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牆

我有一個隔離牆(境外)的收藏系列,已有四件藏品,其中有實際形式的隔離,也有精神層面上的隔斷,收藏在我的相冊里。

第一件藏品:柏林牆

2015年5月的最後一天,我又一次獨自上路,自由自在地行走。這趟的主要目的地是柏林牆。退休後時間寬裕,出遊不再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到柏林我只是對柏林牆感興趣,安排了三個整天以留有反覆行走駐足的餘地。

還在工作的最後兩年,年輕同事S的老公訂了份《財經》雜誌,其附送《lens》,她自己十分喜歡並覺著我對《lens》的內容一定也感興趣,每期收到都帶來讓我先看。在那裡我第一次詳細了解到柏林牆的前世今生。描述柏林牆的那期還附一張可卸式圖片(下圖),畫面震懍人心,我便向S要了這張圖片,保存至今。

柏林牆被推倒後,保留下來一小部分被作為歷史遺迹。根據《孤獨星球》介紹,現有四處柏林牆遺址(可能有遺漏):

第一處:沿Niederkirchner Street大街的一小段單排原始狀牆。距離著名的查理檢查站不遠,千瘡百孔圍著護欄,牆上的「SAVEnOUR PLANET」 觸目驚心。

第二處:柏林牆紀念館。柏林北火車站附近,以露天展覽為主。除了長段的原始狀牆體外,還能看到當年柏林牆的所有要素。有翻牆被擊斃者的地點,死者遺像,墓地,還有一幢當年開窗往下跳就到西柏林交界處的居民樓房,後來窗全被封死了。這裡有許多展板、圖片和語音講解,雖沒有中文但仍輕易的讓我為之動容。登上街對面的塔樓樓頂可俯瞰死亡地帶全貌。參觀結束我就近乘地鐵離開,在這個地鐵站內還有當年被封情況的展示板。

第三處:柏林牆公園。距離柏林牆紀念館不遠,雙排塗鴉牆將公園一分為二,我到時遇一群年輕藝術家正在塗塗畫畫。

第四處:東區畫廊。城軌Ostbahohof與nWarschauer兩站之間,沿著施普雷河岸的一邊,是保留下來最長的一段牆,部分雙排,部分單排,畫滿塗鴉。著名的「兄弟之吻」就畫在這裡。牆中段有個開口,裡面正在基建,出發前上網看到報道,2013年為建高檔公寓,深夜牆被強拆6米。第二天柏林人憤怒了,上街抗議,事情鬧得很大。 看來哪國都有強拆。

此外還有,波茨坦廣場豎立著五塊切割下來的牆體,牆面上粘滿了密密麻麻的口香糖。

保留下來的柏林牆,一部分仍然保持當年原有的狀態,看得出牆體很薄,牆內嵌著密集的粗鋼筋,即使牆灰大多已脫落,牆體仍巍然不動;一部分牆的正反面滿是塗鴉,有些塗鴉內容似乎與柏林牆並無關聯,容易讓人忽略牆本身的意義,這可能與我不認識德語有關。

我喜歡柏林牆赤裸裸地顯現他本來的面貌,站在他的面前,能真切體會到當年柏林人那種灼心的疼痛。當某個星期天早晨一覺醒來(1961年8月13日),東、西柏林之間地面192條大街小巷全部切斷,一道牆瞬間豎立在眼前。父母、兄弟姐妹、孩子、朋友、同學、同事、戀人此生再不能相見,我一想就不禁驚出一身冷汗,背脊傳來一陣戰溧。雖說世事難料,但誰能想到會出現如此野蠻、殘酷的改變?開始時地鐵由軍人把守過站不停,後來便全部封死。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人們被硬生生地分開。

最初的柏林牆是鐵絲網、簡易牆,後來不斷地加高加固完善,形成165公里長的永久性牆體。完善後的柏林牆是雙排牆,兩牆中間設有路障、壕溝、報警系統和200多座警戒塔。東德人翻過一面牆還是在東德界內,格殺勿論。

