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Daily 第8期丨失明一個月零十一天之後
我聽見自己歇斯底里的吼叫,像是發自另一人之口,右手大力揮出去,隨之而來是餐盤跌落在地的聲音,手背有點痛,可能是擦傷。耳邊傳來了嘆息聲,分不清是醫生還是護士。
「先生你休息一下吧,有需要按應急鈴就可以了。」
呵,又是這句冷冰冰的話。你們知道看不見是什麼感覺么?我已經什麼也不想說,沉默是我的回答。
隨後是腳步撤出房間和關門的聲音。
這是我失明的一個月零十一天,我接受不了這個現實。
沒有人願意捐獻么?明明已經死了為什麼不願意?這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么?我到底還要這樣多久?
陰鬱的情緒像一張黏稠的網將我緊緊纏繞,外界的一切讓我恐懼和排斥。我能感到身上因為誤撞東西造成的瘀青,原本以為熟悉的一切而今如此陌生,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邊的床位上躺著什麼人。
我分不清白天黑夜。在喧囂的白天,我常會選擇睡覺,而到護士宣布熄燈的夜晚,卻常常使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那一天,我在一聲汽笛中醒來,不知道是什麼時間。
我坐起身,摸索著把枕頭靠在背後,身體很暖,房裡有很多低聲的談話,遠處有車駛過的聲音,我想是白天。
「哥哥,給你吃個橘子吧。」突然湊上嘴邊的冰涼讓我嚇了一跳,身體抽動,冰涼也立即抽走了。
「誰?你是誰啊?」
「我叫秀青。」是一個小男孩的聲音。
我並沒有繼續交談的慾望,但感到床榻一陷,他直接坐在了旁邊。
「這哪兒像男孩兒的名字」我稍微放下戒心。
「怎麼了,不好聽?」這一次,他放了一瓣桔子在我手裡,我遲疑了一下,放進嘴裡。酸酸甜甜的汁液在口中迸濺,非常新鮮,記憶中的橘子沒有這麼好吃。
「沒有。」我低聲說。
「哥哥,你的眼睛怎麼啦…」他問,又一瓣遞到手裡,我接過來,像是掂量著橘子的重量。
「車禍,說是視網膜受損,沒有合適的捐獻,一直到現在。」我感到不可抑制的憤怒又湧起來,把拳頭攥緊。
「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還沒有……」我剛要發作。忽然,一隻小小的手按在了我的拳頭上,比剛才的橘子還涼,卻柔軟,給人很安定的感覺。
「沒有人捐獻,大家都健健康康的,不是很好么?」秀青說,嘴裡像是嚼著橘子。
「那我呢?我也想健康啊,總還有去世的人吧,明明自己已經不在了也不願意幫助還活著的人么?」我理直氣壯,本來就是這樣。
「可能是……家人不捨得吧。」秀青的聲音很低,感覺像被什麼堵住,不讓更深的聲音暴露。
「秀青……」這時,遠處傳來一個年輕女聲,帶有迴音,像是從走廊傳來的。
「是媽媽。」我聽見他躥下床的聲音,「我該走了。」
我感到身邊一空,一團溫度也被撤走。「這些都給你吧。」手心裡多了幾瓣剝好的橘子。
「你怎麼又跑出來了,不是告訴過你……」聲音里飽含擔心,兩個腳步聲漸行漸遠。
房間里只剩下我,和我口中的冰涼的橘子汁。
這是我和秀青第一次相遇的畫面。
隔了兩天,秀青又來了。
「哥哥,我們玩兒猜水果的遊戲吧……」他用笑嘻嘻的聲音說。
此後,秀青不時來房間找我,總會帶一些水果,玩兒猜水果的遊戲,其中總會有一顆檸檬。
「給你吃一片吧…」話音沒落,嘴裡就被塞進一片堅硬的東西,「呸呸呸……」我不由得急忙吐出來,耳邊是秀青頑皮的笑聲。
「從來沒遇到過直接吃檸檬的人……」我聽到他咀嚼的聲音。
「嘿嘿……因為喜歡酸味啊……」他的聲音裡帶著笑。
又過了幾天,房間里的其他病人都痊癒離開了,屋子越發寂靜,我也似乎每天都在等待秀青的到來。
