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 招提寺 | 一場嚴肅的穿越

1.

1963年,鑒真大師圓寂一千兩百年之際,中日佛教界曾過海互訪,祭奠緬懷先人。是時,梁思成先生曾撰文《唐招提寺金堂與中國唐代的建築》,以鑒真東渡為線索,講述千年之前兩國建築文化的同源之實。

2015年,當我於初春踏上奈良故地,恰逢梁公誕辰之際。遂於細雨之中,起意踏訪唐招提寺。電車橫穿奈良城,一路行至西之京,眼前的街景輕盈之意漸已不再,變得安靜而蒼涼。低矮的灰瓦坡頂,攜一身古意,綿延向遠方。間或古塔聳立,身披暮色。踏入寺中,甬道由白沙鋪就,腳步踏上有輕細的聲響,讓人步伐紮實。舉目便是那座金堂。

大師皆遠去,而我們遲遲而來。這是故事開始的地方。

2.

公元713年,六祖慧能圓寂。漢傳佛教已於中華大地開枝散葉。在接受西來梵音數百年的無私灌溉後,發源隴西、融合胡漢的唐王朝終於有了文化輸出的能力。此時恰當伊斯蘭帝國崛起,絲綢之路漸阻,文化之路也別無選擇的向更東方進發。

公元733年,即開元二十一年,日本遣唐使至揚州,懇求高僧赴日傳授「真正的佛教」。眾僧深知此一行難有歸期。唯大和尚鑒真決意東渡弘法。臨行留下四句話與弟子:「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

公元753年,自揚州大明寺啟程,歷盡十年艱險、五次東渡失敗的鑒真和尚,第六次泛海而去,終於登岸,輾轉於次年踏上日本首都平城京,今日的奈良。日本朝野震動,尊崇禮遇。鑒真旋即於東大寺開壇講法,並為天皇受戒。他帶來了足以改變日本此後歷史的佛教經律與大唐氣象。登岸之時,鑒真和尚已雙目失明,披荊斬棘之後,未曾親眼而見腳下的土地。

公元759年,日本天平寶字三年,鑒真和尚受贈西之京親王宅邸,以此地為伽藍,親建唐招提寺,從此日本始有律宗一脈,萬千氣象由此發軔。極盛之時,有僧眾3000餘。而僅僅在鑒真東渡圓滿的兩年之後,公元755年,安祿山率二十萬叛軍打破潼關,長安失陷,兩京付之一炬。中華文明如同薪火傳遞中一支悲壯的炬引,剛剛點燃下一處,自身便旋即熄滅。

公元763年,距泛海登陸整整十年之後,鑒真和尚面朝西方結跏趺坐,圓寂於唐招提寺。西方是中原故土,刀兵血海之下,盛唐已經永遠的失去了。大先師鑒真——如後代長老松浦俊海所言——「化作了日本的泥土」。

3.

日本作家井上靖曾著有《天平之甍》,以紀念鑒真和尚東渡弘法並為之奉獻終身的經歷。甍(meng2),即是屋脊。日本人將鑒真喻為天平年間的一座高山,如同招提寺金堂屋脊之上的唐式鴟尾,俯瞰了奈良城一千三百多年。

今日中國故土,唐代的城市與宮殿早已蕩然無存。當我們遙思長安之時,只能再度泛海東去,從於八世紀營建的日本平城京一窺其貌。而中國土地上現存的已知唐代木構僅餘四座,規模匹敵唐招提寺金堂的只剩因隱匿於五台深山而躲過戰亂浩劫的佛光寺正殿。考證佛光寺並一手整理中國建築史的梁思成先生在《唐招提寺》文中力證金堂與佛光寺大殿的同源關係——兩者同為廣七間、深四間,內部一周金柱的單檐廡殿頂建築,核心比例驚人的一致。不禁慨嘆:「對於中國唐代建築的研究來說,沒有比唐招提寺金堂更好的借鑒了。」其中有無奈,亦有慶幸。

自城市至建築的相似,「這一切當然不是偶合的」。那些隨鑒真東渡的無名「玉作人、畫師、雕檀、刻鏤、鑄寫、綉師、修文、鐫碑等工手」,亦是大唐圖騰得以倖存海外的殉道人。

4.

