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腦袋啊》

他拍拍自己的肚腩笑著說自己二十歲的時候吸收好，不管吃多少，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摸摸肚子，九塊腹肌都還在。

他家餐桌上的吊燈離桌子很近還特別亮，吃完了在旁邊聊天特別容易困，我因為失業的緣故最近睡眠越來越少，所以一個勁兒打哈欠。

孫大腦袋可能是看出來了，就站起來給我說，過來過來，來讓你看點東西。

他把我拉到陽台，冷風嗖嗖中我是一點也不困了，他掏出一包黃鶴樓，抽出兩支，給我一支，又掏出一個防風打火機幫我點上。

我說，你不說你戒了嗎？

他說，你今天不是來了嘛，我陪你抽一根。

我說，有時間咱倆一起去鍛煉吧，你前幾年是辦了卡然後不去，現在你連卡也不辦了。

他說，是啊，我現在就在家裡活動活動，在地板上練練爬行。

我說，爬行健身？別磕到你的大腦袋啊。你還記得咱倆剛認識的時候，你還沒女朋友，天天就知道拉著我鍛煉，嚷嚷再過幾年二十五歲是體能的巔峰，現在必須要魔鬼訓練。

他說，必須的啊，我還告訴你讓你別穿那種大T恤了，太土了，穿點夾克什麼的酷一點多好。

我說，是啊，你到小區門口吃個飯都穿得像參加米蘭時裝周似的，我覺得你現在孩子大了之後你打扮的還正常點，你那時候去約女孩吃個飯，到了飯店先跑去廁所抓十分鐘頭髮，隨身帶著的髮蠟是古龍水味的，我現在一吸鼻子還能記起來。

他說，唉，原先每遇到一個喜歡的女孩，我就想和她結婚，後來結了婚我才知道，婚姻太沉重了。

我說，勿忘初心啊我的老夥計，千年修得共枕眠。

他吐了口煙說，其實有些事做不做都會後悔，但只有做了才不會遺憾，選擇結婚就是這樣的一件事。就跟你為什麼選擇做攝影有點像，其實你肯定也覺得挺累的，只是找不到放棄的理由，慢慢的就成了職業。

我說，可別提攝影了，我一旦照我自己想法拍，沒有甲方會滿意，想妥協又很難不讓我腦子裡奇奇怪怪的東西跑出來，對了，你應該是咱們哥們兒幾個里結婚最早的了吧？

他說，對啊，我是想早晚都得經歷這事，肯定會很難，早點也算是多積累經驗了，當然我也沒想到婚姻這麼難，我還是高估了自己。唉，年輕的時候我總是容易愛上願意為我寬衣解帶的女人，可乳房下面還有一顆心臟呢，最後還不是得交心過日子，慢慢就發現，光研究她的事兒還不行，每個女孩背後都有一大家子七大姑八大姨。

我說，她家裡人現在對你怎麼樣？這麼多年算是接受你了吧？

他說，我也不知道。

我說，這有什麼不知道的。

他說，我剛結婚的那年有一次從香港出差回來，在機場買了三盒澳門的糕點，給她家一盒，給我父母一盒，我倆一盒，那時候我就明白了，其實中國的婚姻就是三盒糕點。她父母說很好吃，後來我每次出差都買這個糕點，即使後來沒有再去香港，我也會在超市找到這個澳門的牌子，把糕點買了。

我說，你是說同時想著三個家庭很累？

他說，也不是，其實她爸媽也不喜歡吃糕點，只是跟我客氣客氣，我也是每次都買，只是不想空著手去。

我說，其實我一直也想不通，你就是一個普通程序員，也沒幹什麼壞事，她父母怎麼就看不上你了，老拿你當外人算怎麼回事啊。

他說，嗨，嫁女兒嘛，都覺得自己女兒是掌上明珠，總是想挑挑，都嫁出去了也總覺得不服氣，自由戀愛就是這點不好，當時戀愛是自由了，兩個人年輕人可以住到一起，體會資本主義腐朽的表層，但到了結婚關頭還是得過社會主義父母這關，如果能重來一次，我真希望她父母直接給她介紹一個。

