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咖啡

水涼了，索性拿水壺澆滿，看著杯中見底的咖啡，只好無奈地笑笑，只能起身再度去前台續杯。

n前台的服務員是個中年婦女，金色頭髮，典型的胖乎乎的美國體型，操著一口帶著濃厚的地方口音的英語和我交流著，顯然是有些不耐煩地看著我，嘴裡不停地嘟囔著什麼。我也不太理會，打好了咖啡又繼續回到之前的座位，憑著窗外透過微弱的光線，準備一口氣敲完筆記本電腦上那篇敲了一半的paper。

n現在是下午三點過，咖啡館裡越來越嘈雜。這是一個比鄰學校的小咖啡館，簡單樸素的木質結構，比起那些星巴克連鎖店還是有些差距。坐落在學校不到一百米開外的一個十字路口上，咖啡館每天總會看到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人，進進出出。有的是和我一樣的學生，大多都是希望趁著咖啡館這處相對獨立的工作空間，攻克下即將要上交的作業和論文。有的是意氣風發的青年，四處奔波勞累，忙於生計，這才好不容易抽出一刻時光，約上三兩好友，在咖啡館辟得一處靜謐。也有的是剛剛確立關係的情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臉上泛起一陣緋紅，卻又都矜持地一句不說，然後度過一個曖昧的午後時光。還有就是一些中年的企業家，約好了在咖啡館共同協商一些商業上的難題。

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故事，形形色色的人生，最後又都匯聚在咖啡館的一方小小世界裡。

n在我眼中，咖啡館最有魅力的地方莫過於情趣一詞。不知從何時開始的傳統，一杯暖暖的午後咖啡，一塊甜點，一本小書，成了令所有人都流連忘返的生活追求。咖啡館就此成了浪漫的代名詞，成了情調的代名詞。那如咖啡豆香氣般四處飄逸，濃濃溢出的氣氛，企圖將所有妄圖接近它的人都一起感染。然後不知出於一種怎樣的心理，咖啡館成了一切靈感和創作誕生的理想場景，彷彿只要一來到咖啡館，思緒就如湧泉般噴涌而出。

n小小地抿一口咖啡，又提起精神繼續工作。說實話，文學和藝術的創作有時是一個十分乏味甚至絕望的過程。當幸運女神眷顧時，那創作工作會頗為順暢，靈感一個接一個從虛無中跳了出來，好像思想的井水永遠不會枯竭似的，永遠都有寫不完的妙語和哲思。但大多數情況下就不會這麼好運了，有時候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絲思緒和靈感，然而還沒來得及記錄下，又轉瞬即逝，於是只能在沮喪中度過一個碌碌無為的下午時光。偶爾打出的一兩段文字，也最終因為過分牽強而被判了死刑，始終是會被盡數刪去。

n有時看著咖啡館來來往往的人潮，我會有一種莫名的豁然感。我總是喜歡為每一個風塵僕僕的陌生人，編織只屬於他和她的故事。我始終相信，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只是那份驚心動魄，那場天長地久，在時光的打磨下暗淡了，深邃了，最後都被緊鎖在心房，只能透過薄紗引人猜想。

n有時我想，時光實在是一種太冷漠的存在了，因為正在經歷的每一秒，都是你即將永久失去的。我現在很怕，很怕在幾十年後以後的某一天，我已經忘了曾經所經歷的那個率真的自我，忘掉童年舊居那陪我度過無數黃昏的鞦韆，忘記了後山只屬於我們的那個秘密小洞，忘記了餘蔭下的那個她。剩下的只有一個連輪廓都已經模糊的背影，和偶爾在夢中朦朧的笑容。

那一天，我也許會變成一個連我自己都不認識冷漠的陌生人，在某個雨巷街角擦肩而過。

記憶的碎片就如同落葉一般紛亂著，偶然拾起一兩葉，卻再也無法拼湊，再也無法記起，只剩下黑暗深處彳亍的一個我。

n生命何其短暫，我如何不想將所能經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銘記在腦海，成為我最為珍貴的典藏。只是，有些回憶最終會被時間沖淡，漸漸消散。

