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戰國】佐竹氏與關原合戰

關於對佐竹氏在關原合戰中動向的進行最初實證性研究的是學者伊東多三郎,在其論文《佐竹氏的秋田轉封》中論述了佐竹氏在關原合戰前後的動向及與上杉氏的密約等問題,給後來地方自治體史(即縣史、市史,相當於中國的省志、市志等——不懂戰國注)的編纂以很大影響。下面簡單介紹一下以伊東氏為首的先輩學者們的研究成果。

被伊達氏、北條氏從南北兩面夾擊的佐竹氏,通過臣從豐臣政權而擺脫了困境,佐竹義宣也透過豐臣氏的取次役石田三成的支持而不斷提升自家的優勢地位。相對於石田、佐竹間的親密關係,德川氏與佐竹之間似乎沒有建立非常密切的關係。因此在關原合戰中,佐竹氏必然支持石田三成一方。但從結果來看,雖然有與石田三成的這一層親密關係,且與上杉景勝達成了密約,但佐竹氏在關原合戰中卻是一副騎牆派的作風,最終在戰後被德川家康轉封到了秋田。

其中關於佐竹、上杉兩家的密約,學者今泉徹已撰文分析(《慶長五年八月佐竹氏的覺書》)。而學者市村高男則認為慶長二年(1597)的宇都宮氏改易事件是豐臣政權內石田、增田派與淺野、德川派派系對抗的結果,決定了後來關原合戰時東國基本的勢力配置情況(《近世成立期東國社會的動向—以結城朝勝的動向為中心》、《佐竹·蘆名氏的出羽轉封》)。現在的通說基本上是以佐竹氏與豐臣、德川雙方的關係為基礎來論證佐竹氏在關原合戰時的動向的,但這種說法無法解釋本依附於石田三成的佐竹氏為什麼對德川方未發起任何軍事行動。關於關原合戰前後佐竹氏的研究只有在前述伊東多三郎的著作中有一些描述,由於史料較少,且對佐竹氏的關注不多,因此這方面的研究基本處於停滯的狀態。但是對於舊說也不是完全沒有繼續深入研究的餘地。本文就是想通過對關原合戰前佐竹氏與豐臣、德川兩氏的關係的重新認識,來考察佐竹氏在關原合戰時沒有動作的原因。

在豐臣秀吉做大前,在關東,以佐竹氏為首的北關東領主們聯合,北條氏對立,並不斷在探索和構建與上杉、武田兩家的關係,因為北條氏是他們共同的敵人(丸島和洋《武田氏的對佐竹氏的外交》、市村高男《東國的戰國合戰》)。因此在天正十年,北條氏與德川氏爭奪武田氏的舊領地時,佐竹氏是站在德川氏一方的(《伊達家文書》)。但由於後來德川、北條兩家達成和睦,佐竹氏與德川氏之間也就並未達成同盟。天正十一年(1583)冬,佐竹氏開始與繼承織田氏舊領和權力的羽柴秀吉互通消息(小林清治《戰國期奧羽與織田、豐臣權力》),次年發生的以佐竹氏為盟主的關東聯軍與北條氏對陣的沼尻合戰,就是在羽柴秀吉、德川家康之間爆發的小牧·長久手之戰的聯動(齋藤慎一《戰國時代的終焉—北條之夢與秀吉的天下統一》)。同時,秀吉也繼承了信長的政策,繼續在關東和奧羽推行「總無事」令,要求佐竹氏等東國大名必須予以執行(竹井英文《織豐政權與東國社會》)。

