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是問題,是因為你並不真的理解自己

你有過逃避的經歷么?

事實上,你在手機上看這篇文章,很可能就正在逃避別的什麼東西。這篇文章看完,你可能還會看下一篇,會看新聞,會點開一個遊戲玩兩把,會聽歌,會看看群里有沒有人說話,會在朋友圈裡刷新一下消息。你也許是在逃避工作,也許是逃避學習,也許是逃避地鐵上的孤獨,逃避起床,或者,也許只是逃避把手機關掉躺上床的時候,面對一天終點的那種不甘心。

生命苦短,我們已經習慣了及時行樂。

曾經有一位網友發信,告訴我他在讀博士,已經延期畢業好幾年,寫不出論文。他每天都瘋狂地玩遊戲。這件事並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玩的遊戲居然是「紅心大戰」!同學們,已經2016年了啊,成千上萬次的紅心大戰!紅心大戰是還不錯,但是他也已經快要玩吐了。一聽到發牌聲就噁心,但是每一局結束他還是要點開下一局。每一局都很痛苦,遊戲已經不能提供一丁點樂趣。他只不過是不想寫論文。他很清楚現在應該寫論文,可他就是這麼地不想寫論文。

他沉痛地說:我的個性太懦弱,總在逃避問題。

「逃避」這兩個字太沉重,也太輕巧了。我問他,你逃避的是什麼?他大概覺得這是一句廢話:寫論文啊。寫論文太痛苦了。可是誰規定他必須經歷這樣的痛苦呢?我回了一封信,作為大學老師說了政治不太正確的話。我說如果你真的不適合科研,要麼就放棄算了。不就一張文憑么?你是一個自由的人。人生還很長,有很多種不一樣的活法,沒必要把自己困在這裡。

他過了很久才發來回信。他說:「李老師,這些我都想過。但是做不到。學習這件事我堅持了這麼久,必須堅持下去。堅持下去總有一絲希望,對父母親人都有交代。這麼多年我撒了一個大謊,現在沒法回頭了。」

——他真的是在逃避寫論文么?

不是,他真正逃避的東西,他知道卻不能說出口。

年前的時候,一個培訓項目在國內招募工作人員。

項目的主持人是個外國老頭兒,幾年前我們打過交道。他給我發信,問我有沒有興趣應聘。要花不少時間,報酬不高,但可以學到很多東西。我很喜歡這個老頭兒,他的邀請對我來說是莫大的榮幸。當然有興趣。

老頭兒很滿意,回信給我一個報名鏈接。

我報了名。有一個例行公事的視頻面試,時間自己選。我定在一月底的某一天,因為有時差,所以是一大早的面試。選這個日期是因為前一天剛好學校放假。我猜第二天我心情會超級好,什麼事都沒有,同時,生物鐘又沒有進入假期模式導致難以起床。面試結束,還可以再睡一個回籠覺。

這個安排看上去相當完美對吧。

然後——大概只過了兩個星期——放假的當天晚上,我和幾個朋友一起慶祝。吃飯,聊天,喝酒。玩到很晚回家,開開心心地躺到床上,一覺睡到大天亮(對,我們狂歡的時候還說,反正明天可以不上班)。

你可以想像,那時天光大亮,我心滿意足地睡飽起床,打開手機,抱著隨便刷一刷的心情,發現好幾條錯過的視頻邀請,好幾通來自國外的未接來電,還有好幾封措辭困惑的郵件的那一刻,是何等的震驚和自責!

故事還沒有在這裡結束。

反應過來之後,我立即行動,盡我所能地採取補救措施。很快就跟面試官取得了聯繫,道歉,解釋,並且厚著臉皮詢問還有沒有第二次機會。她接受我的道歉,但是關於第二次機會,必須內部討論之後決定。幾天之後她再次聯繫我,說恭喜!你可以有第二次機會(也許是看老頭兒的面子上)。

我千恩萬謝,重新定了時間,大年初六一早。

我知道你在猜什麼——不,當然不會!那天我和家人在外地度假,但是我怎麼可能再重蹈覆轍呢?我提前幾天就上好了鬧鈴——用兩個手機,還事先測試了酒店的網路質量,確保視頻通話可以穩定進行。事實上,最後進行得相當順利。我準時參加了面試,面試表現也OK,面試官當場表示可以通過。

然後一切都進行得順理成章。我收到郵件,表示你已經被正式邀請參加這個項目,就在今年五月,日期,地點,報到方式。說得都很確切。我踏實了。——直到若干天以後,我收到面試官的郵件,問我為什麼拒絕了邀請?

