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好好過個節(一)
我恢復以來的第一個聚餐是在2015年國慶節。當時我的恢復狀況大概是能夠依賴著限定的營養食譜正常進食,身體能夠感知到一點點饑飽信號,但是必須看清楚自己的總食量才能有比較好的把握。爸爸媽媽和我一起參與了這次飯局。我很緊張,很緊張很緊張。我怕吃得收不住。我也怕吃得太少惹別人不高興。爸爸媽媽安撫我說,會看著我的食量,適時提醒我。不過畢竟胃是長在自己身上的,除了自己以外其實並沒有什麼可靠的人可以幫助自己掌握食量。
我看著與我同坐一桌的人歡樂地聊天,期待著上菜,他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散發著由內而外的喜悅,而我在努力掩飾著我的恐懼和悲傷。越是喜慶的氣氛,越襯顯我的憂鬱。我們即將面對一大桌子五顏六色的食物,他們即將瘋狂地勸食敬酒。上菜。轉盤來來回回地轉動。我挑食,許多奇奇怪怪的食材從小就不碰,是打心底的厭惡;我不想吃油膩膩的菜式,我想要保持苗條的身材。然而好朋友很關照我,不斷提醒我吃點這個吃點那個,我不斷搖頭,我的大腦被罪惡感填滿,恐懼的眼神直直地穿出瞳孔。是啊,我又挑食又怕胖,我不能夠大口大口地進食,領受別人對我的好意,表達我對別人的「尊重」,我永遠是個會毀掉聚餐氣氛的破壞分子。我是個壞孩子,可是我從來無意搞破壞。爸爸媽媽努力給我解圍:「你們不用客氣啦,她自己喜歡吃會夾的,她不會講什麼客氣的……」(從與食物和人情周旋的經歷中,我深深地體會到,「客氣」是一種多麼可怕的邪氣啊,而且還穿著善意的外衣(? _ ?))正常的進餐時間應該是在半小時以內,但一般聚餐的進食時間長達一小時甚至兩三個小時。為了延長進食時間,我盡量不主動轉動轉盤。我不擅長在飯桌上扯天南地北,在不知所措時我就靜靜地聽他們的聲音。我不停地提醒自己,吃慢點,再慢一點,再慢一點;吃自己真正想吃的,不要貪心;把食物放進嘴裡前先在白米飯上刮一刮油……我儘可能地裝作和其他人一樣正常,和他們一樣在享受這場聚餐,和他們一樣看上去很喜歡這些食物,和他們一樣看上去為聚餐感到開心。我大概吃得比較平時稍多些,很正常的份量吧。媽媽及時提醒我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也需要勇氣,我害怕語氣如同質問和逼迫的關切之語:「怎麼不吃了?」「再吃點啊~別講客氣!」雖然我很清楚地知道他們不能夠把食物塞進我的嘴裡。我在害怕著什麼,我說不清楚;也許我害怕的是廣泛的現實。「我吃飽了。」我終於強壓著恐懼,發出自己的聲音。很微弱,也許這句表達對於正常人來說很輕鬆、很自然,但對於我來說,如千斤般沉重。此刻,我好像使出了要把ED瞬間撕碎的力氣,而不是簡簡單單地把它推開。果不出所料,我得到的回應是:「啊?是不是菜不好吃?要不要再加菜?把菜單拿過來你點一個!」說著就把菜單平舉起來,手臂跨過圓桌的直徑,一種恐怖的熱情朝我撲來,似乎不允許我做出任何抵擋。「不用了,謝謝,我真的吃飽了,菜很好吃,謝謝……」我的語氣好像是在道歉,在懺悔,我如同受驚的小鳥,可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爸爸讓我玩手機轉移注意力,我看不見屏幕里的畫面和文字,我只看見從屏幕里反射出我空洞的眼神,我惶惑地咬著嘴唇,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怎麼了,還是說我真的是個異類?
這還沒完!好不容易挨到離開飯桌,誰知道好朋友沒有吃飽,還想去商場某高端甜品店買個泡芙吃!噢,我真羨慕她那麼高,那麼瘦,吃不胖!她問我要不要一起吃個泡芙,我的回答是「不用了」。「你真的不吃嗎?」「那家泡芙好好吃的」「我請你噢」,可是我打心底沒有一點興趣,我已經吃飽了,我不想給身體再來一份只會讓我發胖的糖類和脂肪。我真的不想吃泡芙,是我自己不想吃,並不是ED不准我吃。區分開ED的聲音和自己身體的聲音是很容易的,因為ED總是走極端而且變化無常的,它一會兒說:「你打死都不能吃泡芙,否則你會立刻胖100斤!"一會兒又說:「你不吃這個泡芙,他們就會發現你在節食減肥,然後他們會狠狠地羞辱或者指責你。」或者「你不吃泡芙,就是不領他們的情意,會惹他們生氣。你是個罪人。」一會兒又說:「吃了這個泡芙,回去想個辦法清除掉。」而我自己的聲音是堅定的:「我吃飽了沒胃口不想吃泡芙我不想吃就這樣╭(╯^╰)╮。」在好朋友的印象中我是一個有零食必領受的貪心小孩,我的變化讓舊時熟悉我的人感到不適應。陪著她走到甜品店門口,她仍然極力勸服我吃一個泡芙,「我請你吃,沒關係的……」她的爸爸媽媽也幫她腔,「逼迫」我接受她的好意,因為他們堅持認為我說不吃是在「講客氣」。我幾乎要哭出來了,我的內心充斥著恐懼的尖叫。我有種自己被五花大綁的錯覺,他們即將把一個泡芙塞進我的嘴裡。我無助地望著爸爸媽媽,最後還是爸爸媽媽出面,幫我告訴他們我並不是「講客氣」是真的不想吃。這場風波就此告一段落。好朋友一邊走一邊咬著泡芙的時候,她爸爸媽媽一直在說我太瘦了得多吃點。當時我的BMI大概是16-17的樣子(確實偏瘦,但不至於病態吧,我還沒體驗過瘦成骷髏的感覺),我知道我需要增加體重,但增加體重並不意味著必須不顧身體感受地狂塞。我感到極其尷尬,我害怕他們知道我得了厭食症,我害怕他們知道厭食症其實就是「自己作死減肥」,我害怕被揭穿、然後被羞辱或者被指責;也許他們知道了我的厭食症,會同情我、關心我,會不停地想辦法把各種食物塞進我的胃裡;不管是哪一種結果,我都會瘋掉。終於和他們說再見,我如釋重負。回家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地問爸爸媽媽:「他們為什麼要逼我吃吃吃?我吃得不夠多嗎?我做錯什麼了嗎?……」得到的答案是:「你確實吃得不少了,是他們講客氣,他們不會逼迫你的……」我仍然在不斷地重複我的問題,因為我永遠也理解不了他們給我的解釋。(未完待續)軟妹幣投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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