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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錄事

望城黃田壠邊上有一座小院,走進這座小院,就覺得特別安靜,異常豁亮。這院子似乎經常布滿陽光。院子里有兩株不大的桃樹,長的很精神,很滋潤,葉子很綠,花開得很旺。桃花是張元和夫人吳青親自栽種伺弄的,自吳青走後,張元常獨自一人坐在樹下,很沉默,很親近。

院子不大,只兩間屋子,陳設也極為簡單,一桌,一椅,一榻,十分清凈。屋子側面壘了一間毛坯房,用來堆放柴禾,洗碗煮飯燒水都設在這兒,泥砌的灶台被火燎的很光滑。吳青在的時候,每次做好飯後,就對著田間喊道:「元,回來吃飯啦。」不一會兒,就能見到張元的身影,吳青早已備好了井水和毛巾。趕上農忙雙搶的時候,實在空不下來,吳青就提著飯菜送過去,覓一處樹蔭,坐下一起吃。

南方的水稻分兩季,七月早稻成熟,得立即收了,好在八月上旬前耕田插秧,趕上第二季。來去個把月的功夫,遲了就減收成,甚至是絕收,所以叫雙搶。每到這個時候,一家人都得連軸轉,天剛亮就出去,晚上九、十點鐘才回家。張元怕累著吳青,把粗笨些的活都自己攬了,只讓她去穀場上翻曬穀子,穀子若是濕的,便容易發霉,不易存儲,再用鼓風機把空殼稗谷都吹去。備一年的糧食,餘下的會有人拉著大卡車來收,置換點錢。

過了幾年,吳青替張元生了個娃娃,男孩,鼻眼都像他媽,內秀,很乖巧,不哭,村裡人說剛生下孩子,哭才好,不哭就鬧他哭幾回,吳青不捨得,可著他好。張元給他取名叫張青藍,青出於藍。從此張元更疼吳青了,田裡的活從不讓她干,吳青擰不過張元,但也閑不來下,就在田埂邊上開了塊地,趁著日頭下來時,秧點時蔬,張青藍就背在吳青的背上,張元在一旁的田地里。

不知不覺,桃花又開過幾回,張青藍漸漸長大,已會陪著父母做些輕巧的活兒,閑暇的時候,張元和吳青也教他寫些字,算些數。張青藍很聰明,也很好學,一教就會,有時會問一些字,父母也不知道寫,張元便會說隔幾天爹學會了再教你。然後張元就會走幾里山路,趕到集市上問識字的人,讓他們抄在紙上,一筆一划記清楚後再跑回去教他。

舊曆新年,灰雲沉重,空氣中充滿著幽明的爆竹香。吳青扯了幾尺布,靛藍色,替張青藍做一身新衣與書包,為來年初春開學之用。做完後,還剩下兩指見寬碎布,尋思用來補補張元的破衣服,張元為了孩子這身新衣,幾年沒穿過新衣了。張元不肯,他覺得自己衣服不大稱這麼好的料子,便吩咐裁縫給吳青盤了條緞帶,扎在吳青頭髮上,母子並行,不是母子,勝是母子。

過新年,除去新衣,這裡的風俗就數打糍粑了。把糯米浸潤後擱到蒸籠里蒸熟,再迅速放在石舀抖至綿軟柔韌,趁著熱氣製成形狀大小不一的糕點,內里可包些白糖,豆沙,香芋餡兒,外面可炒些芝麻撒上去,最後用竹葉包裹著。好的糍粑口感香甜,不黏牙,張元和張青藍都特別愛吃,尤其是吳青做的桂花餡兒和桃花餡兒的。

元宵節後,學校開學,張青藍很早就起來了,穿戴整齊,跨上書包,站在門口等母親。吳青吩咐他要聽話,認真學習,不要和同學鬧爭執,不要頂撞坐館先生,打你,你也得受著,不許哭。說完吳青旋即掏出兩個雞子,用藍布包好,交在張青藍手裡,「餓了,就吃。少了,跟娘說,娘以後每天多卧幾個,管飽。」張青藍點了點頭。

坐館先生叫楊篤之,鎮上請來的,念過許多書,可惜家裡沒錢,沒能再念下去,只好托生在村裡做先生,村人們不識字,都十分尊敬他,還算體面。楊篤之常年穿一件白色長褂,看不到半點泥污,上課前,進門必會先振一振長褂,笑著問好,問問學生們家裡的收成。之後便像換個人似的,板著臉,一絲不苟,極為嚴肅。他先是把今天要學習的省字用正楷抄在影格紙上,然後逐一貼在牆頭,讓學生們謄寫,他在一旁巡視。坐姿不好要打,握筆姿勢不對要打,筆劃錯了要打,紙張上落了墨點要打。戒尺抽下來,火燒心一樣疼,張青藍知道,他吃過板子,但他沒哭,同學們都沒哭,一哭,別人就會笑話,會看不起,鄉下孩子,從小便知這點硬氣。

學堂里,從細到大,十幾歲的孩子都有,沒趕上時候。家裡的窮的,上完小學便就不讀了,會一點生活常用字,會打些算盤,就跟著父母種莊稼,或者是到城裡某個鋪店,作坊做學徒。富裕點的,則送到城裡去繼續深造。

吳青在地理幹活時,被木屑條在小腿肚上扎了一道口子,這是庄稼人常有的事,吳青並沒放在心上,拔掉後又繼續鋤地。到了下午,天氣熱,剛準備直起身子擦汗,眼一黑頭一沉,栽了下去。送到城裡醫院,醫生說來晚了,怕是要鋸了腿或許才能保下性命。張元一聽,傻了眼,扎塊木條就得把腿鋸了,他想不明白,平時找個赤腳醫生一帖葯就好的事,這次怎麼鬧這麼大,便把吳青送回來了。

第一天放學回來,張青藍一溜兒小跑,迫不及待想給父親說說新學的字,一進院子,便看到父親正蹲在門口,眉頭擰成一股繩,「你娘今天病了,躺在床上休息,你不要去吵他。」張青藍聽了,輕聲走進屋子裡。吳青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不斷冒著豆大的汗。看到張青藍回來了,摸了摸他身上的衣服,撫著他的臉問道:「冷不冷,晚上想吃什麼。」堅持要起來給孩子做飯。

一頓飯做下來,吳青整身衣服都濕透了,絕汗如油,吳青知道自己是要去了,便叫他們父子兩過來,拉起他們的手,一時無話。張青藍忽的啜泣起來,叫道:「娘,你的手。」吳青的手特別冷。

「娘沒事的,就是病了,睡一晚就好。」

吳青強提著笑容,把張青藍抱在懷裡,臉貼著臉。

「青藍,娘生你的時候,趕上雙搶,一直都還沒好好抱過你,沒想到你已經這麼重了。

「娘!」

當天晚上,吳青就去了,發喪後,葬在前山,墓地一面對著院子里兩株桃樹,一面對著村口。

張青藍蒙著眼睛嚎啕道:「我第一天上學時,母親給我卧了兩個雞子,讓我餓了的時候吃,我吃了,很香很好吃。等我放學回來時,母親就去了。」

「我發誓,我再也不吃雞蛋了,我再也不去上學了。我怕那天我去了學校,吃兩個雞子,一回來,爹你也不見了。」

張元背過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淚,不讓孩子看到。

第二天,張元把家裡的雞全趕到集市上賣了,張青藍聽了父親轉述的遺言,去了學堂。

「我特別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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