再把目光轉向南陸奧,佐竹氏的影響力已經滲透到了以蘆名氏為首的南奧領主層。天正十三年(1585)以後,對佐竹氏的勢力擴大感到不安的伊達氏與佐竹氏對立。天正十七年(1589)六月,伊達氏攻滅了蘆名氏(此時蘆名氏的家督為蘆名盛重,即佐竹義重的次子佐竹義廣——不懂戰國注),原本從屬於蘆名氏的領主們轉投到了伊達氏麾下,嚴重威脅到佐竹氏的本領。此前蘆名氏已臣從於豐臣秀吉,因此秀吉下令佐竹氏和上杉氏幫助蘆名盛重恢復會津舊領。次年(1590),經過小田原合戰和奧羽仕置,豐臣秀吉完成了統一大業。

此刻,從天正十七年(1589)六月以後脫離困境並臣從於豐臣政權的佐竹氏步入了豐臣大名化的道路。天正十八年(1590)年底至次年初,藉助豐臣氏的權勢和背景,佐竹氏消滅了常陸國內的中小領主(即南方館三十三家謀殺事件——不懂戰國注),統一了常陸,並將本城從太田城遷移到水戶城。文祿三年(1594)年底開始,豐臣政權方面由石田三成負責佐竹領的檢地,並在次年發布了檢地結果,佐竹氏常陸、下野、南陸奧的領地共計五十四萬五千八百石安堵。在實施檢地的同時,佐竹氏也逐漸開始領國體制的改革,推進兵農分離、家臣團更替、城下町整備等政策,家督佐竹義宣試圖加強集權,一氣解決領主權力的不安定性(藤木久志《豐臣期大名論序說—以東國大名為例》)。豐臣期的佐竹氏的改革雖然受到豐臣政權的影響,但基本還是在戰國時代以來發展的基礎上進行的,因還有像佐竹義久這樣直接與豐臣政權存在聯繫的一族(佐竹義久直接從秀吉處獲得常陸鹿島、真璧兩郡內六萬石的領地,並擔任豐臣藏入地的代官——不懂戰國注)和保有一定地域支配權的家臣們,因此佐竹權力尚未完全進入到像近世的藩權力那樣的階段(市村高男《戰國至織豐期的檢地與知行制—以常陸國佐竹氏為例》)。佐竹氏這種藉助豐臣氏權力背景建立起的支配體制,很大程度上是以臣從於豐臣政權、使自家豐臣大名化為代價的。

首先,豐臣政權對東國的大名們進行了重新配置。在豐臣政權下,佐竹氏雖然地盤擴大了,但之前以佐竹氏為主力、豐臣政權為後盾的幫助蘆名氏恢復會津舊領之事卻不再實行了;佐竹氏曾獲得安堵的領地最北端的滑津被沒收,編入了會津的蒲生氏鄉領(《蒲生領高目錄帳》);拜領甲斐的淺野長政代替佐竹氏,將原本從屬於佐竹氏的下野那須氏和宇都宮氏轉為自己的與力大名(《引證記》)。從上述種種可以看出,受伊達政宗攻滅蘆名氏的影響和豐臣政權對東國大名進行重新編製的影響,從戰國時代末期佐竹氏通過自身實力構築的從北關東至南陸奧的廣大勢力圈和影響力,實際上是被大大削弱了。

其次,奧羽仕置時的軍役、伏見城普請役、文祿之役中的軍役等軍役和勞役,對佐竹氏的軍力和財政造成了極其嚴重的負擔,這些都是要被轉嫁到家臣和領內百姓的頭上,使他們很是窘困(藤木久志《豐臣期大名論序說—以東國大名為例》),不利於領內的發展。

再次,受太閣檢地的影響,秀吉賜予了家督佐竹義宣的父親義重五萬石、弟蘆名盛重四萬八千石、一族重臣佐竹義久六萬石的知行(《佐竹文書》),使得此三人在佐竹氏內部的影響力極大。

最後,慶長二年(1597),宇都宮氏突然被改易,一直與宇都宮氏保持著親密關係的佐竹氏也受到連累,面臨被改易的危機,後因石田三成的斡旋才免於被處分,勉強度過了危機。