我說，哈哈，看你這意思是不滿現狀啊，你可別說你現在的婚姻是因為兒子所以湊合著過呢。

他說，其實你看外面街上走的情侶，什麼樣的男生和什麼樣的女生都有，有的那種看起來完全不是一對兒的也拉著手，想想這個世界誰和誰都能湊合走一段，想來就覺得瘋狂。

我說，這位同志，是不是心思又活絡了，老話聽過沒有，找到了貝殼就別再去海邊。別胡思亂想了老孫同志，組織需要你堅守崗位。

他說，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我早就過了這個階段了，我結婚兩年後那年我二十五歲。我看了一個採訪，是畫家陳丹青的採訪，他說了一句話，最討厭藝術家喊苦，是他媽的你自己要做藝術的！我就想到了我的婚姻，雖然我們倆完全是兩類人，過得雖然不痛苦但也沒什麼快樂，但這婚是我自己要求結的，我沒法喊苦，她也沒做錯什麼，所以那時候我很絕望。

我說，你絕望什麼？我聽著覺得你可幼稚了，你幼兒園大班過家家嗎。

他說，聽我說，我知道我不是最適合她的人，在一起兩個人也不幸福，但是分開又面臨責任，離婚這兩個字對未來還是太重了，就算分開以後心裡這塊石頭也拿不掉了，所以面對這段婚姻我每天什麼都做不了，每天都像是坐以待斃，和她或和別人都是錯。當你在二十五歲的時候就發現了接下來的人生不可能再有純粹的幸福的時候，你除了絕望便無能為力。

我說，老孫啊，也許是我不理解吧，我只是感覺你有點矯情，我雖然不懂婚姻，但是看看周圍的家庭，我感覺這婚姻都差不多吧，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他說，是啊，你說的沒錯，我每次想到分開，我都會想，是不是下一段婚姻也是這樣，每一個人都有優缺點，家裡都有各式各樣的問題，再去適應一個新的人會不會很辛苦，最後會不會得不償失，折騰半天還不如現在的婚姻。所以我每次還是選擇保持現狀。

我說，你是不是有點想複雜了，我感覺你倆也沒什麼矛盾啊。

他說，是啊，如果有矛盾也就散了，就是因為溫水煮青蛙，所以才煎熬啊。

我說，你跟她說過嗎？

他說，沒兒子前，說過。她能理解，只是不想分開，她捨不得我。

我說，你也捨不得她，要不你早就走了。

他狠狠抽了一口煙說，操，太久不抽了，有點醉煙了。

我說，不抽了不抽了。其實老孫你怎麼不往好的方向想呢，我感覺一跟你聊天總是感覺你周身散發著無與倫比的負能量，你說你們倆不合適，但這麼多年過來了，一定有一個力量支撐著你們，我相信絕對不只是你兒子。

他說，你知道嗎，婚姻諮詢里有個環節，是讓夫妻兩個人回憶美好的過往。這個環節太殘酷了，我曾經想帶著她去諮詢，但每次我一想到那個諮詢師會問怎麼愛上對方的，曾經有哪些美好的瞬間，我就不想去了。我們是有很快樂，很開心的事情的，最近和現在也有，只是隨著年齡增長，我終於明白了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麼了。

我說，從嫂子的角度講，我覺得你還是太自私了，你天天這樣想你要的，你希望的，她心裡得多難受啊，嫁給你是她的悲劇。

他點點頭說，是啊，沒錯。其實我在結婚前就知道是這樣的。

我說，你知道你那你還結？

他說，我和她是姐弟戀，那時候我年齡小，不願意上班，就天天待在出租屋裡，你也知道我一待就能待幾個月不出門，在家看書看影碟，後來付不起房租，我就住到了她單位的宿舍，她每天都去食堂瞞著同事偷偷打兩份飯給我送回來和我一起吃，從來沒有埋怨過我一句。我晚上總是哭，我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我也找不到活著的價值，她總是安慰我，她說我們倆要好好我經營我們的小家，兩個人做點什麼都行，無論是做小買賣還是去找個地方上班，都行，有我們倆在的地方，就算是只有6平米的宿舍，也是最溫馨的家。她成了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可以在她面前做自己，我可以真實地活著，我可以對她可以講所有心裡的話，好的壞的她都聽著，然後安慰我，鼓勵我。

