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結過婚嗎?記者調查發現哈佛教授可能被文物偽造者騙了
註:本報道原載於澎湃新聞思想市場欄目(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486787);經作者(即本人)同意轉載
本文也發在「猶太與以色列通訊社」公眾號上。敬請關註:Jewisrael。
學術界的發現很少能進入公眾的視野,除非這項發現的主角是家喻戶曉的人物。比如,儘管四千多年前的石峁城牆對於樂於了解中華文明起源的人們來說可謂是石破天驚的發現,但在大眾媒體的考古報道當中,其受到的關注度遠不如曹操墓的發掘。在西方同樣如此,關於著名人物而又富有爭議性的發現恐怕才能吸引大眾的眼球。這幾年來能夠達到這一標準的發現,恐怕是無出「耶穌可能有妻子」其右者了。
所謂寫有「耶穌妻子福音」的科普特語紙草殘片。
任何文物的研究都不能限於其本身。文物的來歷和它本身的性質、內容一樣具有關鍵意義,這一點恐怕稍微了解圍繞「清華簡」產生的爭論的人都可以理解。無論真品贗品,文物的來歷必須要講清楚,因為這為我們判斷真偽提供了不可替代的外部信息。而記者Sabar發現,雖然哈佛方面動用了各種現代科技,但恰恰在文物來歷方面並未進行太多調查。紙草主人聲稱所有相關人士都已經作古:包括他聲稱的紙草原主、一位指出這些紙草的內容可能包括《約翰福音》的德國紙草學家以及這位紙草學家的同事。於是,我們的King教授不無遺憾地表示:沒辦法追蹤文物的來歷了。然而頗具諷刺意義的是,這位記者卻利用網路搜索引擎並多次赴德國調研、採訪,並且動用了一門並不神秘的技術——打破砂鍋問到底——慢慢為我們揭示了可能的事件經過。
礙於篇幅所限,我們只能將這篇頗具文採的報道概括如下:
首先,Sabar通過採訪King發現紙草最終的主人所聲稱的轉購時間(1997年)與他出示的合同有差異(1999年)。於是他調查了所有相關人物。其中疑點最大的就是那位原主人,一位姓Laukamp的德國移民。這位德國汽車零件商已經去世,晚年曾住在佛羅里達州。而他的美國鄰居本告訴Sabar,Laukamp及其夫人幾乎不通英文,是兩桿老煙槍,看起來也沒什麼文化。於是第一個疑點出現了:若果真如此,一位大老粗真的會有閒情逸緻收藏古玩嗎?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於是Sabar繼續追蹤其生前的事業。慢慢地他發現Laukamp並不是什麼富豪,人到中年事業上才有些起色,於是在佛羅里達蓋了棟休假房。不久,他夫人罹患癌症返回德國治療,幾年後他的公司破產,本人也最終因肺癌離世。此外,接洽King教授的人告訴她,Laukamp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在東德購買了這批紙草,到90年代才賣給他本人。
緊接著Sabar找到了Laukamp的一位合伙人,住在佛羅里達的美籍德國人Walter Fritz。簡單的網路搜索就讓Sabar發現了第二個疑點:這位Fritz曾經創立過一個叫Nefer Art的藝術品公司,而Nefer在埃及語里表示「美麗」。大家別忘了,那塊紙草殘片由科普特語也就是古埃及語的晚期形式寫成,而與文物前主人過從甚密的人中,有人至少對古代埃及語言有所了解——這難道只是巧合?緊接著,Sabar搜到一位叫Walter Fritz的人曾經在柏林自由大學攻讀埃及學,並在1990年代初期在德國知名埃及學期刊上發表過文章。通過比較這兩個Fritz的照片,Sabar確認,這兩人為同一人。換句話說,紙草殘片的原主曾經有個合伙人曾是懂埃及語的學者!