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病吧,感染?還是眼睛裡進了沙子?總不會是我這樣瞎了。我心想。
秀青來的時候,我的情緒很糟糕。
「如果一直看不見,還不如死了算了呢……」我無不怨恨的說,一邊揉搓著手裡的橘子。
「不對……哥哥……」 。
什麼?我很詫異,秀青第一次語氣如此強烈,彷彿看到他緊皺的眉頭。
「你這麼想不對……活著,活著是很重要事情,我不頭疼的時候,可以很開心的笑出來,媽媽就會安心。」他鄭重地說,我感覺他在注視著我。
「為了家人?」我無不諷刺的說。「我的爸媽早就不管我了……」
「不會的……總有疼愛我的家人,即便他不在了,像……像是我爸爸……可我記得小時候他對我很好,總給我買水果吃。那些水果都融化在我肚子里了,他對我的好也是。我不能輕易拋棄它們。」秀青拉過我的手,撫摸上他的肚子。很瘦,在寬大粗糙的病服里,顯得更加弱不禁風。
「而且活著就有希望……如果有一天,李醫生說我會死,那我也沒有辦法了,不過在那兒之前,我一定會忍耐下去的,這樣就可能有機會,媽媽也有解脫的一天……」秀青揚起了臉,我摸到他挺直起來的纖細頸部。
他語氣里的認真,讓我說不出話來。這種義正言辭如果出自一個大人,我一定會反駁,但從秀青口中說出時,我卻不由得靜下心來理解個中含義。大人說的可能是假的,但是這個孩子,他的話絕對發自肺腑。
我很想抱抱他,他也順勢靠過來,我把摸索著剝好的橘子……插在了他的鼻孔里,接著就聽到他的笑聲。
在秀青的要求下,我終於挪下床,開始憑藉自己的力量在房間中行走。慢慢熟悉房間的布置,床,桌子,衣櫃,窗檯的位置,原來那裡有幾個盆栽,我開始能自己倒水喝和澆花。
慢慢的,我竟開始習慣這樣的生活。光的溫暖,水果的可口,花草的香味,從未如此鮮明。
直到那一天。
「你們聽說了么,秀青不見了」我聽到幾個護士在門口閑聊。
「那個……你們也認識秀青么?」我朝她們的方向大聲說。
「額……是啊……」我抬起身體,她們也走過來扶住了我,於是我聽到了關於秀青的故事。
「秀青是個可憐孩子。三四年前,他爸爸在工地上出了意外,花了很多錢也沒搶救過來。他媽媽一個人撫養他長大,可沒想到又被查出來腦子裡長了腫瘤。好在秀青是個乖孩子,總是逗她媽媽開心,疼也不吭聲。我們這邊的護士都知道他,隔一段時間他會回來複查一次,可是這一次……他已經在這兒很久了……聽說是病情加重,不得不留院觀察了……」。
「那剛才是……」。
「好像因為病情加重,李醫生和一些專家商議決定把手術提前,就定在這幾天。一轉身的功夫,孩子就找不到了,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偷聽到了什麼躲起來了……」。
「我們也去幫忙找找吧……」其中一個護士說,「先生您還有什麼需要麼?」
「沒……沒有了,你們快去吧。」我擺擺手。
說罷,幾個護士就急匆匆出去了。
坐在床上,走廊里的腳步聲越發豐富,好像很多人都在快步行走,不時聽到呼喚秀青的聲音。
我實在按耐不住,索性爬下床,也去找秀青。一邊摸著走廊的牆壁,一邊仔細分辨其中的聲音。眼睛看不見以後,其他感官功能彷彿都提高了一些。
越走越遠,人們的聲響越來越聽不見了。
繞了幾個迴廊,忽然我聽到一個聲音,指引著我,也不知道是通向哪裡的。
門,是一道防火門,我聽到了門外帶有回聲的啜泣聲,一定是秀青。
我努力推開門。
「哥哥……。」果然是秀青,聲音裡帶著哭腔。
「秀青怎麼了……」我蹲下身子,努力靠近他的位置。
「我害怕……手術……我聽到醫生和媽媽說,可能會死的……」
我靠過去,把他拉進懷裡,涼涼的肌膚,不停在發抖。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就這樣抱住他。我聽到門外的人呼喚秀青的聲音,又聽見懷裡秀青的啜泣。
