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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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秦老師的時候是二十一歲，我穿著夾克打著耳釘，耳機里還轟炸著刺耳的搖滾。秦老師穿著舊舊的白襯衣，頭髮已經白了一半，一臉的滄桑，他湊過來握住我的手誠懇的說：你就是來實習的劉老師吧，歡迎歡迎。

我也笑著打了個招呼，兩個人一起去餐館吃飯，點菜的時候秦老師把菜單遞給我，說：喜歡吃什麼點什麼，別客氣。

我隨便點了幾個菜，秦老師要了兩瓶白酒，我謙虛的說我不怎麼喝酒，秦老師卻給我倒上一杯，說：那就少喝點吧。

我就沒客氣了，那時候是十月份，中午的時候還很炎熱，小餐館裡連個空調都沒有，喝了一杯後我就熱的滿身是汗，秦老師問了下我的情況，說：你是來我們學校第一個大學生，我們那兒條件有點艱苦，也是委屈你了。

我說：哪裡哪裡，我也是鄉下出來的孩子，也是吃過苦的，您別擔心。

話雖這樣說，我心裡還是七上八下的，這個小鎮是在太破了，連個像樣的超市都沒有，我在心裡咒罵那個傻逼輔導員，肯定是對我有意見，把我分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實習。

吃完飯後結賬時我要買單，秦老師卻把我按在椅子上，從口袋裡掏出錢把單買了，我注意到都是些散票，我心想不會在這兒跟我演清貧教師吧。出門後我們坐上汽車，坐了一個多小時轉麻木車，當時我就愣住了，什麼年代了居然還有這種交通工具，顛簸了半個小時後到了河邊，望著白茫茫的河面，我的心徹底慌了，我問秦老師：秦老師，學……學校呢？

秦老師說：在河對面。

說完他搖搖手，慢悠悠過來一個小船，船夫是個中年男人，問：秦老師，今天沒上課啊？

秦老師說：我去接了個新老師，名牌大學生。

船夫把船停好，和我握了握手說：原來是大學生老師啊，上去吧。

上船後船夫翻了翻口袋遞給我和秦老師兩根好煙，自己又拿出一包三塊錢的煙抽起來，我被鄉下人的樸實感動了，心情稍微好了點。到了學校，一排學生列隊歡迎我，有兩個小孩子居然送了兩捧花過來，我接過來一看，是鄉間小路上的野花，費了不少功夫扎的，孩子們有的偷偷打量我，被我發現後連忙低著頭。

學校非常的簡陋，教室的窗戶大部分是破的，辦公室就是幾張舊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有著厚厚的作業本。學校給我分了一間宿舍，裡面除了一張床什麼都沒有，我忍不住皺了皺眉，秦老師下午的時候把他家的電視機搬了過來，我誠惶誠恐，推脫著說不要，秦老師說：學校就你一個老師住校，晚上挺無聊的，看下電視打發下時間吧。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每天放學後，學校里連個鬼都沒有，陰風陣陣的吹在窗戶上，如果我膽子小點，估計會被嚇崩潰，我在心裡操了輔導員的十八代祖宗，第一天晚上我就給輔導員打電話，我說：輔導員，你想想辦法把我換一個學校吧，這兒太簡陋了，我怕會客死他鄉。

輔導員打了個嗝說：我們是隨機分配的，一個蘿蔔一個坑，哪能說換就換。

我勃然大怒：那他媽的憑什麼我就是狗屎坑？

輔導員說：莊稼一枝花全靠屎當家，你就隨遇而安吧。

我說：我操你……

輔導員說：喂，喂，我這兒信號不大好，喂，你說話大點聲，喂……

然後電話就斷了，我把手機摔到地上，那一晚我徹夜無眠，我想了很多辦法，比如裝病回家，或者直接跑掉，想著想著天就亮了，我穿好衣服準備實施計劃，一開門看到門口坐著兩個學生，一個女孩子站起來遞給我一袋包子，她小聲的說：老師，我家是村口開早點攤的，我媽要我帶給您的。

