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龍阿七
(一)出山
「我走了,闖蕩江湖去了。」
躺在太師椅上曬太陽的老者抬了抬眉毛,終究沒有撩開眼皮:「今兒的太陽好著咧!」
少年搖了搖頭,提了一口氣:「師父,我走——」
老者擺擺手打斷了少年,他眯著眼睛輕聲道:「闖蕩江湖?打不打老子的名號?」
「不打。」
「自己闖?」
「自己闖。」
「哼」,老者搖搖晃晃地起身,伸了個大懶腰:「給臉不要臉的小東西,老子的名號在江湖上是武神關公、殺神白起一般的響亮,你還忒的瞧不上?」
少年默然。
「滾吧」,老者捻起手邊的幾顆松子,放在嘴裡大嚼特嚼。又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身上的物件都給老子脫下來,你赤條條來,赤條條滾。」
「衣物行囊我一個不帶,可這把劍......?」
「嘿,就這膽子還敢下山?」,老者彎腰,在地上翻翻撿撿,終於選中了一根樹枝:「來,你爺爺把你交給老子,不能讓你剛出山門就被宰了。」
少年皺了皺眉:「師父,這是何意?」
「意」字還未落聲,老者的身影已化作匹練般的長虹爆射而來。
來不及了,在少年的劍出鞘前,師父手中的樹枝已經狠狠得刺在了他的側頸。
少年痛嚎一聲,咬著牙翻身躍開。
老者搓了搓手中的木屑,又開始從地上尋找「武器」。
這少年也是心性粗野,當下便不再多言,抽劍,立好架勢。
「老東西,你來啊!」
老者頓了頓,怒笑道:「小東西,上次你這麼叫我,還記得被我打成什麼樣子么?」
少年不言,沉身握劍,雙目一刻也不敢放鬆。
「看好了」,老者淡淡一笑,一顆石子從手中打出,如飛電般直射少年面門。
少年閃躲不及,揮劍格擋。
「砰」一聲,少年手中的劍幾被震脫,這力道竟使石子化為齏粉。
下一瞬,師父已欺身而上,手中的樹枝如暴雨般密集地攻來。
凌厲的攻勢下,少年左支右絀,拚命拉開幾次距離後,他終於調整好氣息節奏,一咬牙,反攻回去。
肩、腰、腿、喉、長劍如脫困之龍,攜卷著暴烈的殺氣點向老者。
老者一臉獰笑,閑庭信步般遊走於刀鋒之間,身法如鬼魅靈猿。
有破綻!
少年眼睛一亮,孤注一擲般將長劍投射而出。
老者瞅准劍鋒屈指一彈,飛劍偏出,削掉了他的幾縷白髮,可眼中已是勝券在握。
少年心中大喜,他要的就是師父放鬆的一瞬。後腰的短刀不知何時已握在手中,他放棄了防禦,飛身直刺。
會中的!以我的速度,這是「鬼猿步」也無法閃躲的距離!
老者的臉突然扭曲了,一聲大吼:「死——」。
天上的飛鳥在哀鳴中墜落,整個山林都在顫抖,少年的身體如遭雷擊。
那一瞬間,少年在老者的臉上看到了萬古邪神般的猙獰和殺氣。
「噹啷」一聲,短刀掉落在地上,他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老者望著跪倒在地的少年,神色冰冷。
少年顫抖著抬頭,想從師父眼中看出一絲悲哀,亦或是憐憫——然而什麼都沒有,師父的眼睛如這大山深處的泥淵,不起絲毫波瀾。
「我低估了你,看來就算沒有劍,也沒幾人能傷的了你。這樣的性子和心思,可以走江湖。」
少年有些發矇,慌忙俯身拜過師父。
「打你自己的名號吧!自今日起,你已不在我門下!」
少年大驚,抬頭起身,師父已不見了蹤影。
他長吁一聲,鬆開了手中緊握的飛針。
(二)你比江湖險惡
少年叫阿七。
這世上幾乎沒有人姓「阿」,所以這也不是少年的本名。
那天,老者那張溝壑縱橫的醜臉第一次浮現在阿七面前,他說:「今天是初七,就叫你阿七吧。」
「我爺爺呢?」
「死了」,老者指了指院落一腳的墳塋:「我勸你別靠近那邊,他身上的毒簡直是從地府裡帶出來的。」
心頭轟的一聲,阿七的眼淚滂沱而下。
「拜一下他,再拜一下我,從今天開始我是你師父」。
「不要!我不要你給我的名字!」
老者笑了笑:「你必須要,姓名都放不下的人,不配拿劍,更不配報仇。」
阿七睜開了眼,眼角有些濕潤。
睡著了么?看來是太累了。
他嘆了口氣,將水壺擰開澆在頭上,又用力甩了甩頭髮。
偌大的庭院里假山矗立,奇石環繞,行廊與樹木花草錯落有致。然而往日的繁華熙攘已不復存在,只有散落著的屍體,和衝天的血腥味。
隱隱有馬蹄聲傳來,阿七凝神細聽,臉色一變。
不太妙,來的人有點多。
「來者何人!敢犯我雷家!」
遙遙地傳來一聲怒吼,宛若雷霆。
好內力,阿七一陣苦笑。他緊了緊腰間的束帶,運起內力回復一聲長嘯:「黑山四妖,月龍阿七!」
馬蹄聲彷彿停滯了一瞬,然後變得慌亂。沉默,不再有任何迴音,只有馬蹄聲越來越近。
大門轟一聲被破開,阿七好整以暇地望著雷家的人魚貫而入。
