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這個醫生

1.

今天是護士節，這是醫療工作者的節日。然而就在幾前天，一位年過半百的醫者離世了，43小時的搶救沒能換回他的生命，他看到的最後畫面，是泛著寒光的匕首。

同往常一樣，網民們拉好陣勢，認清敵人和同志，隨後火力全開。有人拍手稱快：殺的好！昧著良心的庸醫，你對得起白衣天使的稱號嗎？

有人仰天長嘆：醫生勞動強度高，工資又低。世態炎涼，如今民眾哪裡還有半點對白衣天使的尊重？

雙方互不相讓，脾氣好一些的尚可據理力爭，暴躁些的早已親切問候了對方的家人。即便如此勢不兩立，我匍匐在殺聲震天的戰場上，還是聽到了一個共同的稱呼——

白衣天使。

似乎不論持哪種觀點的人，都不會否認這樣一個事實：白衣天使是下凡的仙子，是嘗百草的神農，是扁鵲華佗張仲景的在天之靈，是完美無瑕的存在。

人們爭論的，是如今的醫生是否配得上「白衣天使」這個稱號，而對於「白衣天使」本身，沒有任何人質疑。

這就像兩千年前的周文王，世人盛讚，留下典故無數，沒有半點瑕疵。所有心嚮往之的人都可振臂高呼一句「鬱郁乎文哉」，周文王就是好呀，就，是，好。

但沒人知道真實的周文王究竟什麼樣。

而白衣天使不同，他們至今仍然真實存在，在各大醫院中，在各科診室里，在各類手術台前，腳下並無七彩祥雲，身邊也沒有吉煙瑞氣。

正因如此，醫護人員在被神化成「白衣天使」的那一刻起，就有了些悲涼的氣息。

2.

實際上，「白衣天使」和「英雄」是有許多共通之處的。

首先是名號。行走江湖，「英雄」這兩個字不能自己封，而是別人給的。每次寶刀痛飲仇敵的血之後，總會有不解風情的路人甲跳出來，喊出那句經典台詞：英雄留步，喝口水吧！

醫生也同樣如此。在將命懸一線的患者從死亡邊緣拉回來後，有些患者家屬也會笑吟吟地來上一句：醫生留步，收個錦旗吧！

錦旗通常會秀上金燦燦幾個大字：「白衣天使，妙手回春」。白衣天使的名號就這樣坐實了，逃都逃不掉。您總不能拒絕人家的一番好意吧。

事情便是在這時開始有些失控了。

英雄繼續行走江湖，他的名聲盛傳千里，有求於英雄的人越來越多。今天李二三的豬被偷了，明天王五四的白菜被拱了，他們都來找英雄評理。

英雄說讓我歇歇，我的刀還未飲仇敵的血。人們不答應：你可是英雄呀，你不管誰管？別墨跡，寶寶心裡急著呢。

英雄很崩潰，英雄很無奈。

醫生繼續妙手回春，病患一個接著一個，手術一台連著一台，壓力陡增，忍不住想發發牢騷。但人們並不領情：你可是白衣天使呀，救死扶傷是你的職責，有什麼好抱怨的。別偷懶，快來看看我這咳嗽到底什麼時候能好？

醫生很崩潰，醫生很無奈。

這時他們才意識到，有一種十分難看的死法，叫做「捧殺」。

3.

白衣天使與英雄一樣，最初是被人們讚譽有加的。他們誇英雄是「神兵天降」，誇醫生是「神醫再世」。既然都有「神」字，百姓便不再習慣用普通人的品行來要求他們。

故事的悲情走向，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英雄提著寶刀，蹲在菜地里研究王五四的白菜是被誰家的豬拱的。不料一分心，寶刀栽倒在一旁，壓壞了三棵白菜。王五四哭天搶地、以死相逼，引來圍觀者無數，英雄只得賠上五兩銀子，默默離去。

從此，光芒萬丈的英雄在百姓心中有了陰影。大家都說，他的寶刀不只飲仇敵的血，也會糟蹋別人辛苦種下的菜，誰曉得他還做過些什麼骯髒的勾當。

醫生也慢慢開始覺著不對勁，因為總有些患者會衝進診室，指著自己破口大罵：我明明只是普通咳嗽，為什麼要給我開這麼貴的葯？說，你到底拿了多少回扣？

醫生還沒來得及開口，患者就單方面宣布了醫生辯護的失敗。在高昂的醫療費用面前，人們對醫生的信任逐漸煙消雲散，四處散播仇恨的種子。而種子，是會生根發芽的。

英雄繼續行俠仗義，只是路邊夾道歡迎的越發稀少，取而代之的是橫眉冷對的陌路者。他們義憤填膺，他們正氣凜然，他們恨鐵不成鋼：「原本一世英豪，竟敗壞至這般境地，可悲，可氣，可恨呀。」

醫生繼續治病醫人，患者來了又走，一批又一批，不舍晝夜。直至醫生這份本該體面的工作變成高危行業，直至市井街坊里傳來尖厲的冷笑：白衣天使？救死扶傷？哎喲喂，您可真逗。

從此以後，英雄與白衣天使像是失勢的齊天大聖，空留一身頑劣之名，被壓在五行山下，動彈不得。朝食露水，暮采漿果，盼著有心人來搭救。

菩薩帶了話：五百年後，自會有人來救你。悟空便有了盼頭：五百年，俺老孫等得起。

但英雄呢？白衣天使呢？又有誰來搭救他們，又要等到何時才能還他們一個體面的名聲？

我不知道。也許菩薩也不知道。

4.

我見過英雄。古道邊，夕陽照出英雄身後的黑影，他佝僂著，全無平日的颯爽，頭沉沉墜下，雙腳拖出歪斜的印跡。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個普通人，有所為，有所不為，我有自己的堅守。可為什麼世人要一再苛責我，言之鑿鑿地指責我從未做過的事啊。」遠處傳來他的自語，隨後消失不見。

這句話，無數醫療工作者們，也同樣問過自己。

光影交錯，我似乎又看見一位位守法公民，握著明晃晃的匕首，步入診室，笑吟吟地問：

「醫生，您看我這病，能治好嗎？」

那匕首，承載著無數民眾對醫護人員根深蒂固的偏見與惡意。

那匕首，有些人攥在手裡，有些人藏在心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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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摘自我的私人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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