我的心顫了顫，問：你們等了多久？

她低下頭說：沒有多久。

然後拉著另外一個女孩子快步走了，我站在原地思緒萬千，吃完早飯後去上課，教室裡面過分的安靜，我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我莫名的有種緊張感，我說：上課。

學生們整齊的站起來鞠躬：老師好。

每個孩子都是誠懇的態度，和我們那時候走形式的樣子完全都不一樣，那一瞬間我不想走了，我要留下來好好教他們。貧困地區的孩子就像路邊的野花，他們純真也善良，自卑也自強，課堂紀律根本不用管，每個孩子聽課都很認真。

中午吃完飯，秦老師洗完碗後對一個老師說：我回去把家裡地里的活幹完了就來，學生的午休你幫我看一下。

說完快步離開了學校，我問那個老師：秦老師還種地？

那個老師笑了笑，說：不只是他，我們這的老師都種地，只不過我們家都有人幫襯著做，他家只他一個。

我問：為什麼？

後來我才知道秦老師命運多舛，本來有個兒子，六歲的時候生了大病夭折了，他的妻子受了刺激也瘋掉了，教育局給教師的錢本來就不多，還隔三差五的扣著少發或不發，秦老師只能一邊做農活一邊來教學。我見過秦老師做農活，正午的時候戴著草帽割麥子，金燦燦的麥田裡他彎著腰不停的揮著鐮刀，偶爾會仰起頭擦擦汗，割完了把麥子紮成捆，去家裡快速沖個涼換上衣服去講課。

有一次快放學的時候下起了大雨，秦老師的麥子還在麥田裡，他在黑板上給學生布置作業，因為條件艱苦，學生買不起課後輔導資料，只能老師在黑板上一題一題的板書，學生在作業本上一題一題的抄，一個老師在教室門口說：秦老師，要不你先回去把麥子收了吧，馬上要下暴雨了。

秦老師沒有理會，粉筆在黑板上繼續寫著，他說：還沒下課呢。

那老師搖了搖頭走了，放學後秦老師冒著大雨把麥子挑回了家，其實那些麥子早就被淋壞了，他一步一步的在雨中走著，身形有點佝僂，我卻覺得很偉大。

其實秦老師很有才華，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隨便說個名字，他都能一字不差的背出來，寫的一手好字，我曾經看他在辦公室寫毛筆字，筆走龍蛇鐵畫銀鉤，讓人心馳神往。而且廚藝也很好，我吃過他做的武昌魚，比我在大餐館裡吃過的要美味多了。這樣一個人，如果是在大城市，應該是前途無量的。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以為他已經五十多歲，後來才知他剛過四十，歲月的磨難徹底摧殘了他的容貌和身體。縣教育局的領導來學校視差，學校老師問起來工資的事情，已經拖了三四個月了，縣領導有點不悅，就雞蛋裡挑骨頭說學校食堂不規範，食物不幹凈。

那群老師和縣領導爭執了起來，學校的老主任已經快七十歲了，他拉著縣領導的袖子說：你們不能再拖欠我們工資了，我給市裡打過電話，工資早就撥發下來了，你們再這樣我只能給市領導打電話了。

縣領導被激怒，手一揚那老主任就摔在了地上，幾個人連忙把老主任扶了起來，對著縣領導怒目而視，縣領導用方言罵了幾句準備要走，我衝出去大喝：你怎麼能打人呢？

他看我是個毛頭小子，瞪著我問：你是誰？

我說：我是來這裡實習的。

他說：沒你說話的分，滾。

我握緊拳頭，走到他面前說：你牛逼什麼？我告訴你，武漢報社裡有我哥們，信不信我打電話要他寫篇報道，明天你就得下崗。

縣領導愣住了，然後幾個人過來打圓場，事態平息了下來。過了一個星期教師工資發下來了，老師們對我都很感激，其實我也是唬那傻逼縣領導的，我哥們也只是在報社裡實習而已。

發工資那天放學的時候，秦老師笑著對我說：小劉，待會兒去我家吃飯，我昨天打了幾條魚。

我吞吞口水，說改完作業就去。

秦老師就送學生過河，學校有一部分學生是在河對面的，那天天氣不大好，風特別的大，船在河面搖搖晃晃的，秦老師坐在船頭，有個學生坐在船邊一個不穩掉下去了，旁邊的學生居然都沒有發現，過了幾分鐘後秦老師回頭一看少了個孩子，立馬就慌了。

