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談夜話·麵館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商業轉載請聯繫作者獲得授權,非商業轉載請註明出處。
郁芒拎著二斤櫻桃走到自家小區門口的時候,看見了一個女人。
巴掌小臉,眉目如漆,細長眼角幾乎要直直飛到鬢邊里去,和郁芒擦身而過,若有似無地掃了她一眼,媚態乍起,看得郁芒不自然地聳了聳肩。
她快步走向單元門,心裡不免生出一絲陰暗的揣測,這樣的女人,年輕漂亮,風情手段嫻熟至此,想必有著不可明說的工作性質。饒是現在物業管得嚴,皮肉生意也不會趁下班人多正熱鬧時候開工,該是誰的秘密情人了。
咔噠,門鎖轉動,郁芒打開玄關的燈,老劉還沒回來,最近他忙的連軸轉,經常深夜回家,抱著一捆圖紙,郁芒把飯菜留在桌面上,老劉往往看都不看就一頭扎進書房,有天郁芒凌晨起來喝水,看見老劉眼睛熬得通紅,鋪了一地量具紙筆,郁芒不落忍,過去想勸他身體要緊,老劉卻抬起頭說,我要吃面。
郁芒愣在原地,老劉地道南方人,從剛結婚開始,就吃不慣北方的麵食,平日做了包子餛飩,老劉都會央求她再蒸米飯,今天怎麼想起來吃面了?
心裡是這麼想,郁芒嘴上答應的飛快,「我這就去下。」
面很快端過來,最家常的西紅柿雞蛋,湯麵上飄著一星油花兒,郁芒想了想還是切蔥花進去做點綴,端端好看。
"不,"然而老劉夾了一筷子,頹喪地放下了碗。
「不是這個味道。」
老劉最近遇上了個難題。
說是難題,其實他漸漸開始樂在其中,大學時候學機械自動化,生活兩點一線,每日沉在圖書館裡,工作了之後性格一時難改,每逢需要畫圖紙的時候,都會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這種情況一直維持到辦公室新來小姑娘林泉,老劉加班突然有了人陪。
年輕女孩從皮膚到聲帶都是年輕的,平日規規矩矩坐在他對面喊著劉哥,晚班的時候突然像一隻蝴蝶飛過來,坐在他身邊說是學習。老劉起初不喜歡被打擾,三番五次趕不去,也未必真的板起臉來趕—也就任她折騰了。
林泉總帶著三分純良七分嬌弱,老劉畫著圖紙,她在一邊安靜塗指甲,塗好一個就認真端詳一會,指甲油的氣味瀰漫開來,老劉剛有一絲皺眉,林泉立刻輕巧地去推窗戶,在夜色里抻起懶腰來,老劉抬眼就看見上衣蓋不住的一絲雪白皮膚,剛做賊心虛地低下頭,就聽見主任推門進來。
都辛苦了,今天下班吧。
老劉盯著圖紙那個剛算出來的數值,腦海里卻都是剛才的一抹雪白,林泉在對面慢慢收拾著她的小物件,終於等來老劉一句。
太晚了,送送你。
上了車,未等老劉開口問目的地,林泉拿出小孩表情,摸著肚子,「劉哥,都還沒吃飯,你也餓了吧。」
一個吧字輕輕巧巧,這時候加個否定句難免不解風情,老劉揣度著錢包里的存貨,一邊豁出去般地點點頭,「想吃什麼,你說。」
「就那邊,」林泉剛塗好的紅指甲在空中虛晃兩圈,「寶安街,有個麵館。」
老劉看了一眼儀錶盤,數字剛剛跳過十二點。
他熟練地把車擠進小巷,驚異於麵館的人聲鼎沸,林泉輕巧地走在前面,從肩胛到腳踝都扭著弧度,薄裙子透了光,隱隱可見大腿之間的縫隙,老劉一時恍惚,忘了腳下看路,林泉回頭沖他笑一笑,兩人就這麼坐到了麵館的桌子面前。
來啦。老闆娘對他熟稔地招呼。
你認識我?