為首一人身如山嶽,鬚髮張狂,不待停馬便整個人飛身過來,手中鎏金長刀直劈過來。
「賊子!還我門人性命!」
聲未至,刀鋒已落。
比老頭子慢多了。阿七想,運起鬼猿步,從容閃躲。輾轉騰挪數步之後,剛剛阿七坐著的長椅才緩緩倒下,正中是一個漂亮的筆直切口。
「好刀法」,阿七贊道,腳下卻不閑著,利用躲閃的間隙觀察周遭,只見餘下眾人皆摩拳擦掌,只待家主一聲令下,便要一同壓上。
「我是來送禮的。」阿七沉下臉,避開了一記橫劈,朗聲道:「我已讓十招,你若再不住手,休怪我拚死也要讓你雷家作古!」
大漢怒笑道:「你算什麼東西,也敢放此狂言!」
阿七笑道:「雷家有軍師,號稱江湖百曉生,家主何不一問?」大漢遲疑了一瞬,阿七見機立刻閃開十數步,定下身來,竟是連氣息都沒有絲毫紊亂。
「咳咳」,一個面有菜色的中年人走上前來,揖了一禮:「月龍阿七,久仰。」
大漢怒道:「這賊子是什麼來頭?黑山四妖不是牛、蛇、虎、蟲嗎?」
中年人苦笑道:「家主,此人沒有家世,沒有師門,據我所知也是三個月前剛入黑山。」
大漢回頭笑道:「就憑此人?」
中年人沉聲道:「此人滅嵩山滿門。」
見大漢呆住了,中年人又繼續道:「陽牛,海蛇,地虎,霧蟲,前人稱之為黑山四妖,直至去年正月十五,月龍吞地虎,取而代之。其身法如電,出劍如月下龍舞,且暗器詭道無一不精通,更兼具心思奇巧,陰險毒辣,短短三個月已在江湖揚名」,中年人苦笑道:「此子不可小覷。」
「我不是來殺人的,是這些人先動的手」,阿七聳了聳肩:「不待我解釋就拔刀相向,驕橫跋扈,死有餘辜。」
「你——!」大漢怒極,被中年人慌忙拉住。
「八年前,黑山四妖為江南唐家所雇,傾巢出動,幾乎滅了雷家滿門,令尊也是歿於此役。」阿七緩緩開口道:「這次我來送個大禮。」他抖出背後的包袱,骨碌碌滾出三個人頭,笑道:「百曉生應當認得。」
中年人面色劇變:「陽牛...海蛇...霧蟲.....你殺了同門?」
阿七笑了笑:「同門?我們可沒拜過同一個師父。」又轉向大漢道:「報你殺父滅門之仇,這個禮夠不夠大?」
大漢陰沉著臉,還刀入鞘:「你殺我仇人,所圖何事?!」
「雷、唐兩家,百年積怨。」阿七正色道:「我助你復仇,全因我與唐家也有舊仇,可唐家不比嵩山,數百年積澱,能人輩出。」他頓了頓:「我需要家主的一臂之力,同仇敵愾,不愁大事不成。」
大漢放聲大笑:「我雷家家大業大,分家弟子無數,縱然你以一當百,我也不需要外人來摻和!」
阿七笑了笑:「家主神威赫赫,自然也該明白武力不在人多,去掉蝦兵蟹將,今日你各分家的家主也來了大半,不說唐家,可敢說能殺了我?」
他抽劍立式,冷笑道:「或者我全力攻之,明日雷家還剩幾位家主?經此重創,被唐家趁火打劫又如何?」
不待大漢張口,阿七已化作一陣炫目的白光,在人群中肆意遊走,驚呼聲乍起,人仰馬翻。一點鮮紅從眾人的衣衫中當胸洇了出來,雷家人臉色劇變。
「放心,皮肉之傷。」阿七伸出手指擦了擦劍尖的血跡,挽了個劍花,指向大漢怒聲道:「雷長生!」
大漢心頭巨震。「唐家家主十五年前就是江湖第一高手,又閉關至今,憑你等眾人,傷其身且難,何以取龍頭!」雷長生低頭,再抬起時已是精光爆射,咬牙道:「好,但事成之後,唐家的家業,都歸我雷家!」
阿七放聲大笑:「雷家主真是小氣,安身立命之財也不肯給我分一些?」
雷長生笑道:「無需擔心,宅院黃金也好,絲綢美人也罷,我雷家出得起。」
阿七點頭,身形一縱,消失在高牆後。
雷長生定定地望著阿七遠去的方向,喃喃道:「此子的話,能信幾分?」
中年人垂身低眉:「月下之龍,難覓其蹤。事到如今,只能當十分去信了。」
「哼,真當我雷家無人么?」
一個陰翳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讓他也明白我們雷家不是軟柿子!」
雷長生回頭一看,笑了:「明白了,老九,幹得不錯。」
(三)龍蛇在野
這是一方酒肆。
阿七坐在靠窗的桌前,杯中酒氣緩緩升騰。
「嗒、嗒、嗒」,有人踱步上樓。
阿七的神色變得有些古怪。那是一年輕文士,劍眉星目,身形優雅,端的好一個玉面公子,可偏偏失了幾分英氣,多了幾分妖冶。
來人的目光尋到阿七,笑容隨即在臉上蕩漾開來,摺扇一揮,脂香滿室。
「少年,別來無恙?」
阿七皺眉道:「非要如此招搖么?」
「少年莫怪,純屬本人愛好。」年輕文士頓了頓,笑道:「事成了幾分?」
阿七嘆了口氣:「三分。」
那人笑道:「不錯,不辱黑山之名。」
阿七道:「我要的東西呢?」
「早已備妥,事成之後,自然雙手奉上。」年輕文士毫不拘謹,徑直阿七對面坐下了,目光中燭光點點,也不再言語,就這樣出神般盯著阿七的面龐。
這目光讓阿七很不舒服,正欲呵斥 ,對面那人卻先開了口:「嘻嘻,月下之龍,也終究是少年呀。」
