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生(五-六)

門口站著一個女人,小個子,化著濃妝,穿著很短的紅色裙子,披著一件風衣,頭髮散亂,手裡提著旅行箱,肩上掛著很大的雙肩包。我確信在馬城見過她,但沒有辦法記起名字。

「讓我先進去吧。」她說。

我把門帶上,撇了一眼,沒有人跟來。

小個子女人把包放在地上,環顧了一周,看著我。

「你是?」

她苦笑了一下,這讓我想起來,她應該是按摩一條街的小姐。

「你一點都沒變,十年了,你都沒變。」她說完,眼睛很快紅了,就轉頭看著窗外。

有一道光在頭腦裡面炸開,我怔在那裡,好像在一個最熟悉的地方迷了路。

她重重吸一口氣,轉過頭,又說:「你烤羊肉串的時候我就認出你來了,你有鼻炎,摸鼻子的樣子跟小時候一模一樣,我真不敢相信你會來馬城。倒是我,你已經完全認不出來了。」

我忽然緊張起來,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個人就是我一直要找的方常?我無數次想像過與她重逢,但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關於方常的最後記憶是我們在橋上,她穿著藍布連衣裙,因為未知的旅途而哭泣。而我面前的姑娘,是個妓女,因為不知名的原因來到我的房間,帶著她的行李。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問過人,他們說你住在這棟樓。我前段時間搬過來,住你對面街,十一點一過,我能聽見你推那個車的聲音,過一會,這個房間的燈就亮了。」方常走過來,站在我的面前,記得她離開那個地方的時候和我一樣高。但是現在,她需要抬頭看我。

「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夢眼的事?」

「記得。」

「我剛才從樓梯上來,轉左,走到你門口的那個場景,在夢裡見過。」

「是你的夢眼。」

「對。」

方常笑起來,她伸出手要摸我的臉頰,但在半空又縮回去了。似乎多年後重逢的喜悅並沒有在我們身上出現。她把手放下,看了行李一眼說:「我見了你一面,也該走了。」

「去哪兒,怎麼這麼急?」我問。

方常看著窗外的夜色說:「我惹了點事,沒法再在馬城呆下去了。」

「怎麼了?」

「說來話長,你給我電話,我會聯繫你。」

我把電話抄給她。

她拿著,小心地夾到錢包里。又放下剛背在肩膀上的包,看著我,張開懷抱。

我們擁抱了一下,她如此仔細地看著我的面容,彷彿要把它刻在腦海里。

「我們還會見面的。」她把地上的行李拿起來,朝門口走。我想起種馬,他在和我分別的時候也說,我們還會見面的。

「你等一下,方常。」

方常轉過身。

「我們一起走吧。」我說。

方常眼中掠過訝異,但很快平靜下來,她低下頭,很久之後說:「沒必要這樣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什麼的。」

「我也沒好到哪兒去,我是個逃犯。」

方常對於逃亡一無所知,我檢查了她的包,拋掉一些衣物和書籍,買了葯,還從隔壁便利店弄了許多食物和水。我帶了種馬留給我的軍刀和《聖經》,還留下了幾包魚鉤和魚線。我們要乘著朦朧的天色出行,按照計劃趕最早的一班大巴離開馬城,再輾轉到附近的火車站離開。時間緊迫,我們不能講述這些年的遭遇以及各自離開的原因,但在大巴駛出一段時間,已經看不見村莊和人煙的時候,我們就開始小聲地聊起過往。

「你在馬城犯了什麼事?」

「說來話長,」方常喝了一口水,「前幾天我出鍾,有個客人的文件丟了,以為是我拿的,他是馬城挺大的官,昨天有兩個人來,把我弄到一輛車裡,先打了我幾巴掌,說周處發現幾個文件沒了,肯定是我拿走的。」

