人。臨別之際，西施對范蠡說：「少伯，你答應我，一定要接我回來，越快越好，我日日夜夜的在等著你。你再說一遍，你永遠永遠不會忘了我。」

家國之夢大於兩情相悅，屢屢在金庸筆下出現。通過滅吳九計，吳國終於被打敗了，吳王夫差自殺。西施等來了她的少伯，與范蠡有情人終成眷屬，愛上范蠡的牧羊女阿青則黯然離去。

傳說中范蠡隨後化身陶朱公，成為顯赫一時的大富豪，而西施隨著他泛舟五湖。在元春所說「不得見人的地方」生活十年，西施能否活著等到范蠡已是可疑；而越國的十年生聚，有沒有讓西施與范蠡異化成另外的人，則更為可疑。

中國人骨子裡大概不太崇尚悲劇，所以很多悲劇最終都變成了喜劇，關於這一點，香香公主與陳家洛的愛情更接近真相。

四

我再來時君已去，涉江誰為采芙蓉？

——蘇曼殊《過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代表人物：梅超風與陳玄風，丁典與凌霜華

很多人說東邪黃藥師是一個有魏晉風度的名士，而我一直對黃藥師毫無好感。人們總說他對妻子馮蘅如何深情，卻想不到若果真深情，又何嘗會在產後的妻子面前將失掉《九陰真經》的痛苦表露，從而使妻子再度默寫經書而歿？

當然，我更看不上的是他視弟子梅超風和女兒黃蓉為禁臠，而又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在黃衛道士的夾縫中，陳玄風與梅超風相愛了，這說明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陳玄風彌留之際，想的不是讓梅超風幫他報仇，而是：「不成啦，賊……賊婆……快逃命吧。」

這其實是最動聽的情話，樸實無華，卻別有深情。差可比擬的大概是凌霜華被活埋之後，於棺木上刻下的「丁郎，丁郎，來生來世，再為夫妻！」當然，從悲劇層次上，丁典與凌霜華的愛情更上層樓，讓人簡直不忍卒視。

《連城訣》是一本晦暗的書，卻經得起一讀再讀。喜歡棒打鴛鴦的凌退思知府，讓人恨得牙根發癢，可同樣的事，黃藥師卻得到了寬恕。

不得不說，黃藥師之善於偽裝，實在是奧斯卡影帝級，他大概讀過《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

五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張籍《節婦吟》

代表人物：李文秀與蘇普，胡斐與程靈素

在金庸的武俠世界中，每一段圓滿愛情的背後，都有一堆傷心的炮灰女。郭靖與黃蓉夫唱婦隨的光環下，是華箏遠走西域的孤單背影；楊過與小龍女的有情人終成眷屬，背後是公孫綠萼、程英、陸無雙等人的黯然神傷。

「他為了我，寧可不要解藥！」公孫綠萼為楊過的這個舉動芳心大慰、死也瞑目，真是微薄到讓人發冷！程靈素說：「我師父說中了這三種劇毒，無葯可治，因為他知道世上沒有一個醫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

可惜，毒手藥王並不知道愛情的力量。

李文秀喜歡蘇普，而蘇普愛著阿曼；程靈素愛著胡斐，而胡斐卻愛上了袁紫衣……正如《白馬嘯西風》中那經典的句子：如果你深深愛著的人，卻深深地愛上了別人，有什麼法子？

這個問題，連包羅萬象的《可蘭經》上也沒有答案。你愛上的人早已心有所屬，結局便是你有所謂，我不在乎了。

曼殊有句云：還君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然而，世間多得是痴兒女，這種愛情的悲歌也就一而再、再而三的連續上演。

六

相逢未及相思好，萬境妍於未到時。

——陳獨秀《本事詩·其七》

代表人物：郭襄與楊過，張君寶與郭襄

如果說「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是一種讓人悵惘的愛情；那麼，「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則無疑更是一種錐心之痛了。

郭襄第一次遇到楊過的時候，才剛剛出生。等她再次遇到楊過，先聽人談及他的豪俠壯舉，又一起經歷了襄陽城煙花、黑沼捉靈狐等事，早已情根深種。

她用了二十餘年來尋覓楊過，可最終依然是求不得——大概「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情愫，更值得回味。

與郭襄和楊過的共同經歷相比，張君寶對郭襄的情愫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這更讓人感慨：他沒有像郭襄一樣展開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覓之旅，而是更為含蓄——他將郭襄送他的那對鐵羅漢貼身珍藏，經過歲月的窖藏，歷久彌新，讓人動容。

在《我愛這說不出來的浪漫》中，我這樣寫道：

江湖路遠，匆匆百年，少年張君寶變成了不世高手張三丰。那些遠到無法相忘的土豆，在回憶中也變成了一麻袋星星，在經歷了近百年滄桑世事之後，猶自閃閃發光。

七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元好問《雁丘詞》

代表人物：胡一刀與胡夫人，張翠山與殷素素

女魔頭李莫愁最喜歡元好問的這首《雁丘詞》，可惜，陸展元對她早已累覺不愛，在神鵰世界，真正做到這點的是陸展元之妻何沅君，雖然她遠沒胡一刀夫婦和張翠山夫婦出名。

在古龍去世之後，他的朋友倪匡曾寫過一副沉痛的輓聯：「你已竟去遠了，我還會留久嗎？」這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情誼：同生共死！

雖然真正做到的很少，大概只有桃園三結義的劉關張兄弟，他們在歷史上並未曾結拜過，卻做到了難得的生死相依。

生死相許的事，更多發生在男女之間。胡夫人沒有名字，她與胡一刀的愛情也並無多少筆墨，卻為我們勾勒出一位巾幗不讓鬚眉的女丈夫形象。

與之相比，殷素素與張翠山的愛情更細膩，充滿了正邪、門派、恩仇之間的碰撞，他們雙雙自殺也再次印證了江湖的盲從本質。

從古典文學中的孔雀東南飛，到梁祝化蝶，關於愛情，中國人充滿了哀婉的想像力。可是，在現實世界，生死相許畢竟是少數，多得是卓文君年老色衰後，司馬相如的移情別戀。

這是現實的殘酷，也是人心的層層疊疊山和曲曲折折水。

八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李白《金陵酒肆留別》

代表人物：張無忌與小昭，蕭峰與阿朱

江淹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這是楊過黯然銷魂掌的創意來源，他與小龍女一別十六年，終歸是走到了一起，而事實上，更多的是走不到一起的人們。愛情莫過於有緣無分，而生離與死別，恰恰將這種痛徹心扉的情緒激發了出來。

生離的典範是小昭與張無忌。在臨別之際，小昭這愛情的深度中毒者對著她的公子幽幽說：「公子，咱們今天若非這樣，別說做教主，便是做全世界的女皇，我也不願。」

在江湖中，美妙邂逅讓人迷醉，然而勞燕分飛、天涯孤旅，則是我們最司空見慣的事，無奈又蒼涼。

死別的案例是阿朱與蕭峰。「塞上牛羊空許約」一節，讓這種求之不得的愛情，悲苦到了極致——生離還蘊藏著無限可能，死別則代表了一無所有。在這裡，命運顯示了它的無可匹敵。哪怕頂天立地的蕭峰，也無法挽回將逝去的戀人。

在李白寫下這首詩很多年後，歸為臣虜的李後主寫下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唉，多麼痛的領悟。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塞上牛羊也好，琴簫相和也罷，都如鏡花水月一般，被殘酷的現實攪得粉碎。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綿長無盡，也就抑鬱難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