都會認識的。
大學的時候郁芒跟老劉是同班同學,那時候她活躍且自信,雖談不上多麼能歌善舞,卻寫得一手好書法。老劉經常在走過主教學樓的時候注意到展覽,每次最長的那幅落款總會有這個名字,郁芒。他們之間除開班級大課交流甚少,止步於偶爾在林蔭路上遇見她和不同的小夥子,互相打個招呼。
老劉沒想過他有一天會和郁芒結婚。
在他心裡郁芒是那種善於交際,漂亮,且懂得利用自己的漂亮的女孩。所以畢業一年的同學會上,當郁芒向他走過來的時候,他下意識握緊了口袋裡的車鑰匙。
一切發生的順理成章,交換聯繫方式,相約一起吃飯,有天郁芒興緻勃勃給老劉打電話說博物館有書法展,他亦步亦趨地跟在郁芒後面,看見她仰著臉認真讀那些大家作品,倏忽感覺回到二十啷噹歲的時候,他在教學樓里仰著臉看完一整幅隸書的滕王閣序,落款是硃砂色的正楷,郁芒。
老劉從走神里清醒過來,看著郁芒的後腦勺,突然問她,下周願意跟我回去看看嗎,我家新養了一窩小貓。
郁芒神色晃動了一下,隨即像鬆了一口氣一樣,「好。」
他們如世間最平常夫妻一般,老劉還畫著他的圖紙,郁芒則不再寫字。那雙拿毛筆的手沾過案板灶台,涮過鍋碗瓢盆,終於再也寫不動年輕。
老劉讀到紅樓里寶玉說姑娘出嫁前都是絕世寶珠,為人婦怎麼就失了靈氣變死魚眼睛這一段,心裡沉沉,抬眼看郁芒,在他心裡自己的妻子已經變成一個寬大家居服的背影,頭髮隨意地落在後背上,發頂泛起油光。她不會在深夜裡等著自己加班,甚至連下一碗面的手藝都不如街邊飯館,日子久了紅玫瑰總要變蚊子血,白玫瑰倒是新鮮誘惑,露水盈盈。
郁芒熬好鴨架湯,急匆匆趕到醫院。
老劉在辦公室暈倒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了。
醫生查不出毛病,120要起錢來倒是毫不留情,後來司機都認識郁芒,私下來說下次可以直接找他,郁芒急的口不擇言,什麼叫還有下次?滾。
老劉閉著眼睛問郁芒,什麼這麼香?
鴨架湯,郁芒特意帶了米飯來,老劉吃了兩口,不再動筷子。
郁芒走之後病房裡剩一地狼藉,她摔了碗盤筷子,聲音哽咽說著我兩天沒上班辛辛苦苦做出這些,你就給我吃這麼點兒?
老劉覺得很累,他想起一碗面來。
郁芒走之後天漸漸黑下去,老劉站在病房的窗戶前面,想了一會,躡手躡腳地走出醫院,寶安街,他默念,林泉會在嗎。
自從他進了醫院林泉便悄無聲息,別的科室同事相約來看他,大朵得體花束落在床頭柜上,唯獨不見他的白玫瑰。
走進小巷子,老劉幾乎是急不可耐地鑽進了麵館,一桌桌都是男人帶著年輕姑娘,他環顧四周,老闆娘在身後捂著嘴笑出了聲音。
找那個小姑娘?在裡面呢。
老劉從不知道這麵館還有曲徑通幽,他奔向裡面那黑黢黢的所在,彷彿已經看見林泉貓一樣的腰肢和她媚態百生的眼角。
然後他就暈了過去。
郁芒等來的一通警察的電話,是劉錚的家屬嗎?
是,她心臟呯呯跳,他怎麼了。
他死了,地址是寶安街103號,麻煩儘快來一趟。
老劉以非常扭曲的姿態躺在小巷的地面上,表情像是要奮力抓住什麼,面前是一堵磚砌的牆。
郁芒又見到了那個女人。
巴掌小臉,眉目如漆,細長眼角幾乎要直直飛到鬢邊里去,人群散去,她站在巷口沖郁芒點點頭。
晚上我們也許可以見一面。
不,郁芒語氣生硬,我家老劉的死跟你有沒有關係?
女人不置可否地撇撇嘴,情債命償,不對嗎?
我能為他做什麼?郁芒盯著那堵磚牆。
你?你已經做了夠多了。
歇一歇吧,來吃碗面。
愛人不會回來了。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