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與白茶——近世時代文化與精神體現

前言:

本篇文章內容為對近世町人文化中上方文化與江戶文化的討論。

延伸閱讀至:[文化]粹與通——從近世人文意識解讀江戶之「粹」 - 熊五郎二三事 - 知乎專欄

式亭三馬,曾在他的《浮世風呂》里寫了這麼一個小故事。

大染鋪里,兩位小姐,一位來自江戶,另一位來自上方,在大堂裡面閑聊了起來,大意如下:

江戶小姐指著一匹淡紫色的布:「此等淡薄樸素之色,實在是讓人賞心悅目呀。」

而上方小姐卻不屑一顧,翻了一翻說到:「這樣的顏色哪算得上美呀,我們還是喜歡江戶紫(紫色的一種,為深紫色)。」

《浮世風呂》是成書於十九世紀初的滑稽本,它以澡堂作為背景舞台,著墨於平民的日常生活,是後世研究近世民俗的一項重要資料。而江戶女與上方女關於布料顏色的爭論,在作品中雖然是被描寫成了一處用方言鬥嘴的小包袱,但從中卻也不難看出,兩人的喜惡偏好恰似對應著兩地的審美差別——江戶喜淺色,上方愛濃艷。江戶與上方,兩地審美觀的差別,實際上也反映出了上方文化與江戶文化的不同之處。

從地理位置上來看,京阪地區與江戶一帶是相距較遠的。從時代背景上看,於京阪地區發出的上方文化從元祿年間開始繁榮,鼎盛於十八世紀。而在另一邊的江戶,是在十九世紀初期的化政年間(文化·文政)興起的。相距一千多里,相隔一百餘年,無法跨越的鴻溝造成了這兩支各具特色的近世文化。

正文:

慶應四年,時值室町時代初期,在萬眾矚目之下,京都的北山山莊內一直持續著的工事終於竣工。那規模與輝煌足以匹敵皇宮御所的藝術品,是幕府將軍足利義滿為彰顯威儀,號令天下而下令建成的宮殿,名為鹿苑寺。頂層有一舍利殿,殿內供奉著僧人圓寂後所留下的舍利,它在高塔之上,居高臨下地默默注視著這個時代——這便是室町文化伊始的北山文化之開端。

而後不知過了多少年,叛亂四起,國家分離,歷經了戰火與硝煙的摧殘,鹿苑寺始終堅守著傳統文化之精神,直到太平之世的降臨,直到新的時代文化的興起。

元祿二年,暮春。嘆著「匆匆春將歸,鳥啼魚落淚」,風燭殘年的松尾芭蕉,與自己的弟子河合會良,從江戶出發,取北上而行,自奧羽南返,開始了漫長的修心之旅。也是在這途中,芭蕉為記錄見聞行程,寫下了《奧之細道》。

「然而光陰似箭,歲月是永恆的過客,流年亦是旅人。」當奧羽之旅結束時,這位晚年的旅人卻再也沒能追上時光的步履,於不久後猝然長逝。其一生創作俳句詩篇無數,自創蕉風詩派,被後世譽為「俳聖」。

除去松尾芭蕉以外,在文壇上執牛耳的還有諸多大家,比如小說家井原西鶴,劇作家近松門左衛門,都同樣在那個時代里,以自己的思想與情懷綻放著自己的光芒,引領著新的文化思潮。在這些領軍人物們的身上,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皆是布衣草根。這些人或是出身浪人之家,自幼流離失所,或是出身卑微,家境貧寒。而雖然其中不乏武家士族之後,但也終究是因一腔對藝術的熱情,離家出走,捨棄門第。所以他們在自身文學藝術生涯發展的道路上,沒有任何家族的蔭蔽,凈是草根的辛酸。因此在他們的作品之中,町人的生活往往是不變的核心。

是年適逢元祿年間,這一股新興的文化故而得名「元祿文化」。因其以京都與大阪一帶的上方地區為中心,又為「上方文化」。

得益於京都與大阪的地理位置與發達的水運條件,數百年間京坂地區的商業與農業十分發達,豪商豪農遍布,故素有「大阪商人一怒,天下諸侯俱驚」之言。憑藉著雄厚的基礎與條件,上方地帶的農業與商業一直保持著飛速的發展。毫無疑問,在近世上方地區的生產過程中,町人與農民是最基礎與最核心的階層,由此,這二者開始擁有了空前巨大的財富與地位。