阿七沉了臉:「你什麼意思!」
那人不答,袖袍一閃,兩根白生生的手指徑直向阿七咽喉點去。
阿七一個魚躍閃過,狠聲道:「公子青!你作死么?!」
那被喚作公子青的文士欺身攻來,眼神中早已沒了調笑,滿含凌厲。
他用的是一套極為古怪的拳法,以往阿七所見的練拳之人,所求的無非是形體和諧、律動流暢,不做多餘的動作,也不浪費一絲氣力,將大地的力量原原本本的凝聚於每一拳。可此人的拳法完全脫離了規則,身體、手臂和下盤的運動詭異扭曲,毫不似常人。
「轟!」一聲,阿七耳側的牆壁猛地塌陷。
好強勁的力道!震驚之下,阿七並未慌亂。師父說過,鬼猿步是早已失傳的古代武術,佔盡天下人的先機。
公子青面露喜色,嘆道:「你這身法,當世無雙。」
一絲興奮的神色浮現,他身形一閃,竟似在一瞬間從不同的角度攻來,極為刁鑽。
阿七冷哼一聲,就地一個翻滾躲開一拳,飛身起來時,全身已詭異地扭曲,團身向對手飛撞而去。
公子青眼前一花,下一瞬就整個人飛起,重重的摔到了牆上。
阿七箭步上前,一把掐住了公子青的脖子,冷聲道:「再動一下,就殺了你。」
公子青面色蒼白,臉上卻現了調笑的神色,他緩緩抬起右手,兩指之間捻著一根肉眼幾不可見的銀針,從阿七的左肋下牽出一絲血線。
「少年,雷家的閻羅針,不識得了?」
阿七面色劇變,鬆開了緊繃的手。
「什麼時候?!」
「雷家老九,閻羅飛針天下一絕,三尺之內封你命穴。」公子青咳嗽了一聲,現出氣惱又可憐的神情:「中此針者,無察無覺,7日後只要運起氣血,當即暴斃。」
「你定是近了雷老九三尺之內。」
阿七恍然,原來是那天在雷府突入人群中的一瞬中了招。
揉了揉自己被亂拳打中的幾處,阿七怒道:「你直說便可,何故偷襲?」
公子青莞爾一笑:「也許是想和你比試吧。」
「你不怕被我直接殺了?」
「怎麼會呢?」公子青扔掉閻羅針,眨了眨眼,從破碎的白袍內拿出了阿七的佩劍。
「你——!」。
「沒有劍的月龍阿七,殺不了我。」
阿七接過佩劍,問道:「你這等本事,為何做唐家鷹犬?」
公子青足尖一點,已縱身離去,柔柔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鷹犬?少年,你可別搞錯了,吾亦是龍啊。」
阿七癱倒般坐回桌前,酒尚溫。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家丁打扮的人鬼鬼祟祟地從暗處彈出腦袋,見是阿七後,連忙上前揖了一禮:「公子,家主派我前來探詢日程,不知公子何時上唐家,我等也好身先士卒。」
阿七面無表情,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告訴雷長生,七日後漢塵古道見!」
(四)請君入甕
峻峭的岩嶺後探出一個面黃肌瘦的男孩,他緊了緊背簍,眯著眼辨識著一路留下的記號,準備回家。
突然一陣密集的鳥鳴,伴隨著翅膀扇動、枝葉抖簌的喧囂。大片的飛鳥上升,盤旋,像是烏雲下的龍捲風。
男孩驚呆了。
悠悠黃天,千年漢塵。
漢塵道!
「公子真是諸葛般的心思,神機妙算!」雷長生望著遠處奔來的馬隊,大喜道。
阿七與雷家眾人隱在漢塵道上方的山脊中,屏息凝神。
那漢塵道上,侍從簇擁的正中一人,玉帶錦袍,名劍寶馬,正是唐家少主!
阿七冷笑道:「這唐家公子也是草包,無非是郊野弋獵,竟帶了這麼多侍從。」
雷長生笑道:「公子天人一般,自然看不上這錦衣玉食的紈絝。」
阿七對雷長生的恭維充耳不聞,扛起一個被麻布包裹的奇長武器,沉聲道:「搶我頭陣者,死。」
在眾人的驚呼中,阿七如捕食的蒼鷹般躍下。
滾地、滑行、立式——橫劈。
人仰馬翻。
那當頭的幾匹駿馬,馬蹄盡皆斷裂,長嘶一聲轟然倒地。
緊裹的麻布飄然裸下,一柄巨大的武器顯露出來。
九尺斬馬劍!
雷長生倒吸一口冷氣,心中升起一絲慌亂,只有他能看出那些最邊側的馬蹄竟是生生被劍氣所傷!這個阿七,當真深不可測!
「刺客!」
慌亂只持續的短短一瞬,左右侍從迅速集結,齊刷刷地拔出佩劍。
唐家少主面色蒼白,高聲呼道:「我乃唐家十一代少主,前方哪裡來的朋友,可知犯我唐家後果幾何?!」
阿七舔了舔濺到側臉上的馬血,笑道:「犯的就是唐家!」
奔雷般的衝刺,風聲獵獵,阿七簡直想喊出來。
暢快!
他棄掉斬馬大劍,抽出佩劍突入人群,劍光所指,已是血光飛濺,慘叫連連。
一個面貌清矍的老人從人群中殺出,接住了阿七的攻勢,瘦小的身軀將一對雙鞭舞的虎虎生風,力大勢沉。
利用攻守的間隙,老人高喊:
「提盾!」
侍從們從馬鞍一側取下盾牌,迅速集結後列成陣勢。
「出槍!」
後排的侍從跟上,從盾縫中刺出十五尺余的長槍!
