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詩人,三種七夕
背景圖:五代北宋佚名《乞巧圖》(局部),現藏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
七夕,是牛郎織女重逢的浪漫佳期,也是古人乞巧尋樂的喜慶日子。然而有人歡喜也有人憂,在千年前的北宋,有一位詩人在三個七夕,以三種心境寫了三首不同心境的七夕詩。
一、三個七夕,三段惆悵
在歷朝存世的七夕詩里,作於慶曆七年(1047年的)梅堯臣的《七夕》是一個異類
古來傳織女,七夕渡明河。巧意世爭乞,神光誰見過。
隔年期已拙,舊俗驗方訛。五色金盤果,蜘蛛浪作窠。
字語之間透著不合時宜的心灰意懶,梅堯臣說七夕所謂好日子不過是俗人們以訛傳訛,自作多情,但真有人見過牛女二人真的相聚了?傳說,永遠在傳說!
就在一年前,在他喪妻剛滿周年的那個七夕,梅堯臣還抒寫了《七夕有感》,抒寫七夕的孑然彷徨。漢樂府詩云:「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他眺望銀河迢遞,盼著像能牛郎織女一般,一年見上一回,也是好的呀。
去年此夕肝腸絕,歲月凄涼百事非。
一逝九泉無處問,又看牛女渡河歸。
六年後,他又寫了一首《七夕詠懷》:
織女無羞恥,年年嫁牽牛。牽牛苦娶婦,娶婦不解留。
來往一夕光,奕奕河漢秋。輕傳人世巧,未知何時休。
梅堯臣疼惜織女不顧人間「羞恥」,年復一年,飛蛾撲火,死也要奔向牛郎,即便相聚的那一刻短若須臾,在時間的漫漫銀河裡,彷彿一束微不足道的光。
詩人最後筆鋒一轉,
天意與物理,注錯將何求。人生自有分,豈愧曝衣樓。
暗自嘆息都是命啊,冥冥之中每個人的命運早有註定。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在上世紀「偉光正」的宋詩接受史中,因為「無羞恥」三字,梅堯臣沒少被扣以」假正統」、「封建衛道士」等大帽子,即便如今看來這是多麼痛入心扉的三個字。
鮮有人知梅堯臣是「曬妻狂魔」,他是唐宋明清給忘妻寫情詩最多的詩人之一。
二、恩愛十八載,一朝失愛妻
《宋史》描述梅堯臣正室的只有一筆:「初娶謝氏,封南陽縣君。」
幸好,還有他寫給妻子的悼詩留於世。
幸好,還有歐陽修寫的墓志銘流傳於世,
讓我們了解這對伉儷的人生軌跡。
宋仁宗天聖五年(1027年),與謝氏結婚。時年26歲,謝氏20歲。謝氏出身名門,乃正四品兵部侍郎(相當於國防部副部長)謝濤的二女兒,是王安石好友、在太常寺(相當於文化部)上班的文學家謝絳的妹妹。可以說,謝氏生於一個富盛的家族,父子當時都是舉世聞名的人,世家榮耀。她二十歲下嫁於梅,十七年間,由於梅堯臣仕途困頓,舉家顛簸於西京洛陽、池州建德、汝州襄城、湖州等地,死的時候,家裡只能拿出謝氏出嫁時的新衣,幫她換上入殮,梅堯臣的貧窮可想而知,可是她卻從不嫌棄。
在梅堯臣眼中,她不僅美麗賢惠,而且安貧樂道、治家有方,梅回憶道:
家裡飯菜不多,但一定做得精細美味;衣服不論舊新,但一定洗潔凈、摺疊整齊;居住的房舍雖然簡陋卑微,但一定清掃得乾淨整潔;她的一言一行,和悅從容。我一世清貧,在外有幸能與賢士共游而感到快樂,回家見到妻子的淡靜怡然,所有的煩憂煙消雲散,讓我不因為財富多少、地位高低而焦慮。
梅堯臣不吝讚辭,寫自己的妻子是世間最美的女人,「見盡人間婦,無如美且賢。」他對妻子百看不厭,「安慕終日間,笑媚看婦靨」、「於今十七年,相看猶不足」,甚至在其去世時大呼痛失「連城寶」。
梅堯臣經常因公漂泊在外,見到山水美景,便會想起家中妻子,《往東流江口寄內》詩曰:
艇子逐溪流,來至碧江頭,隨山知幾曲,一曲增一愁。
巢蘆有翠鳥,雌雄自相求,擘波投遠空,丹喙橫輕鯈。
呼鳴乃不已,共啄向蒼洲,面我無羽翼,安得與子游。
因為妻子不在身邊,不能攜手共賞美景,恨自己沒長翅膀,帶上妻子一起遊覽。越是美麗的景色,越增添對妻子的思念。