然而在嚴格的身份統御制度之下,町人階級儘管腰纏萬貫,卻在上位者的面前沒有任何政治地位可言,同樣也是與政治生活絕緣的。在這一限制下,町人不得不放棄「出人頭地」的念想,成為了不折不扣的現實主義者——「與其空懷志向,生活才是實實在在的啊「。為了更好的生活,他們將大把的金錢投入在了自己的衣食住行上。近世時尚潮流,近世衣食文化……他們對生活的積極態度與那被稱作「粹(すい)」的人生哲學,成為了近世文藝的直接取材之處,由此也催生了一系列的庶民文學,為冷冰冰的歷史時代填上了人文的色彩。

與此同時,在高高的廟堂之上,武家階級內部也將迎來思想的變化。隨著儒學思想在武家社會的滲透,以山鹿素行,荻生徂徠為中心的古學派興起,他們對朱子學派所蘊含的思想持反對態度,進而引發了儒學界的思想波瀾。除此以外,《大日本史》與《本朝通鑒》等武家的官修史書的完成,亦是日本史學的一大進步。

不過,這種思想與文化上百家爭鳴的局面並沒有持續多久。在接下來近一個世紀的時間之內,隨著日本國內饑荒與災害的發生,以及町人對市場與米價的衝擊,幕府的財政狀況逐漸捉襟見肘,武士階級的生活水平不斷下降。在這樣的背景下,為了防止武士階級以下犯上的忤逆之舉,政府尊提倡潛心奉公的朱子學為正統,打壓其它學說的發展,對整個武家社會的方方面面以忠誠為準繩進行了嚴苛的約束——以思想的名義,勒緊了武士的腰帶。自此,在之後的歷史中,屬於武士們的武家文化再也沒有綻放出花朵。

取而代之的,是來自關東的江戶子。

所謂的「江戶子」,即是從祖先父輩開始代代就在江戶生活打拚的人。在十七八世紀的大開發時代中,隨著附近的開墾拓荒,工商發展以及城鄉貿易,江戶逐漸成為了全國乃至世界性的都市。而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統治者以京坂為中心的時代,它似乎只是關東地區不起眼的一隅。「蕭條」,「偏僻」,「鄉下」似乎永遠都是它的代名詞。然而,江戶卻在幾十年之間的迅速崛起——既沒有神明的保佑,也沒有舍利的加持,有的只是每一輩江戶人的共同勞動與奮鬥。它沒有上方式的高雅的文化底蘊,卻特有著人與人之間十分簡樸的情懷。江戶的崛起,值得每一個江戶子為之驕傲。

而這股獨特的傲氣風骨,被江戶子們稱為「意氣(いき)」,並奉為一生遵守的原則。

這便是興起於文化與文政兩時期的「江戶文化」,又稱「化政文化」的背景。江戶內部農商貿易的發展,使得農民與富農之間,町人與豪商之間以及江戶與上方之間的文化交流日益頻繁——而這卻是不存在於武士階層中的。因此在這一時期的江戶町人在心理上開始擁有了凌駕於武士們「意氣」。他們將自己演的戲劇,自己看的文學,自己家裡的女人,自己街上的吉原都視作是町人的獨佔之物,並以「意氣」作為美的代名詞,冠以任何只屬於自己生活中的事物。

實際上,所謂「意氣」在江戶的產生可以視作是町人之間對自階級的一種自我認同感。因此,無論是鄉下的農民,還是城裡的武士,在町人的眼中都是庸俗土氣的人。事實上,町人對武士階級這種心理上的輕視與挑戰也是不無原因的。從十八世紀後期開始,隨著幕府機關財政水平的下降,在生活蒸蒸日上的町人面前,武士階級也不免顯得有些寒酸與窘迫。另外在接連的饑荒與暴動中,調轉不靈的幕府顯得有些無力。而最為重要的一點,便是在田沼改革失敗後,幕府對町人文化與町人的商業開始刻意地抑制。由此,便造成了町人與武士之間的矛盾,這也便造成了江戶文化的一大特點——諷刺性。

江戶文化的諷刺性,可以看做是相對於「意氣」在町人自階級內,向非町人階級的一種反發的排斥。所以町人在標榜自己「意氣」的同時,還念念不忘稱鄉下的農民和寒酸的武士們為「野夫(即野暮)」,而他們卻始終樂此不疲地對這些「野夫」們進行一種精神上的消費。在一些江戶派的落語,川柳以及通俗小說(主要為灑落本)以及黃表紙(畫本)當中,總會少不了對武士階級與政府時事的嘲弄與諷刺。比如當時就流行著「白河水清不敢待,田沼污流讓人愛「,諷刺時任老中松平定信(松平定信來自白河,在位時對町人文化極力打壓)。而面對江戶町人的放肆之舉,政府開始對相關的戲劇文學以及出版物,以「有傷風化」為名進行查處,並把這些作者們銬上了手銬。