在柏林牆豎立的28年間,無數東德人企圖翻越他。許多方法在今天看來仍匪夷所思,其中的兩個令我印象深刻。第一個方法,將人藏在有外交通行證的汽車前蓋發動機之間,因為一般不會檢查前蓋。想像人體要怎麼扭曲才能嵌入發動機之間?嵌進去了又怎樣才能出來?太令人揪心了。第二個方法,有一個父親做了一個彈射裝置,將自己的兒子——一個小男孩射了過去。雖然是背了「降落傘」的,但這顆「人彈」會射得多高?射得多遠?這顆「人彈」又會怎樣落下?實在讓人不敢往下想啊。期間共有3000多人被捕,200多人被擊斃。喪生者的照片陳列在柏林牆紀念館裡,基本都是年輕人。我想如果一堵牆把我與我的孩子永久分隔,我非瘋了不可,我一定也會與這些人一樣挺而走險的。

1989年11月9日晚上10點,東德領導一聲「拆牆令」後,瞬間兩邊的柏林人潮水般地湧向柏林牆。人們爬上牆擁抱、親吻,笑聲、哭聲、歡呼聲直衝雲宵,全世界都聽到了。第二天人們自發上街拆牆,拆下的牆體被許多柏林人車載肩扛拿回家作紀念品收藏,全世界也都看到了。現在柏林街上大大小小的禮品店裡,都有賣一種嵌入一小塊牆灰的明信片,賣的人都說是當年的柏林牆,不過時過境遷已不知是真是假。

東西德統一後,時任東德領導人的昂納克因為他的翻牆者「格殺勿論」而被審判,最後因健康情況不了了之。而那些執行命令開槍的士兵倒被判有罪入獄,成為曠世奇案。

到柏林看了展示圖板,我才了解到柏林牆並不是當年東、西德兩國的國界線。整個柏林都在東德地界內,但柏林城內靠西邊的區域又屬於西德,柏林牆是把西柏林圈起來。當年的西柏林實際是座孤城,進出全靠飛機。

到柏林牆之前,我先遊覽了幕尼黑的宮廷釀酒屋,一家超大的啤酒館,希特勒的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第一次會議就在樓上的舞廳召開;幕尼黑的統帥堂,當年希特勒前任在此地粉碎「啤酒館政變」,希特勒被囚入獄,他在獄中寫下了著作《我的奮鬥》;紐倫堡的國際遠東600號法庭,二戰戰犯審判法庭;紐倫堡納粹黨結集地,相關影視片中常見的納粹支持者向他們的元首歡呼致敬,大喊「嗨,希特勒」的集會場地;柏林希特勒與愛娃·布勞恩自殺的地堡遺址,現在是居民樓前的一片空地,如果不是豎立著一塊被刮劃的面目全非的牌子,已無蹤跡可尋。

希特勒讓群體性被洗腦的德國人民為其瘋狂,將人性之惡發揮到極致。我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年輕男人不由地想像,如果出生在那個年代,他這會兒正在奧斯維辛還是在華沙?在北非戰場還是在列寧格勒外圍?他會是麻木不仁,抑或良心未泯?他穿上那件藍灰色呢料長軍大衣會是什麼樣?他是否能逃過成為劊子手,淪為戰場炮灰的命運?願這些問題永遠沒有答案。

二戰結束,以希特勒納粹與美英法蘇盟國的對峙迅速切換成為美英法與前蘇聯的對峙,德國土地迅速淪為東西方冷戰的戰場。來到柏林牆,要將二戰的施暴方迅速切換為東西方冷戰的受害者,不太容易,至少對我而言不容易。

那幾天套用一句時髦的話,「我不是在柏林牆前,就是走在去柏林牆的路上」,並一邊思考著久已縈繞於腦際的問題。人無法決定何時生何地生,重要的是何時死,以何種方式死。在那個民族被迫害,國家被侵略的年代,人們過著惶惶不安、極度恐懼的日子。戰爭發起國的普通民眾也主動或被動地做著一些遠離作為「人」應該做的事。為了生存,那時的人常常不得不做出選擇,不是英雄就是叛徒,不是去殺人就是被人殺。那個年代不講道德修養、禮義謙讓,講得是生死存亡、你死我活。那會兒的人,人生很短,生死、愛恨、成敗、榮辱一步之間。很多人死時都還年輕,沒有享受過真正的生活,無權決定自己的生死。那一生一世,嫌時日太長;那一生一世,寧願從未出生。我不由地想起了文革,對於中國的知識分子而言那段時期和戰爭一樣殘酷。前段日子恰逢文革50周年,《人民日報》刊文稱決不允許文革這樣的錯誤重演。但願如此。

