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氣手帖】穀雨:香椿最後的賞味期限

人說雨前香椿嫩如絲。雨即穀雨。這個時節於它,一如英雄美人之於遲暮:你老了,大好江山的地位,是時候該讓一讓了。

香椿能怎麼辦呢?它與春的羈絆實在太深。開春,它便上市,自三月里,即有小把嫣紅細嫩枝葉,以草繩捆縛成束,少量地在菜市場上顯山露水。賣菜的人絕不為之高調吆喝,但過往行人還是很知道它的好處:隨便走到哪個攤子前,都有機會看到駐足流連者,拈起一把,問:「香椿頭怎麼賣?」

「七十一斤。」

真貴。對勤儉持家的人來說,這本是不該考慮的。縱如此,還是賣得很快,三三兩兩的香椿頭,漸漸就從搪瓷小盆里消失了。買它如買一段適時春光,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還是值得享受享受。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討厭香椿頭。我沒有見過,但想來應該是有的。它的氣息、滋味,那麼濃郁,好似一個性格十分鮮明犀利的人,招來的感情也總該是十分強烈的。譬如榴槤,香菜,臭豆腐……愛的人嗜之如命,恨的人呢,連與之共處一室,都不能忍。

香椿應該也是的吧。

但比之榴槤香菜,香椿的口碑好像一貫好很多。當年莊子作《逍遙遊》,即有「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之句,如今一般認為說的就是香椿。八千春秋,萬壽無疆,何等偉岸!怪不得後世以「椿」做了父親的代言。古人所謂「椿萱並茂」,椿即父親,萱(萱草)即母親,這樣的話即是祝父母康健。講究的人家,也會在中庭堂前種上這兩種植物,遊子遠行之際,惟此草木可作孝心的一點寄託。

這托物言志的手法,反過來想想也很有道理。椿芽可食,萱草花亦可入饌(它的近親便是黃花菜)。不僅味道鮮美,且就算用最苛刻的飲食標準來分析,它們也絕對稱得上營養豐富。彷彿當真如雙親般心心挂念著孩兒的飲食無憂,從此天涯何處,皆可靠它們活命保身。這等用心,不能不說是良苦的。

(成熟的香椿植株為高大喬木。圖片來源:臺灣物種名錄)

椿與成熟男性的聯繫,在其他許多相關詞語中亦有之。如「椿年」「椿齡」,俱是面向男性長輩的祝詞。寫在賀帖中,頗有腔調,只是現代人不一定好懂。相比上古的神木,如今大家似更在意「香」——一方面因其滋味馥郁,另一方面,也是為與類似植物有所區別。比如臭椿:若論樹形、葉片,這二位實在是很像,但摘下來搓一搓,聞一聞,氣味就是大相徑庭了。

也不能怪人家臭椿。它和香椿其實毫無親緣關係,一個是苦木科,一個是楝科。全因人類做了這種亂點鴛鴦譜的事兒,看人家生在一起,長得有幾分相像,便憑空認為應是一家子。兩個名字流傳多年,縱後來我們尋著了科學根據,想要翻案,落在普羅大眾口中也終究是不能了。

(左為香椿,偶數羽狀複葉,頂端葉片成對;右為臭椿,奇數羽狀複葉,頂端葉片為單枚。圖片出處不詳。)

香椿頭初上市時太貴。進入四月,天氣漸暖,你見它在菜市場拋頭露面的幾率激增,乃至被叫賣的聲音越來越大,即為降價的徵兆。但沒有誰因此嫌棄它,反而招呼到更加絡繹不絕的人前來品嘗這春深似海的味道:洗凈了下沸水汆燙,原先的深濃顏色必猝然變作最鮮嫩明亮的青綠,切碎了拌豆腐,炒雞蛋,都很好。放入口中,激活出一腔飽滿鮮香、濃郁滋潤。有時會讓我覺得吃著它,像是在欣賞一幅極細膩精妙的工筆畫……春光濃得化不開,至此可全部由舌尖來領會。

但春天一旦過去,香椿頭也就跟著過去了。幾夜春雨細密過去,凝聚著紫紅色嫩芽的枝頭便連綿展開一片翠色,葉片線條也一點點寬闊疏朗起來。再往下,便是綿長的夏,再想一親芳澤只能是一年之後。

也有不甘心的人。會趁春天尚未過去,多采一點香椿頭來腌漬,以期留存經年。清《養小錄》里,甚至有記載將香椿頭晒乾磨粉,用於烹飪的。太拼了。

我也許不懂挽留。之於香椿,還是喜歡枝頭最鮮活迸發的那一段光陰。香椿吃完,春天也就過去,這樣一個告別,順其自然,理所應當。想到時光輪轉一圈後,還有再會,對接下來的生活,總歸是多一份期待。這也是很好的。

(本文收錄於2017年書作《節氣手帖:蔓玫的蔬果志》。噹噹、京東、亞馬遜及出版社官方天貓有售 節氣手帖 蔓玫的蔬果志-tmall.com天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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