下面再來轉換一下視角,通過《秋田藩家藏文書》、《奈良文書》、《蘆名文書》、《佐竹古文書》、《佐竹文書》中收錄的給佐竹家臣們的節日禮狀和書信,來探究一下佐竹氏與豐臣、德川氏的交流。除了家督佐竹義宣外,佐竹義重、佐竹義久、蘆名盛重均與豐臣、德川氏有直接的交流。佐竹義宣在豐臣七將襲擊石田三成時向三成伸出了援手(笠谷和比古《關原合戰與近世國制》),因此二者間的關係無疑是非常親密的。其他三人又怎樣呢?首先,佐竹義重在天正十七年(1589)隱居後,幾乎沒見其有何外交活動,但仍保持著與德川氏的聯絡(《千秋文書》、《佐竹文書》),並在石田三成襲擊事件後又與德川秀忠有過通信(《千秋文書》),大概是因為怕佐竹義宣與石田三成的關係過於密切;其次,佐竹義久受賜豐臣姓,也與豐臣政權保持著直接的聯繫(《秋田藩家藏文書》),但他同時也是與德川氏交涉的一個窗口(《秋田藩家藏文書》、《佐竹文書》);最後是蘆名盛重,有多份他與德川氏交流的禮狀和書信,不僅限於豐臣期,甚至還有慶長五年(1600)德川家康、秀忠給盛重的書信(《關澤賢家文書》),可見雙方在關原合戰前就有著密切的聯繫。

可見,臣從於豐臣政權的佐竹氏雖然逐步推進著比較穩妥的領國支配體制,但其豐臣大名化也是付出了一些代價的,而且還與德川氏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上述情況多少影響著佐竹氏在關原合戰時的動向。

我們基於一次史料,再來分析一下佐竹氏及其與力大名在關原合戰(即慶長五年七月至九月)過程中的動向:

1、佐竹氏:

六月以前:上杉征伐時被配屬在仙道口(《內府公軍記》)。

七月:佐竹軍出兵赤館(《秋田藩家藏文書》);佐竹義宣與石田三成互通消息(《歷代古案》);佐竹義宣拒絕德川家康令其提出人質的要求(《慶長年中卜齋記》、《歷代古案》)。

八月:通過結城朝勝的斡旋,與上杉氏達成協議(《奈良文書》)。

九月:與伊達政宗聯絡(《引證記》)。

2、蘆名盛重:

七月:作為佐竹軍的一員出兵赤館(《關澤賢家文書》);與德川家康互通消息(《關澤賢家文書》)。

八月:佐竹義宣撤回本城後,蘆名盛重仍駐留於赤館(《蘆名文書》)。

九月:與德川秀忠聯絡(《蘆名文書》)。

3、岩城氏(大館十一萬四千石大名,家督岩城貞隆是佐竹義宣的弟弟,正室是相馬義胤之女)

八月:岩城貞隆出兵竹貫(《伊達家文書》);岩城親隆室祝賀伊達軍攻落上杉氏的白石城(《伊達家文書》)。

4、相馬氏(牛越六萬石大名,相馬義胤、三胤父子,三胤的正室是蘆名盛重的養女)

七月:與上杉氏多次互通消息(《大津文書》)。

八月:對上杉氏進行回復(?《木村文書》);即將與伊達氏翻臉(《引證記》)