這時候我再回頭去看當時那封offer,最下方醒目地標註著——我發誓第一遍看的時候絕對沒有看見這行字,或者是被我看過忘了——「如果你接受這個邀請,請在一個星期內回複本郵件。逾期不回復代表拒絕。」

好在這個項目裡面的所有人都是心理諮詢師。他們倒也沒生氣,只是在我問還可不可能再有第三次機會時,他們溫和地提醒我:也許你兩次錯過這個項目,是有原因的。你要不要問問自己看,你是真的想參與這個項目嗎?

其實就算他們不說,我也不好意思真的加入了。

後來也沒細想。直到五月,我自費以學員的身份,參加這個項目在北京的一期培訓,我發現這才是我需要的:不用花很多時間,不用全勤,不用去外地出差。照樣可以學到東西,可能沒有期待的那麼多,但是付出的也少。整個五月我的日程很緊,完成這期培訓已經是我左右騰挪,能湊出來的最大餘裕。我感到一絲慶幸:如果當初我入選這個項目的工作人員,需要在更長的時間裡全程參與——我面試的時候滿口答應,沒問題——但我真的能應付下來嗎?

意識到我現在的需要,我想,假如時光倒退到去年,剛收到老頭兒的郵件,我可以明確地拒絕他嗎?「謝謝您的邀請,但是對不起,五月我恐怕時間緊張。我願意以學員的身份參加一期培訓,但是做不了全程的工作人員。」

這麼想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真正的困難在哪裡。倒不是真的希望能從這件事獲得什麼,而在於我跟老頭兒的關係。在我心裡,能被他看重很不容易。這是一份珍貴的認可,某種意義上是我的死穴。我很難讓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顯得「不識抬舉」。無論五月的檔期有多滿(大部分的安排當時都已經可以預見),我都選擇性地視而不見。但那些壓力並不會真的消失,它們繞開我的理智,最終以其它方式迫我做出選擇,看上去像是可恥的「逃避」。

做心理諮詢的時候,我常常聽到類似的故事。除了在面試前一晚狂歡以外,還有「碰巧」把時間記錯的,以及讓自己在面試中表現糟糕,大大低於水準的。有人在頭天晚上會失眠或加班,第二天起不來床,或者精神不振。

有人每天都發誓不再遲到,然後每天遲到。

有人眼睜睜錯過了出國的航班。

有人把給情人的簡訊發給了妻子。

有個女生在北京工作,跟深圳的男朋友異地戀,雙方都越來越受不了異地的痛苦。她辭了職,試圖在深圳找一份工作,卻遲遲沒有合適的職位。兩人的耐心都到了極限,最終因為一件小事吵架分手,第二天,她就收到了深圳的錄用通知。那之後她又在北京找到一個新男友,她搬去深圳,然後繼續異地。

親密關係的主題下,這種「錯過」的故事尤其數不勝數。很多人在單相思的時候一往情深,等對方真的有所回應時,卻忽然迷茫起來。從相識到戀愛,從戀愛到婚姻,每每到修成正果的關鍵時刻,就因為什麼原因——有時候看起來很像是偶然,比如,鬼使神差地出現了第三個人——在這時分道揚鑣。

人的心理有時候其實很古怪。頭腦永遠是理智的聲音,無論是「我要把這件事做好」,「答應他的要求」,「必須畢業」,「應該跟這個人生活一輩子」,聽起來都無比正確。我們深信不疑地聽信它們,除此之外不可能有更理智的判斷。但往往它們並不是全部的想法。也許等一等看?也許事情還有另外一面?也許我們並沒有那麼喜歡?……我們越是深信,就越是沒辦法聽到這些不同的聲音。

我們並不真的像我們以為的那樣理解自己。

理智的部分沒有辦法解釋這一切。有時候我們會著急,我自己怎麼會管不住自己?可能找一些奇奇怪怪的理由,開脫自己或者責怪自己,有時候我們會把它叫做「逃避」,明知正確而不敢做,把它變成單純的勇氣問題。有時候我們乾脆說自己生病了。——現在沒法寫論文?是的我有「拖延症」。

說到心理疾病,這是最近一百年的一大發明。

網路時代又極大地豐富了這一發明。年輕人幾乎可以為自己的每一種行動找到對應的「症」:選擇焦慮症、尷尬症、長期承諾迴避症、愛無能症、三次元恐懼症、晚睡強迫症……很多年前,人類對這些行為沒有那麼方便的名稱,他們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內心。現在只需要直面醫生和診斷書就夠了。

