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 筒子樓記

我是在一個三線城市的筒子樓里長大的。

那棟樓建於上世紀70年代,是小城市「平房時代」的終結。據說樓還未蓋起來時,廠子里的老幹部就拖家帶口去找領導哭,想在新樓里求得一個安居之所。於是,地基剛打好,房子已經被分光了,原本覬覦已久的領導也無奈,只好繼續蝸居在促狹的平房院里,滿心期待著下一棟將起的樓房。

姥爺一家當時住在早期分下的老平房裡,只有九平米,堪堪擺下兩張床,一個大柜子還有各種不起眼卻佔分量的雜物。我媽和我姨的童年關於家的記憶里少有「溫馨」兩個字,除了必要的吃飯睡覺,家裡幾乎進不去人。分房子的消息下來,姥爺也滿心歡喜地去爭取,無奈人微言輕,一家四口還要守著這個不進光亮的小屋過日子。

轉年,房子蓋起來了,是氣派的三層樓,白色的石磚外立面看起來結實得很。姥爺下班時從新樓前經過,背著手仰著脖子在那兒看了許久,嘆息嘆息,恨自己無用,不能分一套體面的居所,全家鬆散地生活。

很快,廠里家屬區的第二棟樓也起來了,那座樓更加「先進」,是家家有獨廁的單元房,消息一放,廠里炸開了鍋。許多父母招呼孩子放學時在廠門口等著,一下班就拉上孩子去找領導哭哭笑笑的,希望能落得好運。那會兒還是計劃經濟時代,民風質樸得很,沒人想過送禮塞紅包,眼淚就是最有效的利器。幾周下來,領導被哭蒙了腦袋,乾脆一拍桌子,按照家庭孩子的數量多少分房子,孩子多的先分,家有男孩的先分……姥爺家只有兩個姑娘,一時便處在下風,房子分完了也沒見到領導的面。

到我母親上小學的時候,事情突然有了轉機。聽說最早蓋起的那棟筒子樓,要在上面再加一層,多住九戶。這下姥姥說什麼也不能聽天由命,抱起還在託兒所的小姨,拉上正在做作業的我媽,就到領導家門口哭去了。領導看著兩個哭得眼睛紅腫的姑娘,一時心軟,終於大手一揮,在紙條上寫了「四樓北二戶」,打發她們娘仨回去。那一晚,一家四口想到即將要搬進的「大房子」,激動得一夜沒睡著覺。

新房子有兩間屋子,27平,總面積是老房子的三倍!據說初搬進去的那天,我媽和我姨在裡間開心地蹦躂了一宿,難以想像兩人竟有了自己的小屋,而且那麼寬敞明亮。就這樣,一家人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像樣的房子,逢年過節的時候,還能撐起大圓桌守著外間的大煤爐子吃個火鍋。

我媽和我姨在這間房子里度過了最快樂的青少年時期,她們在窗檯邊「抓沙包」,在屋子中間「跳天堂」,擠在裡間的小床上聽收音機。幾年過去,我媽出嫁,我姨一面不舍,一面竊喜——能夠自己住一間屋子,是她許多同齡的朋友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好景不長。當時我生父在北京三軍儀仗隊當儀仗兵,一年的大多數時候都待在部隊訓練,執行任務。我媽獨自生活了幾天,又搬著行李回了娘家,和我姨擠在一起。我姨雖然失落,好歹也有個說話解悶的,再加上不久之後我的出生,讓家裡多了許多歡聲笑語。

我出生的時候,是1993年,國有企業改革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廠子每時每刻都在走下坡路。儘管如此,廠領導還是頂著壓力把家屬區的平房拆得七七八八,幾棟新樓拔地而起。那是真正氣派的單元房,六層樓,粉白相間的外立面,每戶都是三居室的標準戶型。姥爺看著襁褓中的我,拼儘力氣想要換一套大些的房子,給我們母女騰出一個單獨的房間。但那時分房子眼淚已經不作數了,姥爺的家底又微乎其微,很快在搶房大戰中敗下陣來。

無奈,姥爺只能買了一個稍大的床,讓我媽帶著我和小姨一起擠在裡間。我尿床時期雞賊得很,每夜想上廁所時,就挪著屁股到我姨的被窩裡,上完後再挪回來。所以我和我媽的被我從來都乾乾淨淨的,倒是我姨,每早一睜眼被窩裡都熱乎乎的,日日如此,她簡直患上了睡眠焦慮症,每晚防著我挪過來「方便」。直到現在,我姨依然覺輕,有個風吹草動的就火速起身,據說就是那時養成的習慣。

筒子樓每層只有一個廁所,在樓道最南面的拐角處。廁所外面有兩個大水池,一層九戶人家都在這裡洗漱洗衣涮拖把。兒時的記憶里,時常有母親端著一大盆衣裳穿過整個樓道走向洗衣池的身影。我常跟在她身後去看,只見她撐著搓衣板,飛快地把衣服打上肥皂,然後在搓衣板上有節奏地來回揉搓著。這樣的畫面久未褪色,肥皂的香氣我到現在都記得。