另有多賀谷氏為常陸下妻六萬石領主,家督多賀谷重經收佐竹義重三子宣家為養子,但無法通過史料確認其動向。

從上述歸納可見,佐竹義宣大致是加入西軍一方,相馬氏與其同步,但蘆名盛重、岩城氏,甚至義宣自己也在與東軍保持著聯繫。伊東多三郎認為這可能是義宣、盛重兄弟施行的一種攪亂戰術,但實情又是怎樣呢?蘆名盛重被伊達政宗擊敗並失去了會津領,曾試圖依靠豐臣政權的威勢來回復舊領,而討伐會津的上杉氏正是回復舊領的良機和必要條件,八月二十五日佐竹義宣從上杉征伐軍中撤兵後,蘆名盛重仍留在了赤館,可以認為他是佐竹氏內部的親德川派。岩城氏也表現出了對伊達氏的好意,伊達氏則表現出了與岩城氏合作的意向。雖然上杉氏認為與佐竹氏達成協議後,相馬、岩城氏等自然會變成己方勢力(《目の幸所收文書》),但拋開相馬氏不說,岩城氏與上杉氏之間未見任何他們之間存在交涉過程的史料。所以在佐竹氏內部,很難說營造出了想要支持石田三成方的氛圍,佐竹義宣大概也是在無法統合家中意見的情況下與上杉景勝定盟的。石田三成和上杉景勝樂觀的認為佐竹軍會與上杉軍一起殺入關東(《真田文書》、《歷代古案》),但實際卻未按照他們所設想的發展,他們忽略了佐竹氏內部有蘆名盛重這樣的德川派且對戰略導向有很大影響力的重臣們,他們與伊達氏之間的互通消息也在不斷左右著佐竹義宣的決策。從佐竹氏與上杉氏達成協議的八月中旬至關原合戰結束的九月十五日,整一個月時間內佐竹氏都處於一種搖擺不定的狀態,佐竹義宣對於西軍的舉兵也持狐疑的態度。

所以,佐竹氏最終也沒有實行顯著行動的原因就不言而喻了。被上杉、德川兩大勢力包夾的佐竹氏,如不與上杉景勝達成協議,是無法單獨與關東殘留的東軍勢力對抗的,這是其外部所處的環境。而實際上,不能背叛石田三成恩義的佐竹義宣,還有與義宣同步的相馬氏,以及親德川方的蘆名盛重和與伊達氏關係不錯的岩城氏等,錯綜複雜的關係完全擾亂了佐竹氏對外的步調。這種情況也出現在毛利(毛利家中安國寺惠瓊和吉川廣家)、島津(島津義久和義弘)等大名家中,佐竹氏也基本與其類似。

當時,以石田三成為首腦的西軍認為佐竹氏乃是己方,期待其與上杉軍突襲東軍的背後(《真田文書》、《歷代古案》、《島津家文書》),而以德川家康為首的東軍,從佐竹義宣拒絕交出人質後就對其是否會從背後殺入德川領而預作警戒(《保科御事歷》所收文書),但表面上卻對外宣稱佐竹氏為己方的勢力(《伊達家文書》)。如此儘管東西兩軍都無法忽視佐竹氏的存在,但內部欠缺統一決策的佐竹氏雖然對外打出了西軍的鮮明旗幟,可仍無法開展與之相符的有效的軍事行動,始終採用一種曖昧的態度。由於關原合戰本戰迅速的結束,仍在觀望而未能取得任何實質性成果的佐竹氏在開戰前所實施的一系列行動全部無用了,最終是轉封到秋田的命運。

因此可以說在關原合戰中佐竹氏的表現,是其豐臣大名化過程中所暴露的問題的一次清算。

原文出自谷口央《関ヶ原合戦の深層》(高志書院2014)

所收錄森木悠介論文《佐竹氏と関ヶ原合戦》

不懂戰國 編譯

nn不懂戰國後記:其實本文表面只是敘述了佐竹氏在關原合戰時的動向,而佐竹氏歷來的資料在國內也不算多的,大概可以補一補這方面的空白。其實選這篇的目的除了上述原因,我覺得還應該以小見大,文中也提及了毛利、島津家也有類似的內部家臣互相制的衡情況,導致其在關原出現了大家與大家平時認為的情況不匹配的表現,毛利輝元和參加本戰的島津義弘曆來所為人詬病,看了此文,讀者或許會有一些更深層次的認識吧。再強大的大名家,在轉型過程中,也不一定是家督的一言堂,毛利軍在關原喝西北風大致也是安國寺和吉川廣家的制衡所致。希望更多的人從根深蒂固的通說中解放出來,是本文的更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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