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三連發-天之涯（12~14)

……唉！英雄惜英雄，縱使不相逢。

原標題分別為「暴君」、「筆洗」、「惡善」

軍事貴族對皇族的威脅只是統治階層內部的鬥爭。而阻止天雲帝國擴張的最主要原因，卻來自於統治階層之下，平民階層之上，那些數量眾多又難以馴服的民間武者們。

帝國建國後，以武犯禁之事屢見不鮮。針對皇族的天雲果種植園，大大小小的暴亂接連不斷。這些內部的不穩定因素，拖住了帝國向外擴張的步伐。

為師說過，人人都怕死，幾乎沒有人會去主動尋死。從實力上對比，那些和皇族及貴族作對的武者，就是以卵擊石。似乎，這等主動尋死之事是違反人貪生怕死的本性的。但細想之下，並非如此——武者們的行動，恰恰符合人的本性。

現在我們將問題進行抽象，假設驅使人做出決定的只有對死的恐懼和對生的渴望兩種因素，而人出於理性，會在他面臨的各種抉擇中選擇他認為最有可能活的最長的一種。

我說過，中央平原真人境以下者的平均預期壽命是五十歲。顯然，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比如二十歲，他還有大把時光，所以他可能更傾向於採取保守的策略，哪怕是不能加入軍隊享受定量天雲果所帶來的個人預期壽命的提升，也不太會傾向於主動和皇族對抗。但四十歲、四十五歲或者五十歲的人就很不一樣，他們已經沒有多少壽命可活了，他們的機會成本很低，所以他們大可放手一搏，對抗皇族的軍隊搶奪天雲果，成功則大賺特賺、延年益壽，即便失敗了也不過是一死——而今枯坐者立死，舉大計者亦死，何不奮起反抗，破百死而求一生！

對於高級武者，二十歲和五十歲時的心態是截然不同的，但是二十歲與五十歲時的戰鬥力卻相差無幾——前者有年輕肉體的力量加成，後者有多年拼搏的經驗所助。

況且，那些守衛天雲果的皇家軍隊所面對的並不只是一批又一批經驗老道的十級格鬥士，還有在他們背後運作這一切的民間真人境高手們。要知道，在實際上決定人們行動的可並不僅僅是對於生的渴望和對於死的恐懼——人類對於名利、權力、自由、夢想的追求在萬千年來可從未停息過！

所以，雖然皇族許以重利拉攏各路高手，但卻總有桀驁不馴之輩與之對抗到底，不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能贏，而是因為人類追求自由的反抗天性在驅使著他們向前——人如果沒有自己的夢想，又與葦草何異！

所以，面對來自內部的不斷反抗，龐大的帝國再也無力繼續擴張。

老皇帝四十五歲起兵，歷二十年統一中央平原西部。彼時，天雲帝國坐擁六百萬平方公里的良田沃土，人口有三億之眾，養軍七百萬。但如此強盛的帝國也因為自身的頑疾停止了前進。

老皇帝沒能解決這個頑疾。他的繼任者——他的三兒子，一個當了三十七年儲君的人，一百零二歲才終於登基的帝王，天雲帝國殘暴乖戾的二代皇帝——也沒能解決這個頑疾。

當然，你知道。天雲帝國的這個頑疾是被統一中央平原的第三代帝王所解決了的。但是，在講現在的皇帝之前，有必要講一下他的父親，這個極大地影響了天雲皇族家史的男人。

初代帝王不是一個貪戀美色之人，他先後納過五位妃子，但卻終生沒有立過皇后。從他的回憶錄中推斷，他心中的皇后應該是保留給了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二代皇帝的母親——一個只出現老皇帝回憶錄扉頁的女人。這個女人為她生了三個孩子，是一位英雄母親。

他最欣賞的長子，在他剛剛掃平西部平原，然後又想一鼓作氣地征服東部城邦而發動的一場愚蠢的進攻戰中不幸戰死沙場，年僅四十歲。他的次子，一個勤勉但不幸的人，在他百歲大壽的當天，壽終正寢，享年七十八歲。

雖然經歷了兩次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但是老皇帝一生共育有六子九女，倒也不擔心後繼無人。