梅堯臣生性好飲,朋友路過串門,總會捎上好酒。蘇軾曾戲嘲笑梅堯臣:「二丈身長,秀眉大耳紅額,飲酒過百盞,輒正坐高拱,此其醉時也。」 某月因連日下雨不止,沒有朋友來陪飲,梅堯臣無所事事,有些寂寥,謝氏看在眼裡,勸他自己小酌幾杯打發時間。梅堯臣認為自己妻子比其他女性都體貼。即使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妻子還會陪守在自己身邊。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仁宗慶曆四年(1044年)七夕前夕,年僅38歲的謝氏因病卒於高郵行舟的途中。梅堯臣肝腸寸斷, 連作悼亡三首,其一詩曰:
結髮為夫婦,於今十七年。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
我鬢已多白,此身寧久全?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
三、陰陽情未了,鑄夢隨成憶。
「從你嫁到我家來,從來沒抱怨過貧瘠,夜裡縫補到深夜,忙完早飯又忙中飯,儘管十天有九天是吃鹹菜,半月不知肉味。隨著我奔波十八年,相依相伴共甘苦,本來盼著相守白首,沒料想你一夕間就匆匆離去,還記得你臨終前緊握我的手卻不能言語的情景,讓我潸然淚下。」
梅堯臣深情地回顧了妻子夙興夜寐、與自己甘苦與共的往事,如話家常,如數家珍。詩人只是樸實無華的敘述,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是平白的表述,但有無限的深情。明人胡應麟在《詩藪》中認為:「梅詩和平簡遠,淡而不枯,麗而有則,實為宋人之冠。」
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妻子離開了他, 那種悲痛難於言說。《麥門冬》中寫了梅堯臣妻子生前喜歡的一株香草,本打算隨著主人移居而移栽,但妻子途中病故,「佳人路中死,此草未忍捐」。香草如佳人,伴著梅堯臣日日憔悴,梅堯臣彷彿看到了故人,勤勤澆灌才把它救活,他再沒讓這株香草離開過自己,還囑咐子女在自己百年之後把它移栽到墓旁。
魂去寂無跡,追之故無由。此苦極天地,心瞀腸如抽。
歐陽修回憶道,梅堯臣當時幾乎是哭著求他為他妻子寫墓志銘。他說生前讓她為貧困所累,去世也沒得享厚葬,只求為她留下點文字。由於歐陽修感覺不便應承,這一求又是七八回。一年後,才有了那篇《南陽縣君謝氏墓志銘》。
從慶曆四年謝氏去世一直到慶曆八年的四年時間裡,梅堯臣對妻子的思念與日俱增,寫了上百首詩,都是抒發對亡妻的懷念和哀痛。通過寫夢來懷念亡妻是梅氏悼亡詩的最大特點,他開創一種類型——「夢懷詩」。
如《夢感》、《夢睹》、《戊子正月二十六日夜夢》等,梅堯臣時常在夢裡夢見妻子謝氏,夢見與她「相與共笑言,焉問久別離」、「宛若昔之日,言語尋常親」,而醒來後才發覺一些都是夢,「及寤動悲腸,痛送如刮鱗」、「此恨不可窮,悲淚空流枕」。
還有一首64字標題的《丙戍五月二十二日,晝夢亡妻謝氏同在江上早行,忽逢岸,次大山,遂往游陟,予賦百餘言,述所睹物狀,及寤,尚記句有「共登雲母山,不得同宮處」,彷彿像夢中意,續以成篇》
不僅是晚上夢見,白天也會夢到。如《椹間晝夢》、《靈樹鋪夕夢》等,自從梅妻離開後,朝思暮想,久久不能釋懷。如又《椹間晝夢》在夢中看到亡妻,還是原來的樣子,讓詩人回到從前,但等到夢醒時分,卻是夢回人杳,徒增悲痛。
「人間轉面非,清魂歿猶共」。梅堯臣寬慰自己,人是不能再見到了,但至少那縷倩魂還會時時入夢來,起碼還有片刻相聚,也算是一種的安慰。
如果賀鑄的「挑燈誰復夜補衣」是失去伴侶之後,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感受妻子在燈下為自己補衣的溫情,梅堯臣不光是寫思念妻子,也感受到亡妻在另一個世界仍然割捨不下自己,「每夜轍來夢。如《靈樹鋪夕夢》憶道:白天夢到你坐在我右邊,晚上夢到你坐到我左邊,還帶了五色絲線,擔心我衣服破了幫我補綴。我還是填補不了你離去後的空白,心憂身傷。
清代學者嚴復讀到此文時,不無羨慕地說:「自是人生幸福之極。
在謝氏過世十六年後,梅堯臣也償了他的夙願,共赴奈何橋。臨終前數個月,他留下一句詩,令人唏噓。
我心豈是限南北,美好未必須深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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