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青年和頁邊距問題
02-02
我不喜歡一切群聊。所謂群策群力,其實是唬人的,是政治正確的表述。群力可以,群策絕對不行。群力之下出成果,是建立在嚴格分工的基礎上。如果是人人都能置評的話題,人人都來決策,那就很糟糕,很烏煙瘴氣。群辯除了引發意氣之爭,並不能帶來別的。有益的討論,是各人彙報各人的工作,講自己的故事。不過前天,我被朋友邀請去一個沙龍,卻有些意思。有意思的不是討論出了什麼閃光的思想,而是發現了閃光的個性。或者換個表達,發現了奇葩。我徵求了一位仁兄的同意,略作分享。他總是打斷人,別人講一句話,他要麼反對,要麼說66666。他喜歡提北大,每次提,都稱「P大」。他在北大待過半年,國內幾乎所有名校他都多多少少待過幾個月,他稱之為遊學,所以並沒有學位,仍是中學文憑。有人提及陝西師大,他立馬要講辛德勇,提及台灣中研院,他立馬要講王汎森。他坦言自己久想自殺卻沒有勇氣,不避諱對父母的反感,說父母生他時沒有經過他的同意。座中另一位,也鄙視北大清華,聲稱只打算讀三本院校比如牛津劍橋,還自曝曾將周小平著作翻譯成外文。
遊學的仁兄穿了一雙布鞋,那種布鞋在二十年前的河南鄉下很常見,我二姨曾給我做過幾雙,現在很少人穿了。沙龍結束後我加他的微信,他很高興,後來把簡歷發給我,希望我能幫他推薦工作,他現在待業。我介紹了一位做運營的朋友給他,並告訴他最好把簡歷上的照片、身高、體重去掉,把冗長的遊學和工作經歷縮減到一頁。
第二天,我打算文章里聊聊他,又怕他不高興,就發微信問是否方便。他大概睡了懶覺,起床後回我說:盡情用,王兄。我就放心了。為什麼想聊他呢?因為他這樣的人其實一點都不奇葩,特別常見。跟我在大學畢業那會兒差不多。不一樣的是,我比他多了個大學文憑。那時候走在街上我常想,幸虧戴著眼鏡,不然別人還以為我是瘋子。很多人以為自己挺另類,不一樣,其實跟他們一樣的人特別多。兩年前,我在太陽宮跟一位待業青年喝咖啡。他每天發幾十條微博闡述他的思想。實際上他沒有任何思想。他雖然發了上千條微博,但不能寫出任何一篇千字以上有邏輯的文章。他說,最重要的思想都是簡潔精微的,《老子》才五千多字。很多人糊塗的地方就是總想跟老子級別的人比。那是不對的。得懂得頁邊距的問題。什麼叫頁邊距的問題呢?我去年讀《徒然草》,感覺特別好,究竟好在哪裡,又說不出來。隔了很久,再翻開書,突然就明白了:頁邊距大,開本小,紙張厚,顏色正。總之,一切和文字的味道相得益彰。這尤其重要。這個道理,子貢講過:「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你要跟老子比,首先就錯了。你老子的老子,還沒有老子孫子的孫子出生早。放在kindle上讀《徒然草》,味道就要損失十之八九。今天縱使有人講出《老子》的道理,頂多也就是一條轉發不過百的微博。不懂頁邊距,可乎?
有次,于丹在暨南大學研討會上,講三八二十三的故事,受到了嗤笑。同樣的故事,星雲法師也在很多場合講過,得到的是尊重。區別在哪兒呢,在頁邊距上。可以細析一下。于丹的三八二十三,是套在小和尚老和尚身上。星雲是套在孔子顏回身上。哪個更好呢,星雲更好。很多民間雞湯,附會在孔子身上。以和尚身份附會的故事,多是段子、公案、機鋒,較少為人處世之道。星雲尊重了這一點,于丹耍了小聰明。不過,套在誰身上依然是無關緊要的問題,更重要的是表演。我在星雲講之前就聽過,一點不覺得有亮點。但星雲的表演非常出彩。他演出了「孔子」的悲憫。而于丹呢?于丹演出了幼兒園教師的矯情。這則故事星雲講得,別人講不得,不是因為別人演技不行,而是因為,星雲是本色出演。這就牽涉到更重要的頁邊距:星雲的身份是宗教領袖。于丹的身份是青年教師。同樣的話,從不同身份的人口中講出,分量不一樣。很多人想,什麼話有道理,我來講,我就有道理,令人信服了。不是這樣。聰明的人應該考慮,自己的身份適合講什麼。他們各自講的時候,星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于丹是四十多歲的青年。星雲面對的是十方信眾,于丹面對的是高校師生。星雲在莊嚴肅穆的千人禮堂,周圍數十比丘護持,于丹在高校的學術研討會上,周圍是國內外學者。這些,都是頁邊距的差別。由誰,在什麼場合下,怎麼講,所佔分量往往超出講的是什麼。
年輕人如果搞不懂頁邊距的問題,就會很窮蹙。他總是想直接向老子級別的人物看齊,而不理解一切外緣都還沒有成熟。比如寫學術綜述,越大的綜述越是留給大牛做的,年輕人可以私下練練,但不適合投稿。並不是知道什麼就可以講,有些觀點,要具備充分的機緣和條件,才有講的資格。很多努力,不是為了獲得某種見解,而是為了獲得表達這種見解的資格。這不是資源的浪費,恰恰相反,這種篩選機制,保證了每句話的意義被精準地傳達。假如一個天天大魚大肉的人跟我講過午不食,我根本不會鳥他,但弘一法師講過午不食,我會凜然恭聽。說一個年輕人理想主義,等於說他未諳世事,不了解世上諸多的惡和心機。真正的理想主義,必然要通過格物工夫體現。為什麼「立功、立德、立言」,放在最前面的是立功呢?不是說立功最重要,而是說,一個人沒有立功,德和言是不能令人信服的。要想讓世俗信服,得先有事功擺在這兒。然後再講道德,講三觀,才有資格。這就是為什麼佛經里談到佛陀說法之處金碧輝煌七寶莊嚴。不是說佛陀在乎外在裝飾,在乎殿堂是不是鋪了紅地毯和黃金,但世俗在乎。世俗沒辦法判斷一句話的意義,卻會從說話者的身份和場合的莊嚴程度上來決定是否重視那句話。那位遊學的仁兄,學了很多混圈子擺龍門陣的掌故。那些掌故不是毫無用處,但發揮作用要到進入圈子之後。可惜他一直在圈子外邊,這就令人著急上火了。我十分理解為什麼有人喜歡打斷別人,或者是在不適當的場合過分冗長地介紹自己。因為除了那些場合,他們的聲音很難被人聽見。我在沙龍中常常把發言機會讓給別人,如果我被人打斷,我會請他先講,因為我知道自己有餘地,回頭寫文章,可以說得更詳盡。但有些人,如果不是在講座的提問環節介紹自己,可能就沒有機會。一定要靠打斷別人來發表見解的人,往往是因為缺乏被聆聽的機會。
這就是為什麼說悶聲發大財。有財發的人,你讓他悶聲,他很樂意,因為肉已經在碗里了。為什麼「窮得叮噹響」呢,因為啥都沒得到,再不叮噹幾聲,就憋壞了。「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就是這樣子。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 王路公眾號:i_wanglu新書《唧唧復唧唧》
推薦閱讀:
※如果你在泰坦尼克號上,只剩下1小時的黃金時間你會怎麼自救?
※如何才能完美地走向失敗?
※你有聽過哪些另(令)人深思的笑話?
※西北的姑娘能有多好看?
TAG: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