按照他自己制定的宗法，皇族雲姓被劃分為兩個氏，仁與敦。嫡係為仁氏，由當代帝王以及帝王與正室所生之子女構成；旁係為敦氏，由歷代帝王的其他後代及兄弟姊妹構成。

繼大統者，唯皇族仁氏——他說與包括自己親弟與親妹在內的皇族，他說與諸貴族，他說與群臣，他在帝國的法律上寫明，說與天下人。

所以，皇位該由他與妻子所生的第三子繼任，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老皇帝在晚年的回憶錄中，卻不止一次地透露出對此事擔憂與不安——或是通過對三兒子的批評，或是通過對其他子女甚至孫輩的欣賞。

仁氏第三子的乖張性情在貴族圈裡是出了名的。說起來，他也算是天資縱橫，在武學上的天賦甚至要超過他父皇，其他各方面也表現出縱橫無匹的靈性。但是他為人處事卻總是任情反覆、喜怒無常，全無半點皇族該有的做派。或許是模仿他偉大的父親，三皇子在其父駕崩前一直未正式娶妻，風流放蕩大半生，在外面不知道給皇族撒下多少野種，最後得到他承認的卻只有兩個兒子。這樣的人，老皇帝自然是不放心他來接班，但彼時尚存的軍事大貴族卻巴不得他趕緊上台。於是，廢立之事一直拖到最後也從未正式被搬上檯面。

但為師推測，以老皇帝的手段，並非是因為貴族阻撓才不另立儲君，更大原因還是出於對妻子以及三兒子的愧疚。雖然他的回憶錄中自始至終沒有提到過他妻子的一點情況，但字裡行間多少可以看出點端倪。

可能，三皇子乖張性格的形成也與幼年時缺少父母之愛有關。他的母親似乎是在生下她之後就消失了，帝國的文獻中找不到一點對該人的直接記載。他的父親，偉大的開國之君，當時正帶領著新生的帝國南征北戰擴張領土。可能是為了維持一國之君的威嚴，或者是不太善於直接表達感情，老皇帝只是在回憶錄中表示了自己對三兒子的歉意——在現實中，他所做的只是處心積慮地封賞、小心翼翼地縱容、嘔心瀝血地鋪平道路以及留下一個偌大的帝國和其至高的皇座。

殘暴乖戾的二代帝君終於還是登了歷史的舞台。

由於先皇去世前的精心設計，再加之一代明君所留下的政治餘威，皇位完成了順利交接。登基之初，這位在後來被公認的暴君，彼時天雲帝國的新帝，竟然還勵精圖治了一陣子。

正當群臣感嘆著「浪子回頭」、「處其位而謀其政」云云之時，登基月余的皇帝宣布了一個令人激動的消息——他要立皇后了！這位年逾百歲仍未娶妻的浪蕩子竟然要娶妻了！

但是，這個消息豈止是令人激動，簡直是令人激動到吐血三升。新帝的要娶的皇后竟然是——當時年僅十六歲的少女，有『帝國之』花之稱的美人，但同時也是先皇晚年時最寵愛的小女，皇帝同父異母的親妹！

誠然，中央平原上民風相對開放，禮法相對簡單，貴族們為了防止財產流失、權力分散而在大家族裡內婚的情況也並不少見。但普通貴族的內婚多止步於表親堂屬之間，像這樣堂而皇之地公開迎娶自己親妹妹的行為還聞所未聞。

縱然有心灰意冷的官員紛紛棄官而去，縱然有忠心為國的朝臣屢屢以死相逼，但是對於以武立國、帝王專制的天雲帝國而言，捍衛倫常的文人們的所作所為只猶如蚍蜉撼樹。最終，奢華盛大的皇家婚禮還是如期舉行了。在婚禮之前，皇帝甚至還專門主持修訂了《天雲帝國婚姻法》，加入了關於內婚的相關條例以規範因內婚產生的繼承權等相關問題。

那樣奢華盛大的婚禮或許是每一個少女的夢想。有個貴族老太太，當時還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她告訴我：

這場婚禮把當時的帝都打扮成了花的海洋，歷時兩個月的籌備，上億束鮮花的花瓣在婚禮當天鋪滿了帝都的主要街道；三十萬的皇家親衛來維持婚禮當天的秩序；帝國官方拿出國庫三個月的收入作為給民眾的禮物，整個帝都狂歡了兩天一夜。

婚禮前她打聽到，皇帝花重金聘請了東方城邦最有名的設計師，讓他親自設計、親手剪裁製成了一件夢幻般的長裙，那裙用的材料是遙遠北國進貢的雪蠶絲，那裙的上面點綴了九十九種采自南北各地鮮花的花瓣。