一個小女孩說：剛剛XX坐在我旁邊的，現在不見了。

秦老師額頭青筋暴起，大吼：你剛剛怎麼不說？

小女孩嘴角一撇，哭了起來。

秦老師把衣服一脫，跳進河裡，那時候已經十一月底了，傍晚的氣溫已經很低了，秦老師在河裡找了幾分鐘，都沒有找到落水的孩子。船夫大喊：秦老師，上來吧，別凍死在河裡了。

秦老師臉色發白，又深吸一口氣潛了下去。

二十幾分鐘後，秦老師抱著孩子的屍體上岸了，他跪在屍體旁邊，整個人瑟瑟發抖，過了一會兒家長聞訊趕來，孩子的媽媽大叫一聲昏死過去，孩子的父親一巴掌抽到秦老師臉色，接著就被村民拉開。

秦老師眼淚從滿是皺紋的臉上留下來，他給孩子的父親磕了三個頭，又對著孩子的屍體磕了三個頭，抬起頭的那一刻，額頭流下來鮮血。

也許是那一刻，秦老師就徹底蒼老了。

其實老師也沒有送孩子回家的義務，只不過秦老師的家也在河對面，剛好順路而已，家長卻把責任全推到秦老師身上，一次次的來學校鬧，每鬧一次，秦老師就老了一分。實習結束的時候，秦老師頭髮已經全白了，離開的那天他幫我拿上行李，溫和的說：來的時候是我接的，走的時候也是我送吧。

我點點頭，走出宿舍的時候孩子們在校門口等我，有幾個女孩子都眼眶紅紅的，我故作輕鬆的說：好好學習，明年我再來看你們。

本以為可以緩和一下氣氛，不料孩子們卻一齊大哭起來，有幾個還撲過來抱住我，秦老師把他們拉開，說：劉老師還要回學校學習呢，等他畢業了，再來教你們。

一個小女孩眼淚掛在睫毛上，問：真的嗎？

我點點頭，他們終於不哭了，我走的時候卻跟在後面跑了一路，我不敢回頭看他們的眼睛。

我坐上返校的汽車前，秦老師和我握了下手，他說：這些日子真是謝謝你了，孩子們都跟著你學到了很多。

我說：別這麼說，我也在這裡學到了很多。

秦老師幫我把行李放好，嘆了口氣走掉了。

回到學校，走在繁華的大城市，看著路旁的小孩子衣著光鮮的吃蛋糕用手機玩遊戲，我都會情不自禁的想到我那群學生，看到學校里那群教授開著豪車去吃大餐，我就會想到那群一邊種田一邊教書的教師。

生活就像一把巨斧，我的人留在了車水馬龍的城市，我的心還飄在破舊的鄉間學校。

每年我都會抽空回去看看我的學生，學校還是沒怎麼變化，秦老師卻越來越老了，咳嗽的非常厲害，我提醒他去醫院檢查一下，他卻洒脫的說：生死由命，隨遇而安吧。

第三年回去的時候，沒能見到秦老師，老主任感慨的說：他死了，才四十三歲就死了。

我愣在原地，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聽別人說起，秦老師死的非常凄涼，咳了大半夜，在床邊嘔了一灘血，他的瘋老婆卻在一旁做著美夢，秦老師覺得自己大限將至，就掙扎著爬起來把柜子里的錢找出來放在他老婆頭邊，然後摔在地上死去了。

辦公室里秦老師寫的毛筆字還掛在牆壁上，上面寫著：「英雄無淚，化作碧血，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我念了一遍，不禁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