我看到方常的臉確實有點腫,問,「現在沒事吧?」

方常說:「沒事了。後來我偷著跑出來,在外面待到晚上,回去的時候又看到那兩個人在路口等著我。我繞回住的地方收拾了行李,就來找你了。」

「你呢,怎麼一個人跑到這個地方來?」

「我打死了我女朋友的姘頭,也不知道去哪裡,就跑馬城來了。」

後來我們都睡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巴停在一個拐彎口,從窗外看去,一條車龍延綿,盡頭是閃著燈的警車。

方常看了看我,我的頭腦也一片空白。車不急不忙地往前走,方常頂了頂我的腰,指著遠處說,就是那兩個人。我看到她臉上的焦慮,車還在一點一點往前走,方常手裡拿著手機,咬著嘴唇看我。旁邊有個女人打著電話,正向家裡人說要晚些回去。車停的地方旁邊有一條岔路,我對方常說:「把手機給我。」

我對著手機,聲音沙啞,「我跟我老婆快到了,路上堵車。」頓了一下又放大聲音說,「我們在一條山路邊上,對,就是那裡,看樣子得堵挺久,二叔,你現在能包輛車過來嗎?我們下車,這邊過一條小路就可以上國道。你們在那裡等我。」  

「醫生怎麼說,你把電話給我爸,爸!能聽見嗎?爸!」

我對著電話大聲喊,司機已經轉過頭來看我們了。

「師傅,我下車。」

司機指著售票員,「你下車給他們拿行李。」

我們下車,站在路邊,方常問,「現在怎麼辦?」

我轉頭看了看不遠處的警車,說:「往山裡走。」

時值正午,我和方常站在遠離馬城的一條土路上。陽光毒辣,面前有大小兩條路,方常問,「走哪一條?」

「小路。」

沒有走出多遠,我就帶著方常拐進一片濃密雨林。我揮舞木棍打擊齊膝的雜草,嚇走爬蟲和蛇,方常跟在我的後面,緊緊抓住我的手。她問,「不是說走小路嗎?怎麼拐這兒來了。」

「如果不想被抓回去,我們就得先迷路。」

這邏輯源自於種馬,他的思維怪異,但常直中要害。大約走了一個小時,方常在一塊石頭上坐下,說:「不行了,蟲子咬得我難受,我換件衣服吧。」

我有點不好意思,轉過身朝遠處看。這裡光線陰暗,蕨類植物彎曲的葉子,繁盛地鋪滿地表,頭上的樹冠隔絕掉大多數的陽光,只有少數穿過它們,一道一道猶如簾幕一般落下。空氣潮濕,壞死的朽木上停著不知名的飛蟲,它們拍打翅膀發出嗡嗡的聲音。間或有顏色鮮艷的鳥撲棱著翅膀飛過,叫聲粗糲。更遠的地方,深灰的石頭從地表上像巨獸的脊背一樣半露著出來,上面爬滿藤蔓和青苔。空氣里飄著一股腐爛的葉子的味道,它粘稠沉重,風吹過的時候就像浪一樣涌動。方常換好衣服,在我的背後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走吧。

離人煙越來越遠了,我已經確定那些警察不會再追來。又朝前走了兩個小時,眼界忽然開闊。那是一條巨大的河谷,可能是匯入瀾滄江的某個支流,很久沒有降下足夠的雨水,有些河泥已經乾涸出網狀的裂縫,沒有乾的地方也只有淺淺的幾窪水。河谷上立著巨大的石頭,河水沖刷去的稜角,它們就巨大的蛋,孤獨地立在那裡。我們走到河谷中央,方常忽然抓住我的衣服,一具白凄凄的動物屍骨夾在石縫中間,向我們露出尖尖的獠牙。我對方常說,這裡有野獸,要小心點。沒走出多遠,我又看見石頭中夾著一條上游衝下來的三指寬的鋼條,長短剛好當做兵器。我把它拿在手裡,代替木棍。