「哎,麻煩了」,阿七苦笑。
老人的攻勢受到鼓舞,愈發凌厲:「賊子,今日定教你長眠這黃土之下!」
阿七連刺數劍,趁其遲滯的一瞬疾步後退,仰天怒吼道:「時辰到了!」
雷長生沖一弟子點頭,弟子會意,對著山腳打了個響亮的呼哨。煙塵暴起,唐家眾人的身後,殺出了一大群著勁裝的刀客。
雷長生也縱身躍下,一聲長嘯:「雷長生在此!唐家小兒何在?!」
陣型大亂。
見此情景,老人不再戀戰,幾下兇狠的格擋後急劇後退,要回到少主身邊。
阿七瞅准慌亂的一瞬,運起鬼猿步,在盾牌和涌動的人頭上連續數點,先一步閃身到驚惶的唐家少主身後,待老人近身,劍鋒早已穩穩的擱在了少主白凈的脖子上。
老人呆住了,不敢相信阿七竟有這樣的身法速度。
「結束了,叫你的人住手。」
老人臉色陰沉,抬手示意止兵。雷長生笑吟吟的上前,道:「帶著你的人,往回走五里。」
他喚出一隻白隼,手臂一震,白隼尖嘯一聲盤旋升空。
「我這隻白隼極為靈性,且讓它跟著你們,如果它再叫一聲,不管是因為被擊殺還是發現你們潛回,你們少主都會沒命。」
阿七攜著少主,走過老人身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嘆道:「你也不想讓唐家絕後吧?」
(五)十里山水不姓唐
沿著漢塵道一直往西走,盡頭是一處絕壁,你大可試試獨自攀爬。
為什麼要爬上去呢?
因為山頂上是唐家。
走漢塵道的人,一定是找唐家的。
唐家無所不能。
阿七一個輕躍,踏上了唐家的山頭。
手臂緊緊夾著剛剛擄來的唐家少主,任憑他小豬一般地不斷嘶叫。
回頭看,不禁心下震驚,這雷家的人竟是一個也沒落下,在峭壁上飛升縱躍,緊緊地跟著。果然是能人輩出的大世家,不可小覷。
一陣勁風拂過,雷長生穩穩地落在了阿七身邊。
「月龍好身手!」
阿七笑了笑:「雷家主謙讓小子,這次的頭陣,不知家主可有意擔當?」
雷長生大笑:「好!」,他回身後撤,凝神聚氣,對著唐家山門一聲澎湃怒吼:「唐正楓——!雷某人來拜山頭了!」
一聲尖嘯聲響起,大地開始震動,山門和圍牆不斷湧出大量的人影,像是飛蝗淹沒麥田。
雷長生笑了笑,長刀出鞘。「雷家的小子們!給我上!讓這十里山水改姓易名!」他揮刀斬殺了身邊數人,又放聲道:「唐家少主在我手上,誰敢造次!」
撲面而來的劍鋒遲滯了一瞬,這一瞬已足夠。
結束了。
一個唐家弟子跪在地上,家主說過,唐家的男兒只跪天地和家主,他一直都記得。
想站起來,卻做不到,雙腿已經斷了。
他抬頭,想啐一口面前的殺神。
銀光一閃,眼前已是黑暗。
雷長生反手一甩,長刀上的鮮血飛射出去,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啪、啪、啪」,阿七笑著鼓掌:「家主好刀法。」
雷家眾人喘息著,眼睛裡的赤紅隨著刀上血滴的墜落趨於平靜。
這不是屠殺,這是野獸一般的撕咬、吞噬。
「唉——。」
驀地,一聲長嘆傳來。
阿七悶哼一聲,瞟了一眼雷長生——已是面色劇變,一片慘白。
這一聲嘆,徹底滌盪了剛剛濃郁瀰漫的血氣。
「十五年過去,世間依舊是這個樣子。」
一眾身影簇擁著一位老者走來,這一群人的步伐極為詭異,看似徐徐踱步,轉瞬間已近在咫尺。
「老朽唐正楓。」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場眾人卻感到心頭被萬鈞之力轟擊。
雷長生強笑道:「看來你已神功大成。」
「是。」唐正楓點頭。
阿七啞然,如此直率的回答,著實讓人哭笑不得。
雷長生臉上的表情更是精彩,想抨其狂妄,卻在唐正楓那強大的威壓下張不開口。
令人尷尬的沉默後,唐正楓開口道:「聽說雷家江河日下,今日這膽量老朽佩服。」
雷長生笑道:「本不敢來叨擾,只是這次多了位小友。」
唐正楓順著雷長生的目光望向阿七,挑了挑眉:「哦?他可傷我?」
雷長生獰笑道:「與我合力,可取你人頭。」
唐正楓笑了笑:「老朽這人頭早就入土一半了,有本事取的話,隨你拿去。」
雷長生一把抓過阿七手中的唐家少主,大笑道:「加上唐家少主夠不夠?」
唐正楓笑而不答。忽見其後閃出一人——正是公子青!
