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樂】風裡笑著風裡唱——張國榮的音樂世界：歌壇再登場

總會有一天，把心愿完成，

帶著你飛奔找永恆。

——張國榮《夜半歌聲》

「冥冥中都早註定你富或貧，是錯永不對，真永是真……」戴著眼鏡、穿著禮服的張國榮顯得溫文爾雅，此刻他正與許冠傑合唱《沉默是金》。時間是1992年，在《許冠傑光榮隱退匯群星》的節目中。

這是退出歌壇之後，他第一次在舞台上再開金口。他拒絕了主辦方「朗誦歌詞」的提議，覺得太過造作，為了老朋友也是前輩的許冠傑，他願意破例演唱一次。但這個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這次之外，他連一字一句也不肯唱。

他真的不再熱愛音樂，真的不想重返樂壇了嗎？

在1992年，回港拍攝《藍江傳之反組風雲》的時候，他與老朋友林夕合作寫了一首《如果你知我苦衷》給同劇組的玉女偶像周慧敏演唱。張國榮與周慧敏的交集在前文已經提到過，告別演唱會的倒數第二場，就是周慧敏給張國榮頒發的最受歡迎男歌手。拍攝《藍江傳》的時候，兩個人在劇組也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張國榮答應給周慧敏寫一首歌，於是這首經典的《如果你知我苦衷》便誕生了。不過，之前在自己的專輯內都罕有作曲的張國榮卻為他人譜曲，只用一句「友情深厚」來解釋，未免太過牽強。

1993年，張國榮再次與林夕合作，這次他終於要為自己寫歌了，《白髮魔女傳》的主題曲《紅顏白髮》終於由他的口中唱出，這首歌也獲得了第三十屆金馬獎的最佳電影歌曲獎。依照當年報道的說法，這首歌是于仁泰導演鼓勵張國榮自己唱出來的，把《紅顏白髮》放到影片最後也能吸引觀眾們觀看完電影再離場。但是，你會相信這首歌完全是被導演硬生生逼出來的嗎？那為什麼到了《白髮魔女傳2》里，並不是男一號的張國榮，還要再次與林夕創作出《忘掉你像忘掉我》由王菲演唱，作為電影的主題曲呢？

而之後，張國榮越來越「肆無忌憚」地把音樂融入到自己的電影作品之中。《金枝玉葉》里，他在戲內一人獨唱三首歌。而《夜半歌聲》中，他更是貢獻出三首作曲和演唱的主題曲與插曲。而《東成西就》里與黃霑共同創作和演唱的搞笑小調，《花田喜事》中和關之琳合唱的改編粵曲以及《錦繡前程》里他與羅文合唱的同名主題曲，似乎都在暗示著他將要回歸歌壇。

但是，對一個小歌迷的承諾就言出必行的張國榮，又怎會把全香港人都「騙」了呢？他依然恪守著告別樂壇的承諾。甚至在《金枝玉葉》的電影原聲碟內，為了履行自己的承諾，他也不願收錄這三首歌曲，再次承諾自己不會以唱片的形式發行這些歌。於是，上章開頭大批歌迷偷偷帶著錄音機進電影院的壯觀景象，就這麼發生了。

而各家唱片公司從張國榮回港之日起，就開出了優厚條件想請他再度開腔。但是即便再想回歸舞台，他還是拒絕了這些唱片公司的請求。

看到張國榮這麼熱愛音樂、渴望復出，在聚會時握住了卡拉OK的話筒就不撒手，朋友們也都紛紛勸他回歸歌壇。張國榮也終於對那些唱片公司鬆了口——若要簽約，不重出價，但得符合他的條件：不宣傳、不派台、不上電視。這種要求嚇退了大多數前來邀約的唱片公司。其實，張國榮的這些要求雖然從表面看來的確有些過分，但回顧他在歌壇那些年的打拚，就完全能夠理解他的苦衷——在電台派歌、獎項競爭中承受著與其他歌手競爭的壓力，輸了不開心，贏了更不開心，因為報章最愛八卦的對象，就是樂壇的勝利者們。