天一點一點得黑了下去。我們繼續趕路,黃昏的時候,鳥類發出交配的訊號,響徹整個天空。晚霞纏繞遠山,空氣開始變得清新,地蟲也開始鳴叫。這個世界將在數個小時之後融入黑暗,我們必須尋找棲身之所。

方常似乎沒有我想像中慌張,她跟在我身後,左看右看。在天將要黑的時候,我在一個石群的旁邊發現了崖壁上的石洞,大小正適合棲身,方常抬頭看了一眼,說:「這怎麼上去?」

崖壁很高,方常臉色發白。「你跟著我。」我把手伸給方常,先是走上石群,跳過溝溝坎坎,再沿著斷裂開來的峭壁攀登。暮色將一切沾染成紅色,西天吞食了半邊夕陽,方常的膝蓋磕在石頭上,出血了。我告訴方常不要向下看,她臉色土灰嘴唇發白,但比我想像中的要勇敢得多,天將要黑的時候,我們到了岩洞。

方常把包丟下坐在了地上,洞里立馬揚起一陣灰塵。「咱們吃點東西吧。」方常說著打開了包。我看了看外面的世界,黑夜正在一寸一尺地侵蝕這片土地。

「我去弄點乾柴。」我對方常說。

「那一起去,我一個人怕。」

石洞黑了下來,洞深處的石頭就像巨獸藏在暗處的喉結,這石洞就是山神的嘴。我看著方常,她的劉海被汗水粘在額際,嘴唇乾涸,臉色灰暗。「走吧,不然天真的要黑了。」方常催我。

我們放下行李,就著熟路下去。方常沒爬幾步就喊,「那是不是一個房子啊!」我循著方向望去,在視野的極遠處,一座木建的屋子在竹林中露出一角。

「這是好事,說明這兒還有人住著。」

「那就好了。不然我們晚上去那兒住吧。」

「來不及了,天要黑了。」

我們折了不少枯枝,以及做火引的雜草,返回石洞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生完火,我和方常拿出餅乾和水,對坐而食。都沒有說話,很久之後,方常抬起頭,看我的眼睛,一如當年在她狹小的屋子裡。

「我做了這個,你覺得驚訝吧。」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方常把頭轉了過去,火光讓她的臉通紅。

「記得我給你打過一次電話嗎?」

「嗯。」

「那是,那是我第一次出來做的晚上。其實當時我好怕的,怕得病,怕那些變態的客人。每次我靜下來的時候,總感覺噁心,我噁心我自己,怎麼做了這個。其實當時我還不至於挨餓,但是工廠里的女工前前後後都做了這一行,身邊的朋友也是。我每天累死累活早出晚歸,賺得還沒有她們十分之一。後來,我就沒守住,那天晚上我給你打完電話,哭得特別厲害,覺得自己髒得要死,我做完後一個人躲在澡堂里,狠命地搓自己,一直搓到全身發紅。」

「我每接一次客,都會默默記下來。我總想著以後怎麼解開這個結。這次從馬城出來,我就去新的地方,洗手不幹。但你知道嗎,有些東西做了,就永遠洗不掉,我可以從馬城出來,但心裡的坎,我怎麼走出來。」

我聽完,撥了一下火。有風吹在火上,發出嗚嗚的聲響。

「你是不是也有什麼要說的?」

「我殺過人,跟你一樣,我可以從那個地方逃出來,逃到一個從來沒有人見過我的地方。但那些做過的事,好像這輩子都沒辦法挽回。他死了,我把他打死了。這件事情,這輩子都沒辦法改變。可能我會有一天不再害怕追捕,不再害怕警察,但我擺脫不了噩夢,我只能在夢裡說對不起。可即使這樣,也改變不了我做的蠢事,我把人打死了,這件事情這輩子都改變不了了。」

