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事業心強的人能交往嗎？

朱熹說過一句，人是最複雜的，搞不明白，有人奉身儉吝，卻愛做官；有人奉身清苦，卻好色。學生問，是不是前一種比後一種強些？朱熹說，絕對不是，一個人只要愛做官，殺父弒君，他都敢幹。

我跟人接觸，喜歡先問個問題：你覺得生活重要，還是事業重要？誰說事業重要，我就會疏遠他。把事業看得太重的人，不會在乎你。

常有女人提到自己男人：他沒什麼毛病，就是事業心太強。

事業心強是小毛病嗎？「只愛官職，便弒父與君也敢。 」 一心撲到事業上，父母就來不及孝順，妻子就顧不上親愛，兒女就沒時間照顧，辜負家人是肯定的。連最親近的人都辜負，事業搞得再好，有什麼意義呢？

談事業，往往是借口。把借口剝開，無非財、色、名、食、睡。不愛財，不好色，不求名，搞事業圖什麼？美其名曰改變世界，change the world，讓每個人的生活更美好。——連老婆孩子的生活都不能顧及的人，還有可能讓別人的生活更美好？都是大言不慚的欺人話。

我見誰愛談事業，就不願意跟他來往。事業是生活的餘事。一生不足百年，完善人格是最重要的，其次是生活，事業最微不足道，只不過是吃飽了飯，找點事情打發時間。

但很多人搞顛倒了。尤其是那些認為自己的工作頗有創造性的人，動輒聲稱要shake the world，說出來讓人笑掉大牙。《月亮和六便士》里講一個畫家，為了畫畫，老婆和家都不要了。我很不喜歡這種態度。莎士比亞也沒見連老婆和家都不要。

要承認自己不是天才。要承認自己的工作只是工作，只是坐在辦公室里對著電腦的工作，並不比搬磚高級。你的磚不搬，自然有人搬；你的活不幹，自然有人干。不是說你的劇本不寫了，世界上就少了個莎士比亞，你的手機停產了，世界上就少了個喬布斯。一切毛病，不過是把自己看得太重。

真正重要的人物，不認為自己的存在不可或缺。朱熹、陸九淵是何等人物？影響了身後八百年。陸九淵的學生包敏道說，讓天下後世擇出您二位的高下吧。陸九淵聽了罵他：「敏道，敏道！恁地沒長進！乃作這般見解！且道天地間有個朱元晦、陸子靜，便添得些子？無了後，便減得些子? 」

把事業看得重的人，有兩種，要麼是有顆自大狂妄的心，要麼是熱衷財色名利。事業只不過是幌子。古龍小說寫得好，沒見古龍多熱衷寫小說，他只是熱衷喝酒，只要酒錢夠，稿子可以拖一年。金庸小說也寫得好，也沒見金庸多熱衷寫小說，人家只是周六晚上動筆，寫到周日早上，周一到周五都是喝喝茶，聽聽戲，下下棋。今天寫小說的人，你有金庸古龍寫得好嗎？還寫出頸椎病了。打遊戲打出頸椎病還可以理解，搞寫作搞出頸椎病，磕磣不磕磣？李白杜甫白居易，哪個頸椎病了？

之前有個朋友，是個看重事業的姑娘，愛相親，相完回來，總喜歡問人家：最近遇見兩個差不多的，一個是財政部的，很快提副處，一個是軍隊的，正團級幹部，你們覺得哪個好？等到結了婚，再也不許別人在她面前提她老公了，一提她就急。

這種生活，圖什麼呢？佛教說，暇滿人身難得。之所以這輩子成為人，是經過無量劫的修行，是很多輩子的福報換來的。這種概率很小。小到好比一隻瞎了眼睛的烏龜飄在大海上，剛好遇到一塊浮木，浮木的中間剛好有個和烏龜腦袋差不多大的孔，烏龜看不見，腦袋卻正好伸到孔里了。佛教稱之為「盲龜值浮木孔」。

這當然是個比喻。但並不是沒有生理學上的支撐：盲龜不就是精子嗎？浮木孔不就是卵細胞嗎？茫茫大海上，一頭就精準地扎進去的概率不是很小嗎。

所以說，成為人不容易。這輩子成為人，下輩子可能直接衝到下水道里去了，過暗無天日的生活，不知多少劫才可以重回人身。因此要珍惜成為人的機會。珍惜機會，就是要愛生活，用難得來世上一趟的心去護持上天賜予自己的所有。

但很多人不是這樣。很多人不滿意上天把他生成現在的樣子。有個朋友，個子不高，視之為缺憾，走到哪兒都要提，寫書提，吃飯提，見個面就提。他跟我一起做講座，就把我一塊提上，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只能從文學裡找到安慰」。我很不同意。我覺得顏值調低一點挺好，要是長得跟鹿晗似的，一上街，得迷倒多少姑娘，生出一堆麻煩。

上天給什麼，就珍惜什麼。說是上天給的，其實是一生所遇的人和事給的。身體髮膚，是父母給的，對身體不滿意，就對父母有意見。人生越往後，周圍人所賜予你的越多。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別人給的，就會發心回報，就會對生活充滿感激和珍惜。

再大的事業，不都是眾生給的嗎？暇滿人身的意義，無非報答而已。把眾生給予的一切，回饋給眾生。自己不過是個凡人，能力有限，那就先回饋身邊的人，把親人朋友安頓好，再隨緣隨分幫助陌生人。

安頓好身邊的親人，就是最大的事業。再沒有什麼事業比這更重要。多年前聽過一句話，據說是巴菲特講的：掙錢對我們來說沒有多大意義，只不過能讓我們的妻子過得更好一點。

說得很好。但肯定有人質疑：這句雞湯不是巴菲特說的吧？巴菲特能說這個？——難道你聽到一句話，不是用腦子去思考它有沒有道理，而是要看它是從誰嘴裡說出的才能判斷嗎？

告訴你，真是巴菲特講的。不是拿巴菲特來證明這句話有道理，而是拿巴菲特來碾壓那些認為事業高於一切的人。你講得再有道理，他不服你，你比他有錢，他就服你了。

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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