而當時如日中天的台灣滾石唱片卻帶著誠意繼續懇請張國榮回歸，並為他準備了一份合約：推出新唱片完全不用打歌，不用做任何宣傳，最多只拍三個音樂錄影帶。

這一份誠意，終於打動了張國榮。1995年6月，張國榮在台北舉行記者招待會，宣布簽約滾石，復出樂壇。雖然在張國榮離開歌壇的這些年裡，音樂圈以極快的速度更新換代，把另一批人送上了天王、天后的寶座。但是，「張國榮復出記者招待會」仍作為重磅消息，吸引了亞洲各地兩百多名記者前來參加。

「是的，我反悔了。」張國榮一襲白衣，乾淨利落，面對著在場的媒體，他將自己復出的原因娓娓道來，「但這並非自打嘴巴。六年前我決定告別樂壇，不是在演戲，而是當時我真的想要退出。」他頓了一下，接著說：「但隨著年齡越來越成熟，我的想法和以前很不同。在這幾年間，我時時都想著唱歌。但多數只能是關在房中自己唱。現在，我做回我自己喜歡做的事，何過之有？」

現場的記者們本打算繼續指責，提出些更為刁鑽的問題，譬如「違背諾言」，譬如「害怕競爭」等，在面對張國榮的坦坦蕩蕩、氣定神閑時，也都把話縮了回去。他們都能感受到，面前坐著的不僅是一位娛樂圈的天王，更是一位真心熱愛音樂的藝術家。

「老實說，我是被迫退出樂壇的，因為那時候我好害怕，我害怕有一天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那陣子的歌迷好瘋狂，有部分似是失去理性。愛固然瘋狂，恨亦一樣失常。」談到自己曾經退出樂壇的想法，張國榮對記者也是掏心掏肺。

告別演唱會上，張國榮請歌迷允許他出去「闖一闖」，在加拿大、在內地、在戛納又回到香港闖蕩的張國榮，終於歸來了。對曾經的紛紛擾擾，他也終於看開了。他選擇不再與他人比較，不是他害怕，而是想把真正的心思，花到所鍾愛的音樂上。

為找新聞點，媒體們還是將張國榮對歌迷的一句玩笑話「我哪有你們花心，一時劉德華，一時張學友，一時又是黎明、郭富城」拿來大做文章，希望能營造出「張國榮再度出山對壘四大天王」的轟動效果，尤其是將他與在某些方面氣質比較接近的黎明相提並論，頗有當年比較他與譚詠麟時「氣質、歌路皆相近，華星培養出阿倫接班人」的風格。

張國榮沒有去澄清什麼，在這個圈子裡沉浮二十年的他已經太懂得媒體的做派，將《紅顏白髮》的普通話版本《一生最愛》送給黎明作生日禮物這件小小的舉動本身，就對那些八卦媒體的無稽之談有了足夠的反駁。

復出之後的第一張專輯《寵愛》，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他終於還是割捨不下電影內的那些好歌，將他們在專輯中一一收錄。除此之外，他還把自己參演的電影中本不屬於自己的好歌拿來重唱，譬如《風月》中的《A Thousand Dreams of You》，又如《金枝玉葉2》中劉嘉玲、袁詠儀（何超儀代唱）合唱的《眉來眼去》拿過來，與合作過《深情相擁》的同門師妹辛曉琪合唱，與原作的味道完全不同。

而最值得一提的，是他把《霸王別姬》的主題曲《當愛已成往事》也收了回來。這個時候，他對《霸王別姬》這部戲以及當初的劇組仍然留有很深的感情，於是便在這首歌的前奏和間奏內加入了很長一段京劇作為點綴。音樂錄影帶中，張國榮獨自一人半裸著潛在水面之下，隨著歌曲的進行，他一步步走了上來，朦朧的光影中，能夠隱隱約約地看到他性感的輪廓和健美的線條，甚是撩人。與李宗盛、林憶蓮的抵死纏綿不同，張國榮對《當愛已成往事》的唱腔是平淡的。這首回憶往事的歌曲，有人喜歡前者的情深意切、波瀾起伏；也有人喜歡張國榮版本的平淡中帶著對往事絲絲點點的懷念與哀傷。這首歌，也成為了張國榮在兩岸三地最有影響力的普通話歌曲之一，僅次於後期的《我》。