方常默默地聽完,起來,坐在我的身邊,火光映在她的臉上。

我們在淅瀝的雨聲中醒來。我很久沒有和誰相擁而睡了,方常也醒了,「要不,」她笑起來說:「咱們就在這兒呆下去,不走了。」

我也笑:「等沒東西吃的時候,你就不會這麼想了。」

「好吧,那今天幹嗎?繼續趕路?」

我看著石洞外的世界,暴雨模糊了我的眼界,打在樹林,激起一片水霧。

「算了,還是等雨停吧。」

方常邊吃著帶來的餅乾,邊把腳靠在石壁上。「你記得小時候有一個哥哥,叫老皮嗎?」方常問我。

「我記得,你怎麼忽然問這個?」

「老皮哥哥的女朋友你還有沒有印象?」

不記得了,怎麼了?」

「她現在是我的好姐妹,起了個名字叫米亞,我叫她二姐,我們住一起,這次多虧她幫忙,不然行李都不敢回去拿了。」方常說,「我托她問過你有沒有女朋友的?」

我記起來,說:「原來是你問,她還很不好意思。」

「恩,你告訴她你沒有。」方常頓了頓,又說,「二姐還跟我問起老皮哥哥,我說好像手被切斷了,她就高興起來,問我,是不是還沒有找老婆,如果我再去你們那兒,你說他會娶我嗎,反正他也找不到老婆。」那時候我不懂,不過現在好像懂了。

方常說完,看了看我。

天雨未停,暮色將至,我和方常,在那箇舊橋夜晚的很多年之後,在世界的某個荒無人煙的角落,對著彼此,燃一堆火,互相溫暖。我們站在各自的掌紋,聽那些過往中回蕩的時有時無的嘆息。時光如何帶走彼時的面貌,也如何帶來此時的無奈。而那些共同擁有的回憶,終於成為連接彼此的臍帶。

天雨還是未停,這是在石洞的第四天。我們幾乎吃光了所有食物,方常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到石洞外面看看,回來之後開始問我,「這雨什麼時候停啊?」我無法解答這個問題,但要面對沒有食物的事實,如果我們不出去的話,今天就得挨餓。雨越下越大,涼風灌了進來,吹起只剩下灰的火堆。還沒有到秋天,我們都已經感到寒冷。方常打了一個哆嗦,說:「不管了,明天咱們走吧。」

次日清晨,我醒來的時候方常還在睡。我拿開她搭在我肚子上的手,走到石洞口。天未亮,曙光還包裹在灰黑的雲層里。雨比昨天小了一些,但也足夠把我們淋透。我的肚子咕咕直叫,呆著坐了一會,方常起來。我們收拾行裝從山崖上下去。石群太滑,方常又摔了一跤,膝蓋磕破了。她在雨里站起來,水從額際的發梢滑下,我牽著她,雨打在樹葉上響出巨大的聲音,濕透的衣服帶來貼著肌膚飛行的寒冷。這世界蒙上一層水霧,我和方常在可以避雨的地方換上乾的衣服,走走停停。山路越來越陡,雨水夾著山泥一泄而下。我們大約走了三個鐘頭,到了中午,天光刺破厚重的雲,開始重新籠罩大地。

雨快要停了。

我們在一塊石頭下面換了最後一套乾的衣服,方常將帽子摘下,說:「走出這裡,我要找個地方喝辣麵湯。」我點點頭,表示對辣麵湯同樣的嚮往。山路更陡了,植被開始稀疏,我想,我們快要到山頂了。

最後幾步路我和方常幾乎是跑著上去的,雨已經完全停了,陽光乾淨溫暖,普照生靈。空氣中流蕩著微腥的泥土氣息,我們站在山崖的頂端,視野能及的天下都在我們眼底閃耀。

夏風鼓鼓,我極目四望,空曠的河谷已經滿盈雨水,像一隻巨手將我們行走過的那片土地托在其間,左右兩邊都是數百米深懸崖。

我們被困住了。

方常坐在一塊石頭上,一句話也不說。她的衣服貼在身上,冷得發抖。我希望能找到出路-----那條我們曾經路過的河谷極寬,水流又急,絕對無法跨越。前方的懸崖更是險峻,左側的山峰與懸崖相接的石壁也極為陡峭,中間隔一處峽谷,不寬,但下方也有水流。懸崖右側地勢較低,但與後方一樣,也被河流隔斷。