上圖為文物偽造者Fritz
Sabar又赴德國調查。一方面從Laukamp的繼子處確認了他幾乎不可能是紙草的主人,因為這位僅僅受過相當於我國初中教育的零件商不僅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品位和愛好,而且還不可能在1960年代初期的東德購買紙草。因為他那時候剛剛非法從東柏林逃到西柏林,身無分文,沒有財力也更沒有膽量重新返回東德去買古玩。另一方面,他得知那位Fritz1990年代初從柏林自由大學埃及學項目退學,從此杳無音訊。同時,他曾經的老師告訴記者,Fritz聰明但不夠努力,與其說他是學者,倒不如說他更像個銷售人員,「似乎總想賣給你什麼東西」。此外,據稱他與他的導師關係不睦,因為他唯一發表過的文章涉嫌剽竊其導師在課堂上的講義。最重要的是,他確實學過科普特語,但「學得並不算出色」。假如他真的偽造了這份文獻,那麼其半生不熟的科普特語倒是能解釋其中的語法錯誤——而Karen King對此的解釋是「這位古代的作者是個新手」。
於是Sabar把精力放在了那位Fritz身上。長話短說,一開始抗拒採訪的Fritz最終承認他在柏林自由大學學過埃及學,並且自己就是紙草的主人,並且也就是他將這一消息告訴了哈佛教授Karen King。但他堅決否認自己偽造了紙草。他還出示過其他證據,譬如一位叫Peter Munro的德國學者——也是他曾經的一位老師(而他從沒告訴過King教授他學過埃及學和科普特語)——曾經於1982年鑒定過那批紙草並指出其中有些內容與《約翰福音》有關。然而,在所謂Munro寫給紙草主人的信件中,卻出現了把某些德語詞里的-?-拼成-ss-的現象——而直到1990年代中期德語正字法改革之後這種拼法才正式出現,而不大可能出現在他聲稱的1982年。此外,Munro的前妻告訴Sabar,1980年代早期她正在學習科普特語,如果她的前夫那時發現了如此有趣的一批科普特語古文獻,他不可能對她隱瞞。總之,Fritz舉出的證據鏈條是禁不起推敲的。
而最重要的一條信息是,Sabar表示Walter Fritz在King教授公開發表這份「耶穌曾經娶妻」的古代文獻僅僅數周之前,買下了一個叫做http://gospelofjesuswife.com的域名——「耶穌妻子福音網」!一切似乎都變得非常明顯了。其實,Sabar也並不是唯一調查此事的人士。早就有人指出,那一批紙草中至少有一篇筆跡類似的是偽造品。因而「耶穌妻子」這篇也同樣需要仔細審查。只不過King教授等學者堅持相信現代科技的斷代,儘管其斷代只能證明兩件事:一、紙草來自古代;二、墨水不含現代成分。而這兩條信息並不能證明文物是真品,因為偽造者靠古方制墨是有先例的。
總之,似乎一切細節都告訴人們——所謂耶穌曾經有妻子的古文本很可能是偽造品,而背後主使就是這位Fritz,也就是將文物交給哈佛King教授的那個人。
偽造背後的信仰背景?
然而Sabar的發現遠遠不止於此。他驚奇地發現,Fritz的生意經遠遠不限於汽車零件和藝術品。本世紀初,他居然辦過一個成人色情網站,而網站的主角竟是他自己的妻子。似乎他們二人對性有異於常人的理解和推崇。Sabar指出,《達芬奇密碼》的主角,小說中哈佛教授Langdon曾經說,「對早期教會而言,人們利用性與神直接對話的行為給教會當權者造成了極大威脅,因此後者竭盡全力將性妖魔化,使之成為罪惡、噁心的行為。」另外,Fritz還說他妻子會突然開口說神諭,用的語言可能是耶穌所講的阿拉姆語(Aramaic)。那麼,Fritz和他那位聲稱接受過神諭可以未卜先知的妻子是否受到過《達芬奇密碼》的啟發,或至少篤信某種聖化性行為的神秘信條呢?Sabar發現,至少可以確定的是他們的成人網站開通於2003年4月,也就是《達芬奇密碼》出版僅僅一個月之後。而這是不是另一個巧合呢?