由於之前合約中的條目所限，這張專輯內的歌曲便真的沒有在電台打榜，歌迷們甚至到了快要發行的日子，都不知道這張唱片內究竟有什麼歌，但偶像復出的第一張專輯，他們就如同對待當年張國榮告別歌壇時留下的那張《Final Encounter》一樣，不顧一切地搶購。這張並不算全部都是新歌的專輯，在新加坡、馬來西亞和港台地區的銷量卻一路勢如破竹。正如香港電影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滑坡，而張國榮卻憑藉演技與作品質量逆勢上揚的狀況一樣，這張《寵愛》，在香港的銷量也一路直逼到三十萬張，而全世界的銷量，更是達到了驚人的兩百萬。在滾石唱片當年的銷售營業額中，這張唱片竟佔到了驚人的15%——要知道，那年的滾石，可是財大氣粗、人才濟濟。《寵愛》也獲得了當年IFPI銷量冠軍，被稱為「唱片業慘淡時期的救市之作」。

而也是由於合約規定，這張專輯並未留下太多的音樂錄影帶，就算有音樂錄影帶，也多是電影片段和新拍攝鏡頭的剪接，以及張國榮在各地簽售時的一些視頻，如《夜半歌聲》。但正是這些視頻，讓我們直觀感受到了哥哥復出樂壇時的聲勢。每當在KTV點到哥哥的《夜半歌聲》時，身為榮迷看到周圍的朋友感嘆「張國榮年輕時人氣好高」時，我總會驕傲地告訴他們，其實那年，他已經四十歲了。

帶有一點點「投石問路」性質的《寵愛》，讓張國榮和滾石唱片都看到，他們的路很寬闊、很通達。於是，第二張專輯，他們便全力以赴來做。這張專輯，也是張國榮在樂壇繼《Salute》之後，概念最為完整的一張大碟。

這張專輯叫作《紅》。

所謂概念專輯，是指整張專輯並非十來首歌的簡單拼湊，而是先將專輯的定位，也就是「概念」確定，再請創作者圍繞這個概念創作歌曲，但最終仍是要把這些單曲統一在整體的概念之內。

而《紅》這張專輯卻與一般的概念專輯有著明顯的不同，因為它的概念並非特定的某樣事物或某種想法，而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定義「紅」。能在模糊中抓住核心的，也只有林夕。於是，這張專輯的所有詞作，都由林夕一人包辦。這種「包碟」的權利在如今的香港樂壇很是常見，但那時，作出這種決定的歌手和唱片公司並不是很多。《紅》的此舉，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種嘗試。

這次嘗試無疑是成功的，林夕以敏銳的情感認知、深入靈魂的觸覺與純熟的作詞功力，將這張唱片「紅」的主題通過他一段段絕美的文字完全鋪展開來。尤其是專輯的同名曲《紅》，在充滿象徵意義的詞作里，你並不能捕捉到一點點切實的東西，也分辨不出歌者所吟唱的情感究竟是什麼，但那些美妙絕倫的句子，一定能讓你體會到歌中的那一絲迷離之感。張國榮親自所譜寫的曲子，舒緩中帶著不羈，輔之以鼓聲的醞釀和古典氣息的編曲，讓這首《紅》散發出無法形容的神秘與魅力。

剛剛提到了編曲，就不能不提到首次與張國榮合作的C.Y.Kong，這位音樂人以《紅》為起點，確立了與張國榮的合作夥伴關係，在後來的幾張專輯中，也總是能見到他的身影。2003年4月1日，他所寫的《Depression》就是我們後來聽到陳奕迅所唱的《浮誇》。

而這張專輯內，張國榮還有兩首譜曲，便是《有心人》和《意猶未盡》，這兩首歌與後期張國榮所譜的大多數曲子的風格不同，前者溫暖、清新，而後者則濃烈、性感。而這張專輯的其他作品也都給人以不同的感受，《偷情》、《怨男》、《怪你過分美麗》、《談情說愛》……每一首都能觸動你內心不同的地方，但在聽完之後，你第一時間所想到的，也一定會是專輯的主題——紅。

這張《紅》的成功，離不開張國榮本身對專輯定位、創作與製作的參與。其實這並不是張國榮第一次參與自己專輯的後期製作，但音樂自主權無疑是最大的一次。這位經歷了更多滄桑，擁有了更多靈感的藝術家，復出之後，終於展示出了那麼多年積累的藝術才華，也終於打造出了必將流傳後世的經典唱片《紅》。

此時是1996年，香港臨近回歸。張國榮也和港人們一樣，等待著「跨越九七」演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