「現在怎麼辦?」方常問。

「先找一點吃的吧。」

方常慢慢地起來,雨水從包的一側滴下來。

我找了一棵枝幹繁盛的樹,爬了上去,把方常和我的濕衣服擰乾,綁在樹枝上曬。這讓它五顏六色,就如同一棵掛滿禮物的聖誕樹。我在樹的頂端,世界在腳下又矮了一截:最左的一側有一片竹林,那間方常指給我的木屋,在河岸邊上,生長起來的植物已經蓋去它一半的面目。有幾條流著雨水的小溪匯入河流,青灰色的石群散在林子中,鳥兒在各處飛翔,它們聲線粗糲或者婉轉,叫聲在雨後的叢林里迴響。  

我從樹上下來,打算摘一些野果來吃。我只有一柄短刀,抓不住任何行走的東西。方常跟在我的後面,鞋子上全是泥土。她低著頭踩著蕨往前挪步,沒有多久就走不動了,我們餓得兩腿發軟,口也渴得厲害,方常很沮喪,緊閉雙唇,樹林里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回蕩。

在一塊石頭附近,方常忽然停下,她的腳邊是一株有著巨大葉子的植物,長出鮮艷的柿子大小的果子,果子上有雨水,看過去十分誘人。

「能吃嗎?」方常問。

我摘了一個,用刀子一划,有乳白色的汁從皮里滲出來,再切開,裡面汁水豐盈,有一股苦杏味。但是它們長在這麼明顯的地方,卻沒有被動物吃掉,所以肯定有問題。

「再找找吧。」我對方常說。天色漸漸昏暗,在黑夜來臨之前,我們又找到一棵果樹,這棵果樹有著李子大小的果實,青黃的顏色很不起眼。我看見在樹頂的幾顆熟透的果子已經被鳥兒們啄食得只剩一半。

「這應該可以吃。」我對方常說。

我摘了幾個軟一點的,掰開,裡面有紅色的瓤,聞起來則是一股怪異甜膩的香味,像在糖里煮的八角燒焦了。我先試了一口,味道不差,但是有點澀。方常也咬了一口,看了一下我,問,「確定沒事?」我說:「鳥都吃了,應該沒事吧。」方常嗯了一下,低頭把剩下的那些全部吃了。

飽腹的感覺很好,就像和愛的人相擁而睡。方常看著一點一點黑掉的天空問我,「我們要困在這個地方多久?」

「應該不會太久,只是趕上雨季,河谷水漲了上來,所以出不去,等一段時間水退了,我們就可以沿著河谷走到上游,再到公路去。」我邊盤算著手頭的物資邊說。

「今晚睡哪?」

「只能睡在樹上,明天回石洞,記得我們留在那兒的一根鋼條還有水的罐子。以後都用得到,得把它們取走。」

我站起來,準備夜晚睡覺的地方。在接近山頂的地方,我找到一棵巨樹,沒法叫出它的名字,但從果實和葉子來看肯定與松樹有點關係。樹腰的地方有幾個粗大的枝椏平行而生,這是我們今晚的床。我把曬的衣物收了下來,還要趕在還看得見的時候砍一些樹枝,墊在平行的枝椏上,方常累得不行,我讓她在山頂等我。

我背著包鑽進叢林,太陽已經沉沒在遠山的一邊。找到一棵小樹,砍了四五根指頭粗的樹枝,把他們修成蒲扇模樣,我還想找一些沒有被雨淋過的乾燥樹枝,但夜快來臨,我必須回去了。方常一見我回來,跑到我的身邊,幫我拿那些樹枝。我讓她上樹,然後把樹枝遞上去。方常把它橫放在樹腰的枝椏上,又鋪上我們的厚衣服,她露出久違的笑容,說:「小了點,不過看過去睡著應該挺舒服的。」