n多年後的某一天，我也行會忘記掉我現在所做的一切。翻開舊相冊，黑白相片中那依舊燦爛的笑臉是那麼的陌生，那麼多陪我度過回憶卻有叫不出名字的笑臉。那一刻，我也許會像失去了某種遠比生命還珍貴的東西，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什麼。就如同某串值錢珍珠斷了線，一顆一顆地掉落，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你說，人分明已經是這麼渺小的生物了，卻複雜得讓人難以看透。我見過無數人，像是從天上墜落的天使來到這個世界，每一個都是自己的故事裡的主角，卻隨著時光的流逝，淡漠了，抽出青春的悸動和幸福，只剩下一個麻木的自我，在漸漸喧囂的人海中沉淪，平庸。

n有時我甚至認為，那些熱鬧與繁榮，也許只是為掩飾內心深處的空虛與寂寞所找的託詞。也許冷漠，也許忽視，那些內心深處的記憶就不再折磨。

n我們總是為夢想遠離著，在心上划上千瘡百孔，最終卻還是發現逃不過穆旦臨終前無奈的那首詩：

n為什麼萬物之靈的我們，

n遭遇還比不上一棵小樹？

n今天你搖搖它，優越地微笑，

n明天就化為根下的泥土。

n為什麼由手寫出的這些字，

n竟比這隻手更長久，健壯？

n它們會把腐爛的手拋開，

n而默默生存在一張破紙上。

n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幾十年，

n彷彿曾做著萬物的導演，

n實則在它們長久的秩序下

n我只當一會小小的演員。

n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裡，

n我只覺得它來得新鮮，

n是濃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n注入我的奔波、勞作、冒險。

n彷彿前人從未經臨的園地

n就要展現在我的面前。

n但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

n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

n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n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n——《冥想》

n你總是這樣，偽裝成一個不屬於你的個體，迎合那些不屬於你的性格，祈禱那樣會讓你體面。

n你總是反覆強調，他們都不懂你的全部，所以你感到委屈，像一個四處飄零的浪子。你總是喜歡把自己描述成一個身世凄婉又多愁善感的可憐人，好像全天下人理應給予你同情。於是你開始可悲地憐憫自己，甚至還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高傲。

n可是，你從憐憫自己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臣服於了自己的懦弱，因為強者永遠不需要憐憫。你把未來交給了命運，不再追逐，不在憧憬，成了酒精和尼古丁的夥伴。你折磨自己，自己越是難堪，你卻越是滿足，彷彿將這種病態的自暴自棄當作對這個冷漠世界的報復。

n要我說，你的確很可憐。

n記得那次你的同學聚會，幾十年不見的好友終於再度聚首，那天你們聊了很多，知道半夜很晚才回家。這時你才發現，曾經暗戀的那個她變了好多，變得更加成熟了，變成了事業有成的女強人，也變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同桌的那個他不再頑皮，儼然已經是一個有擔當的企業家；曾經角落裡的那個他，長高了，長壯了，也變得更加陽剛和英俊。

n直到從他們的話語中聽到了好多陌生的名字和故事，你這才想起，原來他們已不是曾經記憶中被你懷念幾十年的童年，他們變成了一個你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歡樂的氣氛下是漸行漸遠的距離。

n你忽然開始覺得心裡有些痛了，彷彿少了一點什麼。總說一群人的狂歡之後是一個人的寂寞，你到現在才重要明白，原來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你才能再次感受到那份陌生，那份疏遠，那份那被自己竭力掩飾的那種撕心裂肺卻又發不出一點聲音的痛楚。

那種痛苦，叫做孤獨，在這廣袤時空中孤身一人，孑然一身的孤獨。

n慘痛的事實告訴你，孤獨從來不是無人陪伴的孤單，而是身邊分明有這麼多人，卻又沒有一個能夠讓你感到溫暖。不是別人不願意了解你，而是你根本就不敢把全部的自己展現給他人，那感覺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絲不掛，讓你難堪和羞恥。

n很諷刺，不是嗎？人分明是一種群居動物，骨子裡卻比任何動物更加孤獨。

n我們總是貪婪的索求，期待更加完美的自己和更加驚心動魄的故事，於是在一次次挫折和跌倒的不甘中飽受折磨。連著那原本淳樸坦誠的心，也變的扭曲和荒蕪了。

n坐在咖啡館，看著來往的人群，我不免一陣嘆息。這世界上的那一個人沒有故事，迎著生活的荊棘逆著風前行，奔忙於城市中的各種紛亂，三兩好友，一樽酒，過著平淡而滿足的生活。

只是在偶爾，偶爾的午後時光，翻開不知被塵封了多久的日記本，和內心深處，那個不被接受，不完美的自己，喝著一個人的咖啡。

nGuokr1613

n寫於2016年4月

n美國，賓夕法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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