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味

奇怪的氣味,立刻使我回想起八年前低矮小屋裡牆角潮濕的青苔。

那是長久疏於打理和幼童純潔氣息交織出的特有氣味。角落裡的成人襯衫已經發霉,30碼的童鞋髒兮兮地擺在地上。母親不知去了哪裡,我只得瑟瑟縮在發潮的被子里,等她回來。

她終於在凌晨歸來。她看到我蜷縮的身體和發冷的皮膚,搖醒我:「囡囡,你是不是冷?」

我點點頭。

「這樣啊,」她古怪地笑笑,「等一等,媽媽給你取暖。」

這一切我並不記得因果,但幼童時居住空間的逼仄感覺至今仍間斷出現在我的腦海里。

畢業後我迫不及待地搬出了集體宿舍,用工資的三分之二租下了一間小小的房子,並用盡所有的積蓄去布置它。

深藍的牆紙包裹四圍,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留出一條空隙來貼上貓頭鷹。一整面牆的照片,黑白相框里艷麗色彩記錄幾多獨自走過的風景。沙發旁堆滿了書和CD,冰箱里塞滿餅乾和泡麵。我在最高的相框里裝了一張在印度拍的照片,瓦拉納西恆河的柔波里,剛剛死去的少年髮絲閃閃發亮。

當然,這虛空的風景里總有人存在。三年前我在去蘇州的旅途里認識了他,我們一起看了拙政園的每一朵梅花,夜裡沿著河畔走了一公里而堅持穿梭過每一座橋。

我將他帶回了北京,他高大的身形坐在窄小的房間里忽而顯得擁擠,可他卻淡定自若,依然環著我和我一張張挑選照片。原本灰暗的色調經過他的後期變得無比明艷,他將它們懸掛在牆上。多少個清晨,當我醒來時映入眼帘的依舊是春日裡蘇州蔓延天際的白牆黑瓦,而青柳若隱若現,轉身聽到他的呼吸。

「應該在這裡放一排書架,這裡擺一盆花。」他這樣說,滿心喜悅的樣子。我看著他的笑容也非常高興。漸漸地,牆頭目光凜冽的貓頭鷹變成了雲雀,而黑白堅韌的相框一例變成的米色和淺藍。他將自己曝光過度的剪影換下,放入我穿著長裙看向秦淮的目光。3月的時候家裡多了一隻倉鼠,潔白得像是一團雪,眼睛明亮漆黑,看得他笑出聲來。

他將下巴抵在我的耳畔,聲音比盛夏還滾燙。「你看,這樣溫和地生活多好。」

北京5月的時候忽然酷熱,整個房間似乎連冰箱都要融成一灘水,但深夜卻襲來暴雨,彷彿又要打濕童年的被角。睡意侵襲的時候,神經都變得遲鈍起來,我從陽台回身,卻看到這早已經不是我的房間。我突然變得焦慮,而他依然沉睡在床的另一側,呼吸均勻。

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個夢罷了。

一年後,我抱著味同嚼蠟的快餐打開房門,角落裡最底層的雜誌接了最多的灰。牆壁已經一例漆黑,邊沿似乎還有不甘墮落的焦黃,襯得那些相框張牙舞爪。我注視著那些相框,似乎怎麼也想不起來它曾經裝過怎樣的臉。

於是我打開周末時購買的顏料,攀著椅子倚住牆,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畫出一排貓頭鷹來。它們這樣熟悉,目光凜冽。我舉著畫筆滿心困惑,不知道在哪裡見過它。

而這時開門聲響起,他打開門進來,手裡是一疊新洗出來的照片。「快來看看,喜歡就掛起來吧。」他笑得十分溫和,同時將另一疊厚厚的材料藏在身後。

那是我一個月前因縱火一度入獄而被他保釋出來的證據。他所能提供給我的優渥平靜的生活終於徹底摧毀了我,我無法忍受那些波瀾不驚磨平我所有的天馬行空,不能相信會出現這樣一個人,用一望無際的淺藍填平我心中所有的溝壑。

你不能試圖改變我,即使你提供的選項毫無瑕疵,因為它們太柔和太溫暖,溫暖到形同虛設。

於是我燒了這個房間,連同所有的書和那隻倉鼠。仍記得它潔白的皮毛被火焰吞噬時,瞳孔驚恐的表情。

而這一切我都不記得了。父親拋棄母親之後,精神失常的母親點火燒掉了我的房子,而那個深夜我仍熟睡在床邊,呼吸均勻。當我被消防隊員救起送往醫院的時候,已經造成記憶和精神永久的不可恢復的損傷,懼怕所有明亮的東西,並會選擇性失去記憶。母親因此入獄,我被送往新的家庭,沉默長大。

當火焰暴虐之後,我的房間終於恢復到傷痕纍纍的正常模樣。我翻閱他遞來的一沓照片,對其中一張非常感興趣。

黑色長裙背影坐在只剩焦炭內核的沙發上,窗外陽光刺眼,卻被影子攔成骷髏的形狀。

我舉起照片問他:「這是我嗎?」

「是。非常美。」

我笑起來。「那麼,你愛我嗎?」

「愛,非常愛。即使你炙熱如同火焰,我也不會再試圖熄滅你,而甘願毀滅在你的灼燒里。」

我搖搖頭,依舊笑著。他的情話太深奧,我並不懂。

文 / 張悅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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