我試了一下床的硬度,方常早已經躺了上去,沒有什麼比辛勤趕路之後的一個好覺來得更加舒暢。她見我坐下,像貓一樣鑽到我的身邊,把頭枕在我的肚子上說:「小時候知道你喜歡擺弄東西,做玩具,也沒見你有這麼能幹。」

「你記得種馬嗎?就是跟我一起玩得很好,臉很長的那個。我們小時候在後山上,就有一個石洞的基地,裡面放著我們揀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後來上大學前的暑假,也一直跟他玩一個荒野求生的電子遊戲,還看各種野外生存的碟,沒想到這些東西,在這裡居然用到了。」

「恩,我記得,你們玩得很好,他還幫你跟人打架。」方常說,「你頭上的疤還在嗎?」

「還在。」

「給我看看。」方常說。我低下頭,她撥開我的頭髮輕輕地摸那個傷疤。

「你小時候可真是倔,他們不就說了一句什麼,我現在都忘了他們說我什麼了。」方常的聲音很輕,幾乎要被地蟲的叫聲掩蓋。

「說你是婊子養的,還有些更難聽的。」

「然後你去叫他們給我道歉?那個時候我只是覺得你不愛說話,但沒想到你骨子那麼硬。」

我忽然記起這件事情。方常在旁邊壓著聲音哭,我的胳膊被兩個人扭在後面,一個高我一個頭的男生站在我面前說,叫我爺爺我就放你走。我喊了一句孫子。他就抽了我一個耳光。他抽我耳光,我就再喊一句孫子,直到他受不了,拿起了一塊磚砸了我的頭。

「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在旁邊看著別人打你,就特別想嫁給你。」方常看著我,整個夜空的星芒都在她的眼裡流淌。她躺在我的懷裡,安靜得如同一叢潮濕的海葵,在荒涼的夜裡綻放。我的手遊走,猶如一隻蛇滑過荒丘,她的身體溫熱,卻恰好燃燒慾望。我聽見她細微的喘息,銀河此時倒懸,猶如漆黑夜裡的闌珊燈火,指引一個孩子要去的方向。樹的枝椏唱起歌來,而一切苦難與未知,都在這樣的聲響里曉諭。

第二天醒來,我們的心情都不算太壞。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打破,有什麼東西又綻放。我們更加親密了,在去石洞的路上,又找到了幾棵結著紅瓤果實的樹。方常吃完之後又摘了不少放在我的包里,她對這種果子喜愛有加,女人總喜歡把自己喜歡的東西都佔為己有,方常看著巨大的樹榦放棄了把它挖回石洞的想法,但她以另外一種方式將其佔有,「咱們給這種果子取個名吧!」

「那叫什麼?」

「昨天我睡得背痛,就叫背痛吧。」

我背著一書包的背痛來到石洞,正午過半,我把方常留在洞內,自己出去尋找水源。

記得我爬上那棵樹的時候,看見石洞的東南向有一條不小的溪流。我順著那個方向走,叢林里巨樹參天,茂密的蕨類植物連結在一起,猶如海浪一樣一波一波地隨風涌動,間或可以看見巨大的朽木橫擋在地表上,鳥的叫聲迴響在每一個角落。我揮舞手中的木棍,嚇退毒蛇和爬蟲,而每當我揮舞木棍的時候,樹林里總能驚出一大群野鴨大小的鳥。我想,我需要一隻彈弓。

接近黃昏,我仍然沒有找到任何溪流的徵兆,我爬上最大的一棵古樹,在還沒有爬上樹冠的時候,意外的葷食從天而降,一個巨大的鳥窩在我的不遠處架在樹丫上。我將窩裡的幾個鳥蛋收入囊中,登高而望,在視野所及之內沒有任何與河流有關的東西,很明顯,我走錯了方向。在叢林中,絕望會隨時從任何一片葉子中分泌出來,我感到沮喪,被蟲子咬過的身體越來越癢,而飢餓隨著意志的消退也接踵而至。