我點點頭示意他給我支煙，繼續繼續。

他掏出煙盒和打火機給我然後繼續說，從那時起，我就下定決心，非她不娶。但同時我也知道，她雖然深愛著我，但我們倆個人有太多不一樣的地方，她希望過平平安安的小日子，她每次做選擇都是選最保守的那一個，我也希望平安，但我總是覺得人就活一次，想看看自己的極限。每當我做一個重大決定的時候，她總是勸我保持現狀，她覺得我太極端了。

我說，這個我能理解，我也是這種性格，決定了要干就卯足了勁兒干。

他說，你知道嗎？我用了好幾年才真正接受了「我是一個普通人」這個事實，然後放下高抬的手，開始踏實過日子。

我說，我跟你說，要是你總是想著你是為了她放棄的，你肯定不甘心。不甘心就一定不快樂。

他說，其實我最大的進步，就是我明白了，普通人其實也一樣很幸福。

我說，對啊，這樣很好啊，我現在其實也理解了這個事。

他說，你說說你的理解。

我說，我想的是，無論做什麼事，什麼工作，目的還是開開心心，身體健康，就算是普通人，只要達到了開開心心，身體健康，其實其他的都不是很重要了，當然也不能傷害別人。

他說，其實就是這樣，你知道為什麼吸毒的人容易復吸嗎？

我說，我想啊，是因為他們花了一點錢就直接就獲得了最終極的快感，就不願意再一點點奮鬥了。掙點錢也都去買毒品了，因為不用親人愛人給他們幸福和快樂了，大腦直接被藥品刺激就可以獲得之前數十倍上百倍的快樂。

他說，差不多，他們發現了快樂竟然這麼簡單，所以在以前為之奮鬥的世界裡中建立的價值觀就一下崩塌了。我是發現普通人也一樣可以得到幸福，得到快樂，沒必要非得成為一個有多大本事多麼多麼牛逼的人，所以我快樂了。

我說，恩對啊，你現在快樂的事情是什麼？

他說，我看到兒子就會很快樂。我跟你說，當你看到你兒子的時候就像看到你自己，你願意為他放棄過去你堅守的。經歷了生育的整個過程，你才會有對生命的敬畏。每天我可以一直看著他，可以一個勁兒給他拍照片，我現在能理解很多神經質的父母。

我說，每次我看到你兒子我都很羨慕你，我感覺你兒子比一般小孩都愛學東西，那天他跟我說他想學音樂，問我能不能教他彈琴，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會彈琴？他說，我爸說邢天雖然工作是攝影師，但其實夢想是當作曲家。我就在想，別的孩子都叫邢天叔叔，他就直呼我的名字，肯定是他爸教的。

他說，我和他對話的時候，就把他當大人，有什麼聊什麼，和他媽聊天也不避著他，不過不叫叔叔太沒禮貌了，我回頭再囑咐他一下。

我說，你啊，其實你也是個大孩子，我總是在想你會怎麼帶孩子，是不是會和他一起打遊戲機，一起吃冰激凌玩過山車。婚姻就是放棄了一部分自由，去換取一部分穩定，所以就看你心裡的天平怎麼衡量了。總而言之，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的，別作。

他說，唉，謝謝老邢，這些年你聽過我不少牢騷，今天說的這一堆也不知道你聽過多少次了，我每次喝多了說的也都差不多。

我說，是啊，每隔一陣兒就跟我捋一遍你對婚姻的看法，一般喝到最後都會勸我無論遇到多好的女孩都不要結婚，就算不慎結婚了千萬別要孩子，不過今天你沒喝酒，你只是過三十五歲生日。

他說，OK，我們該回屋吃蛋糕了。

我說，那真是太好了，快給我切一個大塊補充補充熱量，我要凍成傻逼了，你家為什麼買這麼高的樓層，剛才快給我刮飛了。

他邊往屋裡走邊說，還沒結婚的時候我老婆選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其實當時選一樓還能有個小院。我想起我老婆在結婚前還問過我一個特別無聊的問題，她問，如果以後你又遇到了一個比我好看，比我有錢，也比我有才華，而且深愛著你的女人，你會怎麼做？

我哈哈笑了。

他說，你猜我怎麼說的？

我說，你說。

他說，我說，如果有這樣的女人，我會如實告訴你她的存在，然後拋下我們之前建立的一切，頭也不回地離開你，和她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我說，嫂子怎麼說？

他說，她說，哪有這好事兒，呵呵。

邢天

3.9

邢天小說系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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