化政文化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娛樂性。它不同於上方文化的多元,諸如奢侈的飲食文化,時裝文化之類——江戶町人們並沒有和上方豪商們同樣的財力,因此對物質方面的需求是崇尚簡樸而內斂的。不過在精神需求上,他們推崇以「樂」為主的娛樂文化。比如通俗愛情小說(人情本),幽默諷刺文學(滑稽本),川柳打油詩以及日本橋附近的演劇與落語都備受市民的青睞。而若說江戶人的娛樂場所,首屈一指的,便是淺草的吉原游郭。

江戶町人有多愛吉原呢?俗話說「江戶子不留隔夜錢」,進了吉原街口以後,不把口袋裡的錢都瀟洒出去,江戶人才不會心甘情願地回家。來來往往吉原的人很多,但在女郎們的石榴裙下,一旦付上了過夜費,那麼人人都是平等的。對於江戶子而言,他們視金錢如糞土,只求盡興。而游郭里的花魁女郎,見了客人也絲毫不會折了自己的身段,哪怕「顧客是上帝」,她們也不會輕易委身——而至於顧客口袋裡的銀子呢?什麼也沒有骨子裡的意氣重要。在一個金錢至上的場所,金錢本身卻又顯得一文不值——這就是夜夜都會在吉原中上演的戲碼。而所謂的「吉原文化」,大抵也就是如此的「意氣」吧!

所以從表現形式上來看,上方之「粹」更加側重於人的物質層面。隨著人的生活條件上升,物質需求便會增加,心理也會有所變化。在上方町人身上便是如此,他們渴望通過以物質與金錢在各個領域上增強自己的話語權。在文化層次上,上方的町人涉足廣泛,使得上方的文化具有著多元性。而在具體的審美上,上方的町人以艷麗和奢華為美,似乎每時每刻都在彰顯著自己所擁有的巨大財富。因此,上方之」粹「是一種」做加法「的藝術,也是町人渴望走出身份統御的人文意識之體現。

那麼江戶的」意氣「呢?它是一種」做減法「的藝術。與上方的"粹「不同,江戶的人們崇尚淡薄與簡樸。某種意義上,這也並非是一種刻意之舉,而是江戶的町人們將削減的物質慾望,分量絲毫不減地移加到了對精神與娛樂的需求上。與上方不同,江戶町人並不需要增加自己的話語權,因為在他們的世界裡,他們才是自己的主宰,本就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也因此江戶的町人之間十分重視彼此(自階級內)的聯繫與人際關係,即「人情」的傳統。而對於町人之外的階層或是外來者,他們的「意氣」將會產生出一種對陌生人的排斥感。

在人生態度上,「粹」與「意氣」兩者也有些許不同。在上方的元祿文化中,文樂是其中的一項重要內容。而文樂當中最著名的當屬《曾根崎心中》等戲碼,而這些戲碼的創作皆取材自時事新聞,是當時社會風氣的一種反映。自殺殉情題材的「心中物」是上方的特產,在上方的文樂中,作品往往少不了悲劇性的結尾,其中的人們也常以自殺謝幕,而江戶的戲劇與之不同,好以喜劇收場。如妻離子散,家庭分崩離析但最終破鏡重圓的《親子別》;如家徒四壁,女兒賣身但最終善有善報的《文七元結》,而在這些充滿了積極色彩的作品中,主人公往往都會被特地介紹是江戶子。除了悲喜劇的喜好之外,上方的町人重視錢財,利大於義。而另一邊的江戶子卻是處於完全相反的極端——相比於錢財,他們更重視自己的面子與骨氣。如俗話所說的「不蒸饅頭爭口氣」,江戶町人的「意氣」就是要爭這一口氣。比如《文七元結》中的父親,路見不平,拿賣了女兒得來的錢行了善事;比如還曾有人為了在賭桌上逞一時之快,賣了老婆還錢(實為誇張的說法)。

「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後還依然熱愛它」。無論是上方粹之柔和,還是江戶意氣之傲然,都是數個世紀長期以來基層民眾的生活藝術。這一柔與一剛,一「加」與一「減」,雖然留下的是「零」,但或許這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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