天快黑了,我往回走,在路上我發現了一片滴水的石壁,下面草木蔥鬱,我拿著水瓶過去接水,水流很慢,我開始祈求天慢一點黑。在我等水的時候,我找到了一個分叉角度堪稱完美的樹叉,這是做彈弓的絕妙材料。種馬給我的瑞士軍刀鋒利異常,我拿了一塊石頭敲擊刀背,樹枝很快被砍下。夜色連同我心裡的恐懼一起來臨。我慌忙地將接了半瓶水的瓶子兌到一起,四周已經響起野獸與鳥的叫聲,我手裡攥著木棍和刀,往回趕路。在淹沒膝蓋的草中行走,就像一隻風暴中的船隻,手心浸滿汗水,如果沒有走錯方向,我想我應該離石洞不遠。草中的石頭總在這時將我絆倒,我慌慌張張地起來,把手裡的棍子抓得更緊。野獸的叫聲此起彼伏,在黑暗中行走,如果是一個人,總會覺得後面有東西在跟著你。我不敢回頭看,也不能弄出太大的聲響。月色透過密林留下一點斑駁,過了很久,也許比我想像中的更久,我憑著微弱的光芒看見石洞前面的那棵樹,還有站在樹下的方常。

方常見我從林中走出來,嚎啕大哭。她哽咽得說不出話,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才抽搐道,「我還以為你回不來了,你如果回不來,我一個人怎麼辦啊,以後你不準拋下我一個人跑出去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我急忙點頭,方常說:「你發誓。」她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像要嵌進我的骨肉。

我拿出水給方常,方常問,「你喝了沒?」

「我在那兒喝了一些,明天一起出去找溪流,如果找到了,咱們就在那兒,也像這樣找個山洞住。」

方常點點頭。「這水真甜,你哪兒弄來的?」

「石壁上滲下來的。找到溪就不用這麼麻煩了。」

我生了火,方常在天還沒有黑的時候撿了許多乾柴。把鳥蛋埋在土裡烤之後,我開始思考彈弓的事,在記憶中,我的哥哥是個做彈弓的好手,他可以在彈弓上雕花,做的彈弓準度高,力道大,毫不費勁就能射穿數十米外的鋁皮罐頭。記得他跟我說過,做彈弓最重要的是樹杈,還有皮筋的韌度。方常把埋著的鳥蛋挖出來,敲掉酥脆的殼,石洞里頓時一陣飄香。她掰開鳥蛋,嗷得叫了一聲。

「怎麼了?」

「裡頭有小鳥,」方常說,「給你吃吧。」

我拿在手裡,方常看著我,露出鄙夷的表情說:「我還是吃點背痛吧。」

我記起了昨天的事,問方常,「你還有多少盒避孕套?」

方常一臉梨花帶雨,「我背還痛著呢。」

「拿出來,我要用。」我對方常說。

「啊?現在。」

「不是那個,你拿出來,我有其他用處。」

方常極不情願地拿出來,我拆開一個,拉了拉,彈性足夠,方常又貢獻出了一個小風扇,以及一雙黑色的鞋子。我拆出風扇里的小馬達,弄出銅絲,剪下鞋子的一塊,並將避孕們編成一條,再對接,紮好。試了一下,彈力比小時候用的自行車氣門芯要更好。

倦意此刻襲來,我打著哈欠躺下,從背後抱著方常,方常忽然翻過身,問我,「你是不是還挺喜歡被困在這裡?」

我楞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其實嘛,我也不討厭在這裡,雖然總是吃不飽,也沒地方洗澡。喂,你說這是什麼原因?」方常問。