脂粉氣遙遙的襲來,公子青笑道:「雲軒,可知足?」
「唐家少主」突然不再發抖,發出一陣凄厲的大笑,狠聲道:「知足!雲軒叛門大罪,死前還能為唐家添香,足矣!」
在雷長生驚詫的目光中,公子青側身立式,隔空打出一記直拳。空氣扭曲了一瞬,雲軒的頭顱爆裂開來。
雷長生獃獃的望著滿身的鮮血,失聲道:「雲...軒,是誰?」
唐正楓正色道:「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誰,在江湖,他是不入流的劍客,在唐家,他是犯了錯的孩子,只有唐家需要記得他的名字。」
「可唐家少主......」
公子青收拳,朗聲道:「唐家第十一代少主唐青,見過各位......英…雄。」,他最後的「英雄」二字咬的意味深長,滿含調笑的意味。
那眼神中的嘲諷之色,讓雷長生顫抖。
雷家的眾人已然獃滯。雷長生想說些什麼,身體一涼,一柄劍已刺入了他的身體。
他回頭,看到阿七沉靜的面容。
不知為什麼,雷長生現在只想笑。
....哈哈哈哈哈。
「好一個局!」,他仰面大笑,雙目盡赤,神色幾近瘋癲:「雷某無能,辱沒先祖!容我去陰間告罪!」
唐正楓擺了擺手,眾人撲上。
剛失去家主的雷家眾人還沒緩過神來,方寸大亂。
血流成河,像剛剛一樣。
「少年,別來無恙?」,唐青笑吟吟地望向阿七。
阿七皺眉,冷哼一聲道:「公子青原來姓唐,此事瞞我倒也罷了,但事先無人告知我貴家主會出關,這是何意?」他忽然心頭一緊,沉聲追問道:「有家主坐鎮,何須擺此局?」
唐青滿眼歉意,淡淡道:「家主在此,沒有小子說話的份兒。」
唐正楓定定地望向阿七,忽然怒道:「小子,你從何處偷學我唐家武功?!」
「唐家的武功?」阿七冷笑道:「我會百種兵器千般身法,你倒說說哪個是你唐家的?」
唐正楓冷哼一聲道:「口出狂言。」
阿七懶洋洋地回劍入鞘:「比起這個,還是把約定好的報酬給我吧。」
唐青上前,溫雅一拜:「金銀珠寶自是不在話下。」
阿七沉了臉:「什麼意思,我要的東西呢?!」
唐正楓淡淡道:「東西不能給你。」
阿七怒道:「是你們答應我的!」
唐正楓笑了:「青兒答應了你,可東西是唐家的,現在我說了算。」
阿七拔劍,將劍鞘甩手扔下高崖。
唐青一陣苦笑。
(六)山中來客
一眾刀客騎馬飛奔。
突然,當先一匹黑鬃駿馬長嘶一聲摔倒在地,盪氣一片塵土。
馬上的老者足尖一點,輕飄飄地下地,隨即長袖一甩,開足飛奔。
「長老!用我的馬!」
「不需要」,老者飛奔之中氣息沉定,道:「還有五里路,權當活動筋骨」。
又想起什麼似的,嘆了口氣,心裡暗暗地想:面對那個人,哪怕筋骨鈍了一瞬間,也是要死的吧。
自漢塵道遇襲,已經過去了一整天。天上的白隼還在傻傻的跟著,發出陣陣唳鳴。老者抬頭,苦笑道:「還不如畜生活的自在。」
三禮山,三座巨峰並列向南,像極了三個童子拜師禮。又傳說,有仙人云游至此,感此山瑰麗無匹,與天地和諧,三拜之下,雪中生綠意,從此三禮山長年鬱鬱蔥蔥,成了一方福地。
要是死在這裡,還是可以接受的吧。
他搖了搖頭,全力奔跑,竟是將身後的一眾刀客甩出數丈。
如果阿七知道他們的目的地,一定大吃一驚。
三禮山不止三座山峰,那雲海之內的隱峰,是阿七學劍的師門。
也是爺爺葬身於此的地方。
說是師門,無非是一湖一林一竹屋。
老者下馬,朗聲道:「唐羽攜家眾在此,還請大長老現身一敘!」
竹屋內傳出一個戲謔的聲音:「我不是什麼狗日的大長老。」
唐羽嘆了口氣,道:「阿七到了唐家。」
剎那間,竹屋內釋放出令天地為之一震的殺氣。
眾人拉緊韁繩,口中「吁、吁」作聲,撫慰驚惶的馬匹。
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從竹屋中走出,站定了,輕聲道:「你們把阿七怎麼了?」
正是阿七的師父!