「秀青……你不是教我,活著比什麼都重要麼……為了活下去,你什麼都忍耐下去,這次可能會是好轉的機會,你更要勇敢一點。手術是有風險,可是如果成功了,你就能活下去,還可以吃喜歡的橘子和檸檬,你媽媽也會很開心的。你不想讓媽媽開心么?」
「……哥哥……你知道我為什麼吃檸檬么……我的味覺……有一天我突然感覺不到食物的味道了……檸檬……只有檸檬好一點……」我摟緊他的肩膀。
「你是個勇敢的孩子,秀青,你要勇敢一點。」我把他抱的更緊,直到門外的呼喚聲越來越近。 我聽見懷裡的他一直跟我說,「媽媽……媽媽……」
眾人發現我們,秀青媽媽對我連連道謝後,帶著孩子離開了,秀青始終一言不發。
此後一連幾天,秀青都沒來找過我。直到第十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只好問護士。
護士無不惋惜地說,秀青已經走不了路了。
那是我第一次主動去找秀青,秀青的房間里四下寂靜,我聽見呼吸機的聲音,和心臟監視器的嘟嘟聲。
「說幾句話吧,跟秀青。他能聽見。」秀青媽媽把我拉過去,坐在離床很近的地方,我感受到她粗糙且乏力的手,聲音也哽咽。想是秀青多年的病症,也讓這個本該年輕的女人格外蒼老。
我摸著秀青乾燥的嘴唇,消瘦的面頰,指尖感受到他虛弱的呼吸。怎麼也沒想到,短短几天,秀青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最終沒有說話,只是一味地握緊秀青的手掌。
離開房間的時候,秀青媽媽怕我不方便,與我同行了幾步。我感受到沉默的壓力,不知道說什麼話安慰才好,也知道說什麼都是自我安慰。
「秀青……秀青是個好孩子……他原來那麼健康……我曾經想,為什麼不讓那些瞎的,聾的,殘疾的孩子替我的兒子生病……為什麼偏偏是我的孩子遭這樣的罪……」女人越說越激動,我感受到動蕩的情緒,「可是我不該這樣想啊,是不是就因為我這樣想了,老天爺才會這樣懲罰他……為什麼不是我替他受罪呢……我真的是……沒有辦法了……」。
女人伏在我的身上,我撐住她的肩膀,感到她不斷隱忍卻無法抑制的眼淚,抖動的肩膀,虛弱的雙腿。我用力支撐著她,任她的眼淚打在我的胸口。
走廊里有行人路過竊竊私語,也有知情人的低聲嘆息,我與這個女人互相支撐著,彷彿想就此支撐起秀青的生命。
後來的日子,我每日打聽秀青的狀況。護士說,秀青現在的狀況,已經不可能再接受手術了。
秀青的結局,我越不願意去想,就越控制不住去想,一張不曾謀面的稚嫩面孔,成為我黑暗視野的唯一對象。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了消息。
「秀青那孩子……去世了……」。
「聽說是剛進手術室就不行了,醫生直接進行的是搶救,可是幾番努力都沒有成功,那孩子已經太虛弱了。真不明白為什麼那樣的情況還堅持要進手術室……」。
我躺在床上,什麼都不想做,也不想思考,只讓那些話語盤旋在我的頭頂。周圍的空氣漸漸冷下去,人聲愈漸稀少,估計是夜晚已經降臨。
幾天後,孫醫生到我病房,通知我準備視網膜移植手術。
「是一個剛去世不久的孩子,願意把視網膜捐獻。我們經過匹配,你可以接受手術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竟全無喜悅。
「醫生,我能知道捐獻者的名字么?」
我聽到他走到門口,頓住的腳步聲。
「叫秀青。」醫生說。
三天後,我如期接受手術。
手術恢復期間,秀青媽媽偶爾會來看我。這一開始讓我非常詫異,後來知道,竟然是秀青生前囑咐過媽媽的。
原話是,「媽媽,以後你再去看看那個哥哥,一定要去。」
我對秀青媽媽致歉,未能去參加孩子的葬禮。
「沒關係……」秀青媽媽說。「沒有什麼葬禮。」她的聲音有些喑啞。
拆繃帶的那天,秀青媽媽來到我的房間。當時我的內心很複雜,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個女人。那天她似乎格外激動,一直在房間中踱步。當一圈一圈的繃帶從我頭頂散開,我感受到了強烈的光線。