如今的中國人德國人都已遠離戰爭,遠離特別政治期,遠離貧困和疾病。我們走過了周潤發的「上海灘」,經歷了周杰倫的酷年代,擁有了小確幸,正面臨90後00後的萌時代。雖然現在的中國仍亂象叢生,但面對慾望這個人類永恆的命題,我們有了更從容的思考時間,學習歷史反思歷史。

柏林牆是我「牆的收藏系列」中最大一件藏品。

第二件藏品:哭牆。

2011年暑假我與朋友一家三口結伴到以色列、約旦旅遊,那趟出遊將哭牆、巴以隔離牆同時收入囊中,收穫滿滿。

我們坐飛機大巴共三十多個小時,於當地時間臨晨四點到達耶路薩冷,稍作休息後我就迫不及待地走進老城。天色朦朧,大街小巷最正統的猶太教男人已走在通向哭牆的石板小路上。他們身穿黑衣黑褲,戴黑色寬邊禮帽。老男人留著大鬍子,男孩面頰兩側卷著小辮子。他們獨自或三五成群手捧聖經,有的還拿著明顯是中國製造的塑料小凳子。小路通向哭牆,每個入口都有安檢。東方漸漸放亮,滿目清輝,哭牆前已擠滿了禱告的人們。出行前一周我惡補了《聖經的故事》。似穿越千年後的相見,昔日大衛安在,城池依舊,丹心一片。眼前是歷史與現實的交織,這種感覺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我完全被迷住了。

公元70年,猶太教聖殿被羅馬軍隊毀壞,殘留下西側圍牆被叫做西牆,也叫哭牆。1948年以色列建國後耶路薩冷老城仍被約旦控制,直到1967年的「6日戰爭」後,猶太人才可以隨時自由地到哭牆前祈禱。可憐的猶太人為此等待了1900年。

傍晚我又來到這裡,黃昏柔軟的金光撒向哭牆,撒向聖石拱頂清真寺的圓頂,互為映襯更加美麗。哭牆男女分區,我走進女人區,走近哭牆,把寫有心愿的小紙捲成細條塞進牆逢,投進這天國的郵箱。願世界和平,願世界永無戰爭。忽然,我聽到輕輕的哭泣聲從右則傳來,彷彿來自遙遠的地方,我尋哭聲而去,是個優雅的老年婦女正面對哭牆任淚水滑落,任哭聲飄蕩。猶太人承受著的創傷表面是看不見的,1900年里他們在世界各地流浪,只要一想起哭牆就會默默流淚,只有面對它時才會盡情釋放。

哭牆前廣場正統猶太人夫妻們推著雙人或單人童車,小的坐在裡面,大孩子簇擁在周圍,這「一堆堆」、「一圈圈」的家庭吸引了我的眼球。他們男人不服兵役(徵兵法修改前),基本不工作,拿政府補貼生活。他們生很多的孩子,當地人告訴我們最多的家庭生12個,也有的說更多。一個家可以組兩到三支籃球隊,打對抗賽打循環賽。天越來越暗,孩子們漸漸離去上床睡覺,廣場上信徒和遊客越聚越多,但似乎空氣里有種一觸即發緊張不安的氣氛。通向廣場外的條條小路上隔幾步就站著「弔兒郎當」 的兵,他(她)們背著衝鋒槍,喝著紙杯咖啡扎堆聊天。