我上課的時候經常講一個例子,是一個真實的案例。他有「電梯恐怖症」,不管多高的樓他都寧願走樓梯而不是坐電梯。他的理由是電梯有出事故的風險,他查過資料,認為這個風險的概率極低,但是沒有辦法徹底避免。

我告訴他,他的想法完全正確,是存在那百萬分之一的風險,所以,不坐電梯對他來說是更安全的選擇。可是他看著我,表情反而更加困惑。他的生活中,所有人都嘲笑他膽小,試圖讓他承認風險並不如他想的那麼大。那些聲音如此強烈而一致,以至於他真的以為自己跟正常生活完全脫節了,他在「心理疾病」的作用下,錯誤地逃避了一種正常人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

「不坐電梯的話,會有很多麻煩……」他試圖站到「他們」的立場。

「沒錯,坐電梯確實會很方便,」我說,「但是你要看到,他們也會面臨更大的風險。你的研究是對的,風險沒有辦法徹底避免。」這個來訪者更加不知所措了:「你說的都是我心裡的想法。可是,那不是病態的嗎?」

在診斷書里,這或許的確符合病態的某種條件,一些病理機制的討論將走樓梯界定為「逃避行為」。因為逃避,他永遠沒有機會認識到坐電梯其實沒有那麼可怕。——但是這種劃分除了將大眾行為作為正常的參考系,又有什麼更理直氣壯的依據么?每天甩開雙腿上下樓梯,為什麼不可以是現代生活的一種選擇?這種選擇自有它的道理,只是不符合大眾以為正確的道理。

「你想要方便,就要犧牲一點安全。想要安全,就要犧牲一點方便。」

我的來訪者考慮了兩個星期,還是決定通過暴露療法,克服他對電梯的恐懼。他要選擇更大眾化的生活方式,提高自己對風險的忍耐力。其實他是否選擇這種改變,對我來說並不那麼重要。我當時剛開始做諮詢不久,對效果本就沒有期待。讓我覺得有點震撼的一幕,是他在那個時刻的眼睛裡有光。

因為他知道,他可以這麼選,也可以那麼選。

他的行為不再被當作「逃避」,而是在安全與方便之間博弈的——選擇。

如果你還在看這篇文章,如果你想到你逃避的那些東西,你也許會意識到,我們逃避的往往不只是那些東西看上去本身,更是在逃避這樣一個事實:我們永遠擁有選擇的自由,每一次逃避都有我們隱秘的偏好。或者不如說,我們逃避的,是藏在「逃避」兩個字之下,我們所不願意真實面對的內心。

你其實知道自己要什麼,只是要花很長時間才能相信這一點。

我經常遇到一些大學生,似乎從來不懷疑現在的生活,另一方面又在翹課,抄作業,和打遊戲中,昏昏欲睡地混那一紙文憑,看起來也不快樂。要到很久很久以後,其中一些人才有勇氣承認,其實他們當初沒有那麼喜歡上學,或者滿意那時的專業。但是時過境遷,有些選擇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明白這一切也沒有用,回到當時,他們並非不清楚自己不快樂,但就像我面對老頭兒的邀請而無法說出拒絕一樣,有些想法在頭腦中一閃而過,就被蓋上「逃避」的戳。「那怎麼可能?」我們訓斥自己,「怎麼能因為一點困難就放棄一切?」先逼自己以一種勉強的姿態應承下來,彷彿這就不是逃避一樣。

結果就喝一點酒,晚點入睡,以便把第二天睡過頭。

我不知道這個社會是不是真的存在所謂「主流」的選擇,為什麼那麼多人都彷彿不假思索地,隨時都能把生活劃分出好與不好,進取與退縮,正確與錯誤,積極與消極,健康與疾病?他們整齊劃一的目光是如此強大,以至於很多人無法允許自己質疑一下:當真嗎?那個東西——學位也好,錢也好,事業也好,婚姻也好,子孫後代福壽滿堂也好——是很好,可它當真適合我嗎?我要得起嗎?快樂嗎?我的人生在得到它之後,就會變得更有意義嗎?

我想,生活本身如果是自由的,就無所謂什麼東西非爭取到不可,自然也就無所謂逃避。所以當我們用「逃避」這個詞,我們已經在預設,生活沒有那麼自由。我們盼望得到一些什麼,卻又事與願違。我們被指引往一個方向走,同時被另一種力量拽住了腳步。兩股力量之間,是巨大的撕扯和膠著。既徒勞地說服自己,又恨鐵不成鋼地憎惡自己。「現在沒法回頭了」,玩紅心大戰的博士說。但我們都知道,想回頭和沒法回頭的力量,都來自我們內心。

這時候我們逃避的是自己。

本文首發於《ONE · 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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