刺眼。是光。可我笑不出來。
恢復視力的我,終於看到了照顧我多日的女人的面容。雖然聽說只有三十多歲,但看起來是已逾四十的樣子。儘管如此,那種風韻還是能夠從質樸的穿著中看出來,年輕的時候也一定是個很漂亮的姑娘。眼部的紅腫非常厲害,想是經常落淚吧。
當我使用這雙眼睛,重新審視這個久違的世界時,我發現自己唯獨無法把目光投向秀青媽媽的眼睛。我感覺她在十分用力的看我,彷彿想看穿我這具身體,彷彿秀青就藏在我這個軀殼裡。
每每我躲閃開那道目光,秀青媽媽又會及時反應過來,不好意思的道歉,或是借口退出我的房間。
我很想和女人道謝,感謝她和秀青給了我這雙眼睛。可是這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秀青去世之後的那幾天,我時而聽見走廊里有人議論。說秀青媽媽太狠心了,孩子都那副樣子了還讓他進手術室,這不是讓孩子去送死么?
我心裡很不好受,但是又不知道用什麼姿態反駁。只是會在她們說的起勁兒時大聲的咳嗽,有時候,秀青媽媽就在我的房間里,她一定聽到過。但我理解這個女人。
忽然想起了第一次,秀青對我說的話,「如果我不在了,媽媽會很傷心的。」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女性,寥寥數日的照料,已經讓我倍感細緻和溫情。的確,讓這樣一位母親傷心,是任何孩子都不捨得的事情。可能就是這份愛,讓秀青媽媽願意讓秀青冒這個險,走進手術室。現在孩子沒出來,最痛苦的人也一定是她吧。
「我……能看看秀青的照片么?」我請求道。
女人遲疑了一下,擱置了要倒水的動作。轉身,從放在椅子上的黑色背包里拿出一張照片。是一張近照,比我想像的要稚嫩一些,怎麼看都只是一個少不經事的小孩子。照片里的男孩笑容燦爛,圓臉短髮,眉毛很整齊,左嘴角有一顆虎牙,手裡舉著一顆剝好的橘子,陽光從背後的大落地窗透進來,把秀青坐在地板上的身影投射在木質地板上。那雙望向鏡頭的大眼睛,像極了他媽媽。
「這話可能不該和你說,可我總是時時想起來這件事。除了你,我也沒有別人可說了。外人都覺得可能是我強迫秀青進的手術室,可事實上,是秀青自己要求的。」
「什麼?」我當時非常詫異。
「秀青跟我說,他是個勇敢的孩子,他知道自己可能挨不過手術了,可還是想走進手術室,他說哥哥說過,為了活著的希望去努力,是非常勇敢的行為。如果我進去了,大哥哥就會相信我的話,為了好好的活下去,我們都需要勇敢一點。」
女人凝視著我,凝視著我的眼睛。
「進手術室前,秀青塞給我一張紙條,那段時間他連說話都不行了,怎麼還能寫字呢,我看那字跡還很工整,還有力量,可能是提前很久就寫好了,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面對自己的……」。
秀青媽媽把那張紙條也遞給我,紙上寫,「如果我不行了,就把眼睛給哥哥吧。別捨不得。以後媽媽看見他,就看見我。」
我攥緊了紙條,眼眶又不可抑止地熱了起來。
寫完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決定留在這座城市。我想離秀青媽媽近一些,如果以後她需要幫助,我可以代替秀青照顧她媽媽。
儘管這是一段悲傷的回憶,但我仍想把這個故事記錄下來,希望讀到的人都能從秀青身上得到鼓舞和勇氣。
有時,單單是一個人的振作,也能挽救另一個人的靈魂。比如秀青,比如你。
◎ 作者:張無虞 故事寫手。
◎ 原題:《失明一個月零十一天之後》。
◎ 聲明:本篇故事原文及圖片均已取得原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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