自2000年始,日本政府傾盡全國頂級工匠,開始了對唐招提寺的「平成十年大修」。工程之開端,便是遷移金堂正脊西側的那隻唐式鴟尾。歷盡風雨的「天平之甍」終於不舍地謝幕於歷史。

此前八百年內,日本曾四度對招提寺進行大修,這座歷經風雨的唐式木構經悉心照料方才屹立至今。而寄託於土木之上的這段文化淵源,正印證了鑒真「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的讖語。此番大修之徹底遠甚於往日,為了盡最大限度延續建築生命,日本工匠以驚人的細緻程度,將超過44000片瓦片與20000餘塊木料的全部拆解、一一查驗修補,最終拼回原位,且「無一毫米的誤差」。

整體結構上,為了不影響天平年間所造的屋頂「大虹梁」所受的應力,加固的方案屢次修改,最終採用了嵌入與原有結構整體脫開的加固系統。這套系統在未來可以被完整的取出,以供後人予以修正並增添更智慧的方案。歷經八百餘年的五次大修,匠人每一次都將目光投向下個百年與千年。如今,在金堂身後的講堂大殿里,參觀者可以看到展示修復計劃的精緻模型。

金堂周圍36根金柱,在大修之前已有不同程度的內傾。1995年阪神淡路大地震衝擊了奈良,使傾斜加劇。彼時6米高的金柱內傾最烈之處已逼近結構可承受的極限——11-12厘米的傾斜。而經過大修繕之後的金柱,經檢測的傾斜程度僅有0.02毫米。36根金柱至今日,仍已天平木料為主,僅有一根因腐朽嚴重替為全新。在某根角柱的柱身上可以看到歷代匠人修補後留下的斷層印記。平成工匠們視之為與歷代頂級工匠之間的對話:無形壓力在身,又感激緣分珍貴。

步入金堂,內有三尊金箔剝落的佛像,自左至右分別是千手觀音、盧舍那佛與藥師如來。他們亦是日本的國寶級造像。光影靜謐之中,佛像周身流落著時代拂過的或殷紅或烏漆的傷痕。三尊容貌姿態迥異卻聚首於此的造像,隱喻著迢迢萬里而來的文明,和睦而安詳。此番大修,亦是史上首次將三尊國寶移出殿外。

其中,千手觀音的搬移與修繕工作因難度極高而備受關注。為了避免任何印記破壞佛身,工匠採取激光測量與三維定位的方式將之一一拆解,僅拆解搬移時間就長達四個月。令人震撼的42大臂,911隻小臂的千手「解剖」照片連同其餘記錄平成大修的照片一起,展示於唐招提寺講堂之中。修繕期間,揚州大明寺方丈能修法師曾親自過海來到奈良拜訪,所見日本國寶盧舍那大佛所採用的「乾漆夾貯」工藝,已在中國幾乎失傳,幾多感慨。

整體修復工作結束之後,親歷修復的匠人將此次「退役」的天平年間構件,及本次修復所使用的工具,經編號整理,靜靜地鎖在金堂天井上方的閣樓一角。他們希望:「將今日之志願與努力,留給後人評說。」

2009年11月,唐招提寺金堂再度重開。闊別十年之久的三尊佛像,再次以慈悲的目光注視著新的千年。

5.

櫻花極盛時節的唐招提寺,遊人依舊寥寥,通向鑒真御影堂的路上幽遠寧靜。在鑒真紀念碑上可見郭沫若和趙朴初提寫的文字,是二戰後中日重歸友好的痕迹。當年唐招提寺得以在美軍大轟炸中倖存,傳言是因梁思成對唐式木構的珍視之情使其力諫盟軍繞開古迹,並為其標註地圖,最終挽救了京都與奈良。此事至今難以自史料記載中驗證。然而心愿與結果,亦非是從此達彼的直白過程。有大願力,才有大英雄,鑒真與梁思成皆如是。

梁思成發表《唐招提寺》的同年,由其親自設計並取材於唐招提寺的鑒真紀念堂於揚州悄然奠基。梁公充滿遺憾的後半生中,這是為數不多完成的珍貴作品。而今,在這座曾走出鑒真大師的大明寺中,在飛揚的屋檐與碩大鴟吻之下,是先生致敬先人與唐風的一曲絕響。這份深情,在《唐招提寺》文末之處可見一斑。梁公提起自己在日本度過的童年十載,回顧到:

「當我執筆凝思的時候,一個童年的回憶又突現在我眼前,那可能是明治末年或大正初年的事了。我隨同父母到奈良遊覽,正遇上某佛寺在重建大殿。父母曾以一圓的香資,讓我在那次修建中的一塊瓦上寫下了我的名字。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童年的綿綿心意還同那片瓦一樣留在日本。我不知道當年是否到過唐招提寺,但是今天當我紀念鑒真而執筆的時候,我彷彿又回到童年,回到奈良去了! 」

上圖:揚州大明寺鑒真紀念堂

6.

離開唐招提寺前最後回眸,所有嚴肅的歷史飛揚遠去。

我們已不得而知,唐招提寺那次明治末年的大修中,在四萬四千片瓦中是否已埋進了這樣的緣分,或是渡過淼淼滄海的鑒真和尚,在踏上這片異鄉時便已種下了。當我們今日有幸輕易便能踏上這方土地之時,回到奈良去吧。回到大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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