眾人齊刷刷下馬揖禮:「拜見銘心大長老!」
「銘心,呵,有時候我會懷念,但我現在是無名無姓之人。」阿七的師父輕輕地捻了捻鬍鬚,幽幽道:「唐銘心從十五年前就死了。」
唐羽眼神一黯,輕聲道:「自他上唐家,已過去近一天了。」
唐銘心並未應答,忽道:「阿七的武功如何?」
「在我之上。」
「可有名號?」
「江湖人稱月龍。」
「月龍阿七,好。」唐銘心笑了笑,又淡淡道:「你繼續吧。」
唐羽遲疑了一瞬,咬牙道:「這次是家主一石二鳥的局,徹底滅了雷家是一,擒獲阿七是二」,他袖袍下的雙手不自覺地握了握拳:「我這次是代表家主,來給大長老提一筆交易。」
唐銘心笑了笑:「籌碼是阿七?唐正楓很看重阿七的命嘛。」
唐羽鬆了口氣,笑道:「因為大長老看重,所以家主才看重。」
「何以見得?」
唐羽正色道:「以大長老的武學造詣,開宗立派亦非難事。卻只收了這麼一個弟子,自然是極為看重的。」
「唐正楓想要什麼?」
「虎王功,鬼猿步,怒龍劍,金蛇拳,《獸王訣》全篇。」
唐銘心冷笑:「我已教了青兒金蛇拳,唐家還不滿足?何況你們已經擒住了阿七,找我討要作甚?」
唐羽笑道:「青少主曾與阿七相處過些時日,料定此人的骨頭絕無一處是軟的。」他深深揖了一禮:「只能寄望於大長老的師徒之情了。」
言畢,示意弟子呈上筆墨。
「我不識字」,唐銘心擺了擺手:「走一遭吧。」
「請!」
(七)我本將心
明月孤高。
阿七抬頭,努力地睜開還算完整的右目,望向高窗外清冷的月光。
監牢外有腳步聲傳來。
「少年,身體可有大恙?」
阿七嘴角動了動,輕聲回道:「你也不大,為何總是稱人少年?」
「個人喜好,莫怪。」
阿七有些恍然,像回到了那方酒肆,一切都在昨天。
他笑了笑,唇齒漏風:「骨頭沒斷,還好。」
唐青從暗處走出,捧一盞燈火。
阿七渾身的傷口在跳動的火光下,彷彿在不斷顫抖。
「你使的,是什麼拳法?」
驚詫之色從唐青的眼中閃過,隨即笑道:「古武術《獸王訣》的殘篇金蛇拳。某種意義上,你我可能師出同門。」
「沒聽過。」阿七的肌肉放鬆了些,劇痛隨之猛撲而來,他吸了口冷氣,顫道:「不過,的確像老東西的招式。」
唐青失笑:「銘心長老在唐家地位尊崇,若不是分家的身份,恐怕家主之位不作二人選。」
「老東西叫銘心?唐銘心?」唐青點了點頭。
阿七輕哼一聲,笑道:「今天真是一敗塗地啊。」
唐青柔聲道:「讓家主、我以及五位長老傾力相拒,以寡敵眾不可謂敗,少年當得起月龍的美稱。」
阿七搖搖頭,輕聲道:「敗了就是敗了,敗了就要死。」
「沒人要你的命,唐家只要《獸王訣》。」
阿七指了指鐵柵外酣睡的看守:「他已經把這句話跟我說了一百六十遍了。」他艱難地起身,拖著腳鐐挪到監牢的一角,幽幽道:「你們想要什麼《獸王訣》,我沒法給。」阿七繼續說道:「我跟著老東西修行的這些年,除了殺就是逃,沒學過什麼招式。」
「逃?」
「是的,一開始只知道逃,後來想,只要殺了他,就不用逃了。」
唐青贊道:「天下敢向銘心長老揮劍的人著實寥寥,月龍的膽氣,原來是自幼練的。」
阿七澀聲道:「我要的東西,我想死前看一眼。」
唐青沉默了半晌,肅然道:「害死你爺爺的毒藥,根本不存在。」
「你說什麼?!」
「是我騙了你,唐家沒有所謂的奇毒,你爺爺...」,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唐青話頭打住,不再多言。
長久的沉默。
阿七感到自己的肉身被掏空了,只剩一層薄薄的殼。短暫的難過之後,是被誆騙的羞赧和憤怒,他劇烈地喘息著,控制著自己幾近殘破的身體不要發抖,不要衝上去怒吼,不要去徒勞無功地撕扯身上的枷鎖。
唐青的身體陡然緊張了起來,又不敢看他。
良久之後,阿七突然感到一陣別樣的放鬆。
休息吧,不需要再拚命了,像是有人這麼在耳邊呢喃。
「你的拳法很美」,阿七忽然抬起了頭:「能演一遍給我看么?」
唐青訝然,第一次有人用「美」這個詞形容他那詭異又凶暴的拳法。
一種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唐青點頭道:「好。」
他放下燈火,吐息立式。
身體開始以妖異的姿態游移,那戰鬥所用的招式全部收斂,拳腳之間演繹的,儘是這套金蛇拳的本式。
阿七定定地看著半身浸在月光中舞動身姿的唐青。
「我本來以為,你是我的朋友。」
聽聞此言,唐青的身體一震,整個人僵住了。
他似乎忘了收式,只是將雙拳軟軟地垂下來,然後拿起燈盞,走出了監牢。
月光更明亮了,彎彎的像是笑臉,不知在嘲笑這世間何人。
(八)十五年前
「阿七。」
阿七艱難地抬起頭,夜色飄著薄紗一般白霧,在濃郁的背景下隨風遊走。
是師父啊。
阿七掙扎了一下,左右隨即緊張起來,狠狠地將他身上的鎖鏈絞緊。
「老東西,你來送我一程么?」
唐銘心失笑道:「也可能是來救你的啊。」
「不需要。」阿七低下了頭,脖頸上的巨鎖極為沉重,這樣會舒服些。
唐銘心轉向唐家眾人,慍怒道:「你們把他囚了整整三天?」
唐正楓淡淡道:「這倒沒有,光擒這小子就用了大半天的時間。」
唐青道:「銘心大長老,我們還是快些的好。阿七縱然銅皮鐵骨,這些時日也受了苦。」
唐銘心冷笑道:「老子的弟子,老子心裡有數。」
他上前一步,朗聲道:「所以,要怎麼給你們《獸王訣》呢?這名字是哪個龜孫起的,真他媽難聽。」
阿七抬頭,眸子清亮異常:「老東西,我不要你救。」
唐正楓笑道:「當場演示即可,青兒天縱奇才,記得住。」
「我說了,不需要你救!回你的三禮山!」阿七的怒吼終於讓眾人的視線轉移過來。
唐正楓走了過來,用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著阿七,輕聲道:「你是指這個么?」他從唐青手裡接過一個包裹,輕輕一抖,滾出一個人頭。
阿七不敢置信般瞪大了眼睛——地虎!