「可能是我們都在逃吧,也可能是在這裡活得單純些,外面的世界我總是提心弔膽,這裡好像有一種重新開始的感覺。」

「陪我去外面坐坐行嗎?」方常問。

鳥獸聲四起的世界裡,我們坐在石頭上,螢火蟲微弱地遊動,在月光四溢的叢林里就像星星的倒影。樹木在月光下只剩下灰色的輪廓,風吹過時它們輕輕地搖動。黑色的天空壓得很低,間或有雲飄過。有星河亮成一條緞帶,意識開始坍縮,人在此時顯得無比渺小。方常長出一口氣,說:「真想就這麼下去,時間不要動,就這麼下去。」

第二天,我們吃了一點摘來的果實,把東西留在石洞,背上水和空瓶,還有新做的彈弓,啟程出發了。先往河谷走,泥土清新,清晨的陽光像剛曬的被子一樣帶著暖哄哄的氣味。順著記憶在密林中穿行,鳥兒在我們經過的時候振翅而飛,偶爾還有小的走獸從身邊迅速穿過,我沒法看清它們,但從枝葉的抖動幅度來看應該不大。我們中午的時候到達河谷,水流洶湧濁黃,漲得很高。我估算了一下時間,現在日長大約十四個小時,我們從石洞走到這兒接近四個小時,所以還有三個小時可以尋找乾淨的溪流。如果三個小時之後仍然找不到溪流,我們就必須原路返回。

我們沿著河谷的上遊走,期待有一條匯入河谷的溪流。谷邊的草往下游的方向傾倒,這意味著現在的水位不是最高的,河水正在下降。我們踩著這些草行走,路途變得不那麼艱險。 我把彈弓拿在手上,摸出一些小鵝卵石放在口袋,打算有鳥的時候試上一下。方常在河岸邊撿了不少拳頭大小的半圓的螺,它們顏色白皙質感溫潤。隨著太陽位置的逐漸西偏,我們的話越來越少。肚子很快就餓了,方常清出一片空地,撿了一些乾柴,我割了一些蘆葦絮狀的頭做引子,就地生起火來。方常把螺洗乾淨丟進火里,拿出包里的背痛,坐著吃了起來。

方常把吃完的果皮丟到水裡,螺殼烤得發脆,我用刀把螺肉挑出來,遞給方常。方常咬了一口說,「味道還不錯,你吃吃看。」我挑了一個出來,螺肉很脆,有自然的鮮味,烤透的話應該也沒有寄生蟲。

我們吃完東西起來的時候,方常忽然大叫,「好多魚啊,快看!」我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群黑色的魚正圍著方常丟下的果皮。我想起包里還有魚鉤和魚線,心裡高興起來。

「以後我們有魚吃了。」我對方常說。

回去的路上我把彈弓拿在手中,看見鳥的時候就來上一下,但我還沒有練就我哥哥的技術。在黃昏的時候看到一隻受了驚的刺蝟,我追上去,把它堵在一棵倒下來的朽木邊上,用腳踩著。我和方常面對這團帶刺的肉,不知道怎麼下手。後來方常給了個主意,用細藤子把它綁起來,拿在手裡拎著。

回到石洞,方常搬了一些石塊,我把它們壘成一個圈,再將刺蝟放在中間,上面架上乾柴。點上了火,刺蝟在裡面撲騰,方常有點於心不忍。但在我看來,任何能使我們活下去的東西都不能被放過。

在我想下次怎麼把刺利用起來的時候,方常已經用棍子將刺蝟挑出火坑,它的四肢伸得筆直,燒脆的皮膚已經裂開,露出白色的嫩肉。我接過方常遞過來的刺蝟腿,它嘗起來很騷,可能是沒有放血的原因。石洞外面,世界埋在黑暗中。這座叢林分泌著危險與荷爾蒙,它們像琥珀一樣堅硬,稍有不慎,我們就將成為困於其中的生靈。月亮被雲遮住,我拿著彈弓,在黑暗中看著火光里的方常,如同嬰兒一樣熟睡,不知道做著什麼樣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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