而在Fritz與Sabar見面時,他坦承自己覺得諾斯底派的福音書——也就是可能被解讀為提及耶穌與抹大拉的瑪利亞婚姻關係的古文獻——「時代更早,因而遠比新約收錄的四福音要可信得多」。更令Sabar驚訝的是,被舊時同事稱為精明商人的Fritz在席間「本相畢露」,突然提議要讓Sabar幫他寫本書,書的內容就是「抹大拉的瑪利亞不為人知的故事」。他說,傳統教會壓制女性的地位,而且性被醜化,而這本書要糾正這種觀點。但他本人並不想出現在這本書里——如同在「耶穌有妻子」引發的一系列爭論里一樣,「他只想作那隻看不見的手而已」,Sabar說。
直到事件的最後,我們也不知道Fritz是否偽造了這份文獻。但種種跡象表明,他有信仰和物質上的動機、也有技術上的能力偽造——除了科普特語之外,他還學過實用藝術,自己可以創作藝術品,並且在之前的公司里賣過古玩贗品。個人立場與學術研究我們也不能忘記事件的另一個主角,哈佛神學院知名教授Karen King。Sabar在完成採訪和調查之後曾經提出要與她當面交流,被她婉拒。她當時表示「更關心哥倫比亞大學的測試結果」。然而除了機器之外,King教授是否忘了其實人也可以找尋真相?是什麼讓她忽略了Fritz提供的證據鏈裡面某些相當明顯的紕漏呢?這位Fritz與她交流時,有時表示自己並不懂科普特語,有時卻又能「試著」翻譯這份文件的部分詞句。難道教授沒有注意到嗎?此外,又是什麼讓她跳過對文物來歷的考證,直接就跨到對其歷史意義的解讀呢?在哈佛神學院網站上我們可以讀到對她的採訪,其中有她對這篇文獻的理解:這篇文獻並不能證明耶穌是否結過婚,但至少可以證明在古代某些基督徒看來「那些作為母親和妻子的女人,是可以做耶穌的門徒的」(注釋3),因為彼時教會中正在爭論基督徒是否應該獨身守貞。Sabar在其報道中不無暗示地指出,Fritz或許恰恰是看中了King教授的女性主義傾向,投其所好地送給她這份一定程度上可能契合其觀點的「佐證」,從而引其上鉤,成為其行騙的幫凶。
哈佛神學院知名教授Karen King。誠然,這種揣測過於主觀了,近乎於誹謗和陰謀論。當然,翻開King的簡歷,我們的確可以發現其研究方向的兩個特徵:諾斯底派;性別、女性與教會。不得不說科普特語關於「耶穌有妻子」的文獻足以讓這樣一位學者感到興奮。更何況,對於基督教歷史的學者來說,幾乎任何關於耶穌的新發現都足以讓一位學者載入史冊。除了那位高深莫測的Fritz之外,個人價值觀、立場、名利會不會成為另一隻將嚴肅學者引向歧途的「看不見的手」呢?所以,King僅僅是一位受害者嗎?我們看到,她似乎一直都知道Fritz的名字,那麼她何以都沒有發現過曾經有一篇埃及學論文的作者也叫這個名字?Fritz聲稱1982年已故的柏林自由大學Munro教授曾經鑒定過這批紙草,而根據其簡歷1982年King教授本人正在自由大學訪學並從事科普特文獻方面的研究,如果真有此事,她當時又沒有聽到任何消息,不是有些奇怪嗎?至少她想核實此事,恐怕比一位圈外的記者要容易許多。但幾年來King教授至少看起來並沒有那麼做過。
無論如何,這出好戲給我們這些局外人帶來的最大教訓,恐怕就是千萬不可忽視人的主觀動機。關於主觀動機的推測在學術研究里或許無法上檯面,但現實往往比學術所呈現的要複雜許多。Sabar的報道圍繞著動機——Fritz可能的造假動機,King輕信的原因以及一直捍衛自己觀點的潛在動機。我們作為讀者也不禁好奇記者本人,Ariel Sabar,一位來自庫爾德地區的猶太學者的後代(他的父親是UCLA的阿拉姆語專家),為什麼會花費如此大的經歷,去挖掘一段與自己的信仰和文化背景並不直接相關的故事。不論文物真偽,耶穌是否結過婚、早期教會中女性的地位、當代教會和整體社會中女性的地位等等仍然是非常有意義的學術和社會話題。然而,學術議題與社會議題難分難解的關係,有意無意之間卻可以讓學術走上歧途。注釋:1.原文鏈接:http://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6/07/the-unbelievable-tale-of-jesus-wife/485573/2.原文為:「It tips the balance towards forgery.」 文章鏈接: http://www.theatlantic.com/politics/archive/2016/06/karen-king-responds-to-the-unbelievable-tale-of-jesus-wife/487484/)3.原文鏈接:http://gospelofjesusswife.hds.harvard.edu/testing-indicates-gospel-jesuss-wife-papyrus-fragment-be-ancient(作者系哈佛大學近東語言與文明系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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