挨家挨戶的,鄰居間的感情自然極好。每天快到午時,便有家長打發孩子挨家挨戶送自己蒸的玉米麵餅,自己包的餃子或難得做一頓的雞鴨魚肉。我便常被姥姥差遣,去給旁邊的化姥姥還有走廊南頭的劉姥姥送蒸拌螞蟻菜。螞蟻菜都是我和夥伴趁著雨後在旁邊的干休所裡面摘的,可以趁鮮攤進雞蛋煎餅里,也可以裹上麵粉上鍋一蒸,拌上蒜泥,陳醋和辣椒油當冷盤,鮮香味美。

慶幸的是,在我出生17天和167天後,同一層樓又有兩個男孩相繼出生。我們一起長大,共同分享整個童年時光,是發小,也是一生的朋友。跟他們玩得久了,我的性子和愛好也愈發像男孩子。夏天的時候,我們經常去不遠處的文化宮門口玩,看著那群大孩子們踢足球,或是攢夠了錢去文化宮的三層打乒乓球。到了冬天,我們就一起窩在年齡最小的孩子家裡,玩兒他父母買給他的紅白機。超級瑪麗,坦克1990,松鼠二代,魂斗羅,忍者神龜,雪人兄弟……那台遊戲機里,裝著我爛漫的童年時光,裝著我成長期最大的樂趣。

因為這兩位朋友的關係,我的童年比我媽和我姨過得精彩得多。筒子樓窄窄的走廊里,到處映刻著我們玩蹦蹦器,四驅車,數碼寶貝機的身影。「奧特曼」的音樂響起的時候,整棟樓的孩子都會聚來我家,從傑克,到艾斯,泰羅,雷歐,這些名字是少年心中拯救世界的英雄,是整棟樓的孩童年少的偶像。

沒過幾年,大概在我們上小學的時候,其中一個孩子的父親去世了。肝癌,在醫院住了很久,耗光了家底。他的妻子每次回來都雙眼紅腫,姥姥總是不等她上門,就揣著紅袋子把籌來的錢送去給她,只為著有年冬天,姥姥心臟病發的時候,是那個伯伯大半夜的專程起床把姥姥一路背到醫院的。我媽和小姨時常和其他鄰居一起輪流去陪床,我的發小也自然而然地住在了我家,小孩子不懂大人的苦楚,我們每天一起看《數碼寶貝》,每天都過得沒心沒肺,快樂得很。

那位叔叔的喪事是四樓的鄰居們幫著一起操辦的。出殯那天,我看著他兒子把盆子摔得叮噹響,眼淚便不由自主地往外冒。於我而言,逝去的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給了我生命中少有的父親一般的溫暖,早就是親人了。那種失去至親的痛苦,我至今記憶猶新。

跨過千禧年後,整個城市開始高樓四起,向東南邊推進。破落的廠子已經徹底淪為了時代的棄兒,連帶著這北邊喧嘩一時的生活區也成了城市邊緣被人遺忘的角落。筒子樓里的住戶搬離地越來越多,慢慢地變成了一棟「空樓」。樓道盡頭的廁所里扔滿了廢棄的傢具板材,廁所門口的兩個大水池也被破爛壓得看不清原貌了。姥爺去世後,我媽和我生父分開又再成家,小姨婚後也有了屬於自己的寬敞溫馨的家,只剩下我和姥姥在筒子樓里相依為命。這棟已經受過40年風雨的老樓,見證過新婚新子的喜悅,見證過家庭失子的痛苦,見證過夫妻分道揚鑣的狠絕,見證過父母責罵孩子的喧囂,見證過白天的歡笑和深夜的悲傷…而現在,它卻如垂暮老人一般,在林立的高樓中孤獨而立,只有街邊竄天的白楊知道它的故事。

它曾受過千人的追逐,也在城市化的進程中慢慢凋零。

它見證了一個時代的開始,也見證了一個時代的結束。

2009年,我和姥姥搬離了這個承載了幾十年家庭風雨的房子。電視櫃下的抽屜里,還放著當年領導手寫的紙條——四樓北二戶。姥姥說當時她揣著條,簡直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這輩子都沒那般硬氣過。可是如今,這張比我還大上一輪的紙條已經泛黃了,筆跡不清,多少光陰碎影,再也說不清楚。

2012年,我求學北上,不多久便聽說要拆遷的消息。想起高中時參加新概念作文時寫的一篇文章,恍若隔世,竟一語成讖,心頭澀然,就怕哪天回去,被告知「家」已經不在了。

現想如今,我坐在朝陽門的辦公室里寫著這篇文章,滿腦子都是筒子樓那粗糙的身影。那種大家族式的熱鬧,那種鄰裡間夜不閉戶的親密,那種簡單而純樸的生活,想來以後只能宛存記憶,不復存在了。

不知怎的,在這個寂靜的午後,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家家戶戶都把煤火立在筒子樓的走廊里,每至飯點,整個樓道都瀰漫著炊火飯菜的香氣。

食不再,家不再,童趣年思不再,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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