而婚禮當天，光線最好的時候，新娘子穿著那件飄逸的長裙，身周似有雲環霧繞，如天仙般站在已變成鮮花海洋的禮台上，含情脈脈地笑望她的新郎；新郎身著傳統的皇家禮袍，玄服縷金線，雖已兩鬢斑白，但身形依然強健，從容不迫地穿過錦織花簇的台階，登上高高的禮台，在巔峰處，於萬眾矚目之下，深情款款地為他的皇后加冕。

小巧而精緻的銀色王冠上面鑲著產自遙遠南海的珍珠，王冠閃耀，皇后額頭被吻時的笑容更閃耀。她說她當時真想變成那個新娘，她說她做夢也想要一個這樣的婚禮——亂倫什麼的早就不在乎了！

在民眾眼裡，除了這場超越倫常的婚姻外，新帝登基後真的很安生。他並不如其父那樣勤勉，但也不像登基前那樣荒唐。彷彿，百年浪蕩子，終有回頭日——是超越世俗的愛情、是對於家庭的責任，讓他浪子回頭——那個老太太，彼時的少女，就是如此想的。

但是為師看過二代皇帝的回憶錄，知道事實並非少女所想的那樣浪漫。

和他爹晚年時才開始寫回憶錄不同，那個暴君在其十六歲時就開始了這個工作。之所以還把它稱為回憶錄而不是日記，是因為那上面記載的全部是發生在寫作日期幾天、幾個月甚至是幾年前的事情——關於他的『罪行』——從內容上看，與其說它是回憶錄，倒不如稱其為懺悔錄或者……犯罪記錄。

對了，暴君還給自己的回憶錄起了個名字，叫做《筆洗》。挺有意思的名字。

和其父回憶錄中流暢的敘事、恰當的表達以及傳統的文法不同，《筆洗》里滿是碎片化的描寫和極為個性化的表達。而且，他突破性地使用純口語化的語言寫作。若是該書出版了，大概也算得上是此地白話文運動的先驅。

回憶錄中，他會寫寫明事件的日期，然後再回憶自己的罪行。在或含含糊糊或詳盡無疑的罪行回憶之後，他會寫一段懺悔。這些懺悔多數以瘋癲式的語言表達，但也不乏表達細膩的——你甚至能從這種細膩的文字中感受到他懺悔時的真誠。可惜，他用文字懺悔了一輩子，但終其一生，他的行為卻無絲毫悔過之意；他在想像中讓自己受盡酷刑，但在現實中他卻以折磨別人為樂。

客觀地講，《筆洗》的文學價值還在其父的回憶錄之上。裡面的獵奇內容豐富至極，作者個性化、突破式的表達也讓為師嘆為觀止。但是它的作者並不是作為一名文學家用自己的想像力創造了它——而是作為一名任性幼稚的皇室嫡子，一個殘忍暴虐的帝國皇帝，一個可悲可恨可憐的精神分裂之人，先在現實中書就暴行，再將其以文字反映——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寫就了它。

在《筆洗》的最後十幾頁，記載了暴君與其親妹的糾葛，其原文大致如下：

今天，我結婚了。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婚禮，我也將努力確保它是最後一次。婚禮的女主角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當她朝著我笑時，我真的感受到了幸福是什麼。那種感覺可要比犯罪時候的快感美一百倍。

我確定了的，我將努力維繫並經營著這種幸福，直至我走入墳墓——為了我可愛善良的妻子。

我確定了的，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寫這樣的文字了——也為了她腹中的孩子。

這真的是最後一次這樣懺悔了：

三個月前，我登基為帝。

本來，我對當不當皇帝是不在乎的。當了皇帝能長生不老嗎？並不能，那個老頭子已經死了。當了皇帝能讓人死而復生嗎？也不能，失去的終歸是失去了。

但是，天雲帝國的皇帝是這中央平原上權力最大之人。權力於我，是犯罪最好的助劑。

帝冕覆首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了一絲要為家國天下負責的感覺——現在想來，我多希望當時這個感覺能更持久一些。

但當時，我卻很快讓這責任感滾去了他爹的腦後。坐擁天下，——老子，哦不，朕——便要強姦這天下。

以前，老子想死還總有人護著。現在，只要朕一日不死，強姦便一日不止。不服朕的就趕緊來把朕給殺了，反正活著也是煎熬，死了倒落個清靜。至於家族啊，天下啊，都給我去他爹的！朕死後哪管他洪水滔天！

