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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平房:再見,再也不見

隨著城市化浪潮席捲而來,「拆改建」已經滲入到身邊的每個角落。平房這種「嚴重浪費土地資源」的舊式建築自然只有束手就拆的份兒。一個用紅油漆草草寫的「拆」,外加一個不怎麼圓的圈,就宣告了了這種建築使命的終結,順便抹去了關於九十年代的斑駁記憶。

我小時候住在一個屬於煤礦的平房居民區,那裡大概有二三十戶人家,以當地下井工人為主。像我們這樣既非煤礦工人又來自外地的住戶,可能僅此一家。

平房的居住條件是讓人不敢恭維的:建築面積只有三十幾平米,沒有公共下水道,所以沒有衛生間,不管何時內急都要撒丫子跑到幾十米外的公廁,暫且與一室蠅蛆親密共處。要是天黑了就得帶上火柴,劃著後隨手往地上一丟,那些隨手亂扔的廢紙就會被點著,發出一點光來驅散恐慌。而如果來掏糞的農戶最近沒有來,那可就遭了秧。排泄物如雨後春筍,平地山丘一樣堆了出來。不管您有多火急火燎,都只能再跑出幾十米去下一家碰碰運氣。

住平房要想洗個澡也不容易,要想洗就得去幾百米外礦里的公共浴池。狹小的空間里排滿了噴頭,總是瀰漫著劣質洗頭膏與熱蒸汽混合後怪異的味道。牆上小小的換氣扇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也許能偶爾交換進來几絲外界的空氣。那種快要窒息的感覺至今仍令我記憶猶新。

在浴室里,天天見面的鄰居們達到了赤誠相見的最高境界:一絲不掛。也許是習慣了,從來沒有人會覺得尷尬。礦上突然停電時,「啪」的一聲,昏暗的燈泡瞬時熄滅,熱水也停了。人們憤怒地咒罵著,煩躁地等待著……幾縷月光透進來,照在滿地橫流的污水上,閃閃發光。終於,又是「啪」的一聲來了電,人們趕緊投身到下一輪緊張的搓洗中。當然,總會有人趁黑把別人從噴頭下擠開,或者湊到別人的噴頭下等待分幾股熱水。許多年以後,在看到電影《辛德勒的名單》里猶太人被成批趕進逼仄的毒氣浴室時,我竟能有無比真切的代入感——大概要感謝小時候擠公共浴室的經歷吧。

平房的生活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強勢姿態告訴了我生活粗糙的本質,讓我知道在面對「就是這樣」的生存條件時,人所有的矜持與講究都脆弱到不堪一擊,甚至單薄得像個笑話。當時我對「天堂」的定義就是平房旁邊那排高聳雄偉的三層樓房,因為住那裡的人都可以在家完成上廁所和洗澡,這簡直神奇到不可思議。住樓房也一度成為我最大的人生理想。上了大學後,回家只買到到八九個小時的過夜站票我也能怡然自得地站回去,累了就在過道或洗手池邊一靠,稀里糊塗也就到了終點。這大概是對「隨遇而安」最庸俗的一種應用。

似乎不管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外來戶」都是理所應當受到歧視和孤立的。大人們感受到的壓力我無從知曉,但作為小孩子,我已經感受到了來自其他小孩的「排外」情緒。他們會以我搬來的時間短,而且不會說當地話為由趾高氣揚地聲明:所以我們不和你一起玩兒!我也無可奈何,只好像個小孤鬼一樣四處遊盪,更多時候則是躲回家裡和書玩。

我的小夥伴也有「外地成分」,在一起時我們時而親密時而大打出手,消磨掉了許多本該寂寞難捱的時光。她送給我一隻小白兔,我們就一起去偷隔壁曬在籬笆上的干白菜回來喂兔子,還覺得是順便在幫大人報了他家偷我家磚頭的一箭之仇,然後坐在屋裡聽隔壁女人的一陣陣咒罵,心裡滋生出惡劣的愉快又隱約有些恐慌。可是隨著隔壁家的干白菜越來越少,我家的磚頭也越來越少,這始終是個早已破獲的懸案。如果那隻兔子還活著,如今也該是耄耋老兔了。

後來我因為轉學搬了家,初高中時都沒有再回過平房,只隱約聽說那片被劃入了不鏽鋼廠廠區,已經開始拆遷。上大學後終於得空舊地重遊一次,卻發現一切歲近在咫尺卻又完全不敢相認:房屋拆除後的斷壁殘垣比比皆是,有空地處即種滿一人多高的小樹。雜草幾乎吞沒了本來就很狹窄的土路,還沒搬走的幾戶人家在草木中若隱若現。腦中突然浮現一句詩: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曾經猶在壯年的鄰居短短几年竟已有老態。一位我喚作「大媽」的鄰居好一會兒才認出我來,寒暄後說她兒子快結婚了,到時候會給我家捎信兒。她兒子其實只大我一兩歲而已,但已經接他爸爸的班在礦上工作好幾年了。

我去找一個小時候的朋友,卻發現她正在進行晚餐前的睡眠。聽說她從技校畢業後一直沒有工作,每日賦閑在家。我沒有叫醒她,因為回憶已經遠去,未來遙不可及,話不知從何說起,反而更尷尬。

從她家出來後,我坐在一個拆了一半的斜坡上。這個足有好幾米寬的斜坡屬於一家有錢人的私宅,他們在分得十幾套房後早就搬走了。這個斜坡曾用來上下當年罕見的私家車,我們這些小孩子也會在上面玩耍。現在斜坡只剩下一半,水泥灰白的切口裸露在空氣中,展示著它遭遇的不幸。未拆完的宅基地上,大理石地磚布滿了灰塵,像一張曾經風華絕代而今布滿鉛塵的面孔。小時候,這幢高牆圍繞的別墅是我心中的城堡,現在我長大了,城堡里幻想的故事也落幕了。

天快黑時,晚風吹動雜草樹木沙沙作響,外加滿目殘磚斷瓦,滿目蕭然外平添了一絲恐慌。我選了一條雜草不太多的路離開。忍不住回頭望了一下,嶄新的工廠煙囪正向外大口地吐著煙霧,把灰塵落在僅存的幾間平房上,也慢慢覆蓋掉許多關於此狼狽的回憶。

所以再見,平房;再見,我絕非無憂無慮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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