「地虎神力,可敵軍士百人,可惜他連你的面都沒見到,便被我們截殺在半途了。世人皆以為月龍吞地虎,取而代之,殊不知地虎早有退出江湖的打算,你做了個順水人情而已。」唐正楓厭惡地甩掉包裹,彷彿上面的血腥過於骯髒:「還有他帶來的那百人死士,你是打算用在今日之局的吧?小子,你這套心思,青兒早已瞭然。」
「畢竟,你下山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就是青兒。」
唐青低下了頭,看不出表情。
而阿七委頓了下來,徹底沒了生氣。
「談正事吧。」唐正楓轉身,眼神陰翳。
唐銘心道:「為什麼要《獸王訣》?」
「為什麼?」唐正楓怒笑道:「自然是為了十五年前的事!」
唐銘心嘆道:「以卵擊石,牽連甚廣,陷天下於水火」,他看了看阿七,又輕聲道:「為什麼要繼續。」
「因為前人的鬼魂在哀嚎!因為朝堂之上禽獸食祿!」,唐正楓冷聲道:「因為,唐家今時不同往日,販夫走卒也好、山野草莽也罷,連同本家和分家弟子,已有數萬家眾!」
唐青接過話頭,揖了一禮:「《獸王訣》之強,不止在其奧法精深,更在於其本式簡練,我曾授予一分家弟子金蛇拳初篇,短短數十日已可對敵本家的年輕才俊。」
「《獸王訣》本就是古代大將軍的遺作,是戰場殺伐的招式。」唐正楓道:「只要是有些根基的習武之人,操練獸王訣後都會戰力大增。」
他又轉向阿七,笑道:「小子,我下面的話你可聽好了,沒有第二遍,想知道你爺爺是怎麼死的么?」
阿七渾身劇震,抬起頭來已是面容扭曲。
「十五年前,江湖義士尊唐、雷二家為首,相約舉旗。」唐正楓娓娓道來,渾濁的眼神中染上了光彩:「雷家密受朝廷招安,臨陣反叛,義軍損失慘重。」
「可天不亡我唐家。」唐正楓大笑道:「鎮守帝國西南的飛羽王,已顯龍相,差人於我共謀大事。」他定定地看向阿七的臉,沉聲道:「可我從朝廷內的義士口中得知,朝廷已定下萬全之策,欲以西北軍為幌子,主力軍馬迂迴從南奇襲,徹底殲滅飛羽王的西南軍。」
「彼時我心焦如焚,義軍需我本人坐鎮,本家和分家的弟子又盡皆統軍在前,無人差使。」他嘆了口氣:「你爺爺本是江湖一屠夫,唐家記名弟子。他自告奮勇接下這福澤千古的差事。」
「他雖已年老,依稀也可看出面貌和你極為相似,除了眼睛。」唐正楓嘲道:「那眸子是真誠可信的。」
「我等著,我一直在等著」,唐正楓臉上的皺紋被肌肉牽動,因憤怒變了腔調:「可十天之後,飛羽王統軍全滅,部屬及家人以叛國罪發配。」
「因為你爺爺被唐銘心擊殺於三禮山!」
阿七看著師父。
師父也看著他。
「我不相信。」
「他說的是真的。」唐銘心笑了笑:「很多事情你以為自己忘了,其實只是你不敢去想」,他頓了頓又道:「你爺爺為了掩人耳目,帶著你一併前往西南,所以你是看到了一切的。」
「《獸王訣》共計四篇,虎王、鬼猿、金蛇、怒龍」,他柔聲道:「這四篇我早已全部傳授與你,為何你唯獨練不好金蛇拳,為何,這唐家少主與你初見便似舊識?」
阿七獃滯地看著師父,感到好像耳朵里被灌進了溫熱的水,外界的聲音轟隆隆,聽起來,都不作數。
「想不起來了么?因為我殺掉你爺爺的招式,便是金蛇拳。」
連風聲沉默了。咚、咚、咚、、、阿七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為什麼,阿七不明白。
「為什麼......你不想他前往報信......大可以勸他回去,可以封他的穴道,可以打傷他,對了,還可以打斷他的雙腿。」阿七失神地搖了搖頭,眼神四下張望,不知道該看向誰。
眼淚流了下來,張口是顫顫巍巍的哭腔:「為什麼你要殺了他!」
「因為你爺爺很強,你說的那些,我一個都做不到。」唐銘心嘆了口氣:「那是天賦呀,阿七,那把剔骨尖刀,像是連著他的魂,他身法生澀,毫無套路,可當我近了他三尺之內的那一瞬,我明白了什麼是天賦。」
他指指唐青:「青兒的根骨,在唐家歷代家主中也是佼佼,我曾經以為這就是天賦。」
「可見了你爺爺,我才知道不一樣,那樣的靈敏、那樣的果斷、那樣簡潔乾淨、又無可抵擋的刀法,彷彿天生就會殺人。」他笑了笑:「就如同你一樣。」
(九)月下之龍
唐正楓笑道:「小子,你拜仇人為師,不知者不罪,今日為我所用,也算是給你爺爺了卻一樁夙願。」
他面向唐銘心道:「開始吧。」
唐銘心道:「阿七,你也看好了,我本欲待你歸山之後,再將你的火候調教的精純。既然來不及了,就現在吧。」
他抬手立式,全無先前的戲謔:「這是我教你的最後一點兒東西了。」
阿七抬頭,突然很想笑,師父在三禮山中,從未這樣教過自己。
「一個時辰內不被我打昏,就算今天的修鍊結束了。」陽光透過濃郁的林葉,在師父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他捻著鬍鬚,得意洋洋。
少年阿七怒道:「老東西,何須一個時辰,看我現在就殺了你!」
虎一般的威猛,猿一般的輕靈、蛇一般的狡黠,龍一般的暴烈。
阿七隻感覺自己在跟凶獸搏鬥。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曾以為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結束。