那幾天我反反覆復走在耶路薩冷石板小路上,盡情地呼吸著老城的空氣,小路通向過去,讓人想到時間的流逝。

一堵殘牆在人們心中和眼裡,除了作為歷史遺迹外,還帶有如此強烈的宗教、精神層面的寄託,信仰的沉重的,就只有哭牆。

第三件藏品:巴以隔離牆。 n

那次旅程我們在以色列和約旦兩個國家繞了個圈走。這天我們從約旦南部口岸出境又回到以色列,在南部小城埃拉特租了輛小車,一路自駕向北重回耶路薩冷。我們似乎是開錯了一條道,以至在距離目的地大約100公里時被哨卡攔了下來。當兵的告訴我們,此後一段路中途不得停車,因為牆外可能會扔一些東西過來。原來我們開到了一條右邊緊挨著巴以隔離牆的公路上。我很好奇一點都不緊張,儘管此後一路上時不時地與坦克車炮管直視,與武裝到牙的裝甲車擦肩。

重回耶路撒冷的第二天我們去伯利恆,伯利恆是耶穌誕生地,屬於巴勒斯坦。在大馬士革門21路起點站乘上公交車,我一直注意公交車是如何通過隔離牆的,不想七拐八轉一會兒司機說伯利恆到了,不知道是從哪裡進來的。回程時公交開出一段路後停在一個哨卡,全車人拿行李下車接受以色列軍人的檢查。兩個檢查的兵槍不離手,不遠處還有幾個在注視,對巴勒斯坦人翻箱倒包查得非常仔細。檢查完畢後一車人重新上車上路,本來輕鬆的旅途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我不敢再坐到兩位穿黑大袍的女人身邊,唯恐是苦大仇深不要命的,直到下車我才深吸一口氣,緊繃的心慢慢放下。

公元70年猶太人被羅馬人徹底驅趕出耶路撒冷,從此他們失去了家園。公元7世紀伊斯蘭教先知來到這裡,此後居住在阿拉伯半島上的阿拉伯人漸漸向北向西遷移到這裡生活,直到1948年。今天這塊土地無論對於以色列人還是巴勒斯坦人而言,都是袓祖輩輩繁衍生息的地方。二戰結束後,為了不再發生奧斯維辛那樣的人間慘劇,聯合國將當時英國控制下的這塊土地的一半多劃給猶太人,建立以色列國。從此巴以雙方打架、爭吵沒一刻消停過。2002年以色列建起這堵巴以隔離牆。許多巴勒斯坦人至今仍保留著在以色列境內的房產證和地契。

這堵牆隔斷民族,隔斷宗教,隔斷人心。這堵牆承載了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人的千年恩怨、百年仇恨。

第四件藏品:德黑蘭原美國駐伊朗大使館的圍牆。

這座牆是前年(2014)收集的。在德黑蘭旅遊,到美國駐伊朗大使館原址看圍牆是必游節目。這堵圍牆我在電影《逃離德黑蘭》里見過,在多個網路遊戲作品中也見過。牆上畫著骷髏自由女神、宗教領袖哈梅內伊,寫著「打倒美國」、「美國去死」的標語等。當年伊朗人衝破這道圍牆把裡面的外交官作為人質。「伊朗政府把鄉下人一卡車一卡車載到這個美帝國主義的圍牆大院里,參觀、呼口號、燒美國國旗,然後席地而坐免費吃吃喝喝。他們中的許多人其實都不知道真實的美國在哪裡,以為這裡就是美國,他們已將美國踩在腳下」(《在德黑蘭讀(洛麗塔)》)。在我們外人看起來有點可笑的牆,是伊朗1979年大革命勝利的標誌,它代表美伊斷交,代表美國和聯合國對伊制裁的開始。它承載了一代伊朗人的記憶,改變了幾代伊朗人的生活。如今為了共同打擊ISIS,美伊越走越近。二個惡鬥多年的對手此刻握手、擁抱、貼面,一場鬧劇將接連一個笑話,伴著各自的「尷尬」和傍人的唏噓不已。在可預見不遠的將來,如同美國與巴西那樣,隨著兩國關係的改善,高層互訪,等待它的命運將會是什麼?

這座牆標誌兩國政府的隔斷,也成為國與國之間「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的最好詮釋。

遺憾的是,當今世界隔離牆有增無減。近年來為了阻擋敘利亞、利比亞難民進入歐洲,匈牙利與塞爾維亞邊境又添了一堵隔離牆,馬其頓與希臘邊境之間也高築擴建了原本已有的隔離牆。

腳步不停,收藏不止。

(柏林牆相關數據來自《不可不知的德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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