性慾又上來了，今晚朕要強姦——哦不，臨幸誰呢？

——皇帝真他爹的虛偽，強姦就強姦，還要矯飾為臨幸。

老頭新死，妃子公主們還未來得及搬出宮去。皮太老的朕今晚瞧不上，得吃點肉嫩的補補。老頭倒是生了些好女兒，個個貌美如花。但最美的花當然是小九妹。

朕還是『老子』的時候就垂涎你好久了，今晚當真要好好給你這朵帝國之花多澆點肥。

……

皇兄，你來我宮中幹什麼？

除了干你，還能幹什麼？沒想到朕都一百歲的人了，還有這麼水靈的妹妹。來來來，用你的溫暖的花瓣來滋潤皇兄乾枯的枝莖吧！讓老頭子的血在你的子宮中再次交融——花房中會生出一個花仙子嗎？還是說這骯髒的血會變成一個怪物？

皇兄，我不恨你。求你好好做個皇帝吧！父皇很愛你的。你若好好的，我也可以愛你。不要再傷害其他人了。

——這天真幼稚的話語是多麼的可笑！但這卻是我那善良到不可理喻的妹妹的真心話。可我當初都做了些什麼啊！我不僅不知悔改，還用我作惡了百年的經驗去蹂躪我善良親妹的身體，和精神。我知道發生過的事都是不可改變的了。我也知道給出的傷害是再也無法撤回了的。我更明白我罵自己一萬遍禽獸也沒有用，如果有用那麼這些假惺惺的文字應該早就終止。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們現在也一直恨著我並將一直恨我直到地獄，可我親愛的妹妹卻在承受如此的傷害後說愛我並且將一直愛我直到天堂。我只能慶幸，只能慶幸她是那樣的善良，和堅強。以前我不相信生死輪迴，不在乎因果報應。現在我願默默祈禱、默默保佑我的妹妹、我的妻子來生一定要生在一個好人家，嫁一個愛她的人，如果奢侈一點——能夠有一個一直保護著他的好哥哥。

皇兄，我怕是懷了你的孩子，應該是第一次種下的。你不要再虐待我了，我要把孩子生下來，讓他健康的長大。他是無辜的。

我的天！我最討厭孩子這種東西了！我更討厭生而不養的行為！最最噁心的是我早已變成了我曾經所討厭的那種人。我的妹妹啊，一個月以來，我蛇蠍般的心腸也要被你的善良融化了。我的惡毒手段也彷彿使近了，我第一次感到要摧毀一個善良的人是這樣困難。我的親妹，你真的要把這個飽含著罪惡的孩子生下來嗎？他體內流淌的是近親相奸的不潔之血。他可能一生下來就是個怪物。他可能終生都沒有正當的名分。麻木的人們會嘲笑他是個野種。你真的還要把他生下來嗎？

罪惡是你的，孩子是我的。他體內的血干不幹凈我不管，我只要他的靈魂和我一樣純潔。他沒有名分，可是他已經有了生命。如果不把他生下來，就是謀殺。皇兄，你的雙手沾滿鮮血，可是你忍心殺自己的孩子嗎？我不管，我就要把他生下來！作為一個母親，把我的孩子生下來。

母親，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孩子的母親——這就是母愛嗎？我的親妹啊，如果你不嫌棄我的罪惡與骯髒，如果你不在意我的幼稚與可笑，我真的想撲進你的懷裡吮吸著你的乳頭嚎啕大哭一場。

你，把他生下來吧，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母親！作為一個母親！

我的親妹，不，我的妻子啊！嫁給我吧，我要讓你當我的皇后！我已經離不開你了，只有你才能讓我寧靜，只有你的手掌才能撫慰我心中的癲狂。包容我吧，包容我以前的罪惡、骯髒與幼稚。

我會去好好做一個皇帝。朕，明天就昭告天下——你，是我永遠的皇后！朕給的名分，誰敢不認！

我會用全天下最盛大的婚禮來迎娶你。願我們能相互扶持，直至我把我一生的罪惡帶入墳墓。

神啊！如果真的有神！我以我的餘生，我以天雲皇族的興榮，我以天雲帝國的命運向你祈禱——保佑我的妻子平安終老、保佑我們的孩子免受不潔之血的詛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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