直到他下山,那明媚如春的年輕文士遙遙地跟來,輕笑道:「少年,可否酒樓一敘?」
「你是誰?」阿七緊張了起來,皺了皺眉。
「敝人複姓公子,單名一青字。」那文士展開了摺扇,有脂粉香傳來:「獨闖江湖,少年必有大志。」
把酒言歡。
「少年,吾亦是龍啊。」
黑山之上,地虎叼著一根野草,在看夕陽。
「你為何要退出江湖?」
地虎笑了笑,聲音里透出著無限的繾綣和惆悵:「這江湖上,又有幾個人真的願意拿起劍呢?」
「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還有欠你的情,我會記得。」
一幕幕支離破碎的往事在阿七的腦海中閃過,他看不清師父在演練了哪一篇,只是感到這一切都以不可阻擋的姿態遠去,而自己卻墜入了黑暗。
「虎王功乃內功心法,非一日之功,權且讓諸位見識下其威能。」唐銘心笑道,忽然一聲冷笑,提氣後仰,口中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咆哮。
巨大的聲浪如有實質,澎湃的殺氣裹挾其中,遠處傳來鳥獸的哀鳴。
唐家眾人捂住了耳廓,指縫中滲出鮮血。
唐正楓臉色大變,顫聲怒道:「唐銘心,你想幹什麼!」
唐銘心獰笑道:「下面,就是怒龍劍了!」
他足尖輕點,人已飛身撲上,轉瞬之間,捆綁阿七的鎖鏈已被斬斷,連同左右看押的唐家弟子,一併斬首。
突然悶哼一聲,唐銘心嘴角一絲鮮血流出。
低頭看去,腹部赫然一個巨大的血窟窿。
唐青收拳,沉聲道:「大長老,對不住了。」
唐銘心慘然一笑:「青兒的天賦,果真佼佼,你的金蛇拳我已不再能招架了。」
「結束這一切吧。」
阿七掙開斷裂的鎖鏈,從一旁的屍體上抽出佩劍,瞬息間脫開了唐正楓的攻擊。
「我說,結束這一切。」
阿七一字一句,暗淡的眸子中,有一叢火焰在燃燒。
唐正楓冷笑道:「小子,還沒結束!」
阿七看向了他。
唐正楓突然一臉驚訝,伸出手,摸了摸脖頸。
咦?
一絲血線暈染而出,而阿七人已至其身後,收劍。
鮮血噴涌而出,唐正楓在不可置信的表情中,轟然倒下。
「你難過嗎?」阿七面向唐青。
唐青獃獃地看著唐正楓倒下的地方,忽然笑了:「我們來比試比試吧。」
阿七棄劍立式。
金蛇拳!
兩個身影以詭異的姿態和步伐貼近、碰撞、交織。
連風都被撕裂了。
眼花繚亂之下,阿七突然從纏鬥中跳脫,一聲暴喝:「破!」
破空之聲響起,唐青如斷了線的風箏,軟綿綿地飛出數丈。「
我終究是不如你。」他抬起滿面血塵的臉,溫柔一笑。「難道,只是那晚我演練了一遍,你就記住了?」
阿七搖搖頭:「不是記住了,只不過是想起來了。」
「少年」,他劇烈地喘息著,嗆出一口鮮血:「來世可願再見?」
阿七笑了,柔聲道:「願來世你我皆為牲畜。」
「好,皆為牲畜。」唐青笑了笑,閉上了眼。
阿七面向唐銘心。
「十五年前,你為何要阻止他們。」
唐銘心捂住潺潺流血的腹部,面色煞白,輕聲道:「因為我見過世間的白骨森森。」
「你殺過很多人。」
「是的,但都是江湖的俠客。」唐銘心笑了笑:「你聽過嗎?手無寸鐵之人的哀嚎。」阿七搖搖頭:「沒有,我的劍下,他們發不出聲音。」
「你聽過的,在無數個不眠的夜晚。」唐銘心嘆道:「這是我的選擇,我選了天下百姓,背叛了唐家諸位先祖。」
「你還選擇殺掉了我爺爺。」
「是的,並且我從未因此愧疚,再回到那一次,我還是會殺了他。」唐銘心劇烈地咳嗽一聲,鮮血染紅了衣衫:「你的選擇是什麼呢,阿七。」
「我會回三禮山。等你死後,住在那棟竹屋裡。」
「我很快就要死了。」
阿七點了點頭:「我也很快就要回去。」
「不闖蕩江湖了?」
「不闖了。」阿七抬頭,已是淚流滿面。
唐銘心艱難地伸手入懷,一陣摸索,扔出一件物事。阿七接過一看,是一個木牌,上面刻了歪歪扭扭的兩個大字:「唐天」。
「這是......?」
「這是你的本名。」唐銘心突然有些羞赧:「我不識字,寫的丑了。」
「很好看,我喜歡。」
唐銘心笑了笑,闔上雙目的前一瞬,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嘆道:
「現在,你可以放下劍了。」
阿七跪下,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輕喚了一聲:
「師父。」
(十)結局?
「天哥哥,一斤五花肉。」
「小龍,又幫爹爹買肉來了啊?」唐天笑了笑,寵溺地捏了捏孩童的鼻子。
「是的!那個大醉鬼!」孩童做了一個鬼臉:「還要切成肉臊子哦。」
「好咧」,唐天抓起一塊漂亮的五花肉,手中的尖刀有了靈性一般,上下翻飛,不一會兒,一捧均勻細密的肉臊子就切好了。
「拿好了!」唐天笑著把荷葉包好的肉臊子遞給男童,收了錢,見他歡快地跑開了。
嗯,又是不錯的一天。
阿七這樣想著,一邊擰開水壺,狠狠灌了一大口茶。
「阿七。」
噹啷一聲,水壺掉到了地上。
他慌忙起身,四下張望。
天朗氣清,世間依舊熙熙攘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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