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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跑少女

某天,吃飯的時候,媳婦兒跟我說,朋友圈裡看到,阿秀3000米拿了全國第六名。

我一抬頭:「哦?那她以後應該不愁了啊?」

媳婦兒只是嘆了口氣,「在我們那裡,全國比賽拿名次的,太多了。要想出頭,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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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見過阿秀兩次,是那年國慶節,隨媳婦兒回娘家的時候。

深秋時節,這條湘鄂交界處的山溝里,已是寒風刺骨了。不巧,還趕上沒日沒夜的陰綿小雨,更是讓人從心裡泛出哆嗦和懶意,除了賴在被窩裡睡覺,唯一有念頭的事情,也就是趴嗒在柴火堆旁烤烤小火,順便在灰堆中扒出烤熟的板栗出來,聊以解饞。

當然,那也就是俺這等懶散慣了的人,打著做客休閑的名號,賴吃賴喝而已。但農家子弟哪裡有這般愜意?媳婦兒是勤快人,甫一到家便忙出忙進,在自家後院殺魚澆菜,做飯洗衣。俺也不好意思太閑著,裝摸做樣幫著守守自家的店面,看護搖窩裡的別人家的小孩兒,僅此而已。

這是周五,每周一次的集市,便在店鋪外的大街上一字長蛇陣的擺開。四面八方的鄉里鄉親,趁此時機,攜了自家的貨物,過來趕集。媳婦兒自幼便是在這般節奏里長大,到了這天也來了興緻,拉著非常不情願出去踩泥巴趟渾水吹冷風的幫主就往外跑。

在n一個烤糕點的阿伯那裡停下,買了兩個粑糍,趁著熱氣吃下肚裡。身後有人叫住媳婦兒。回頭看去,是位40多歲的中年人,穿著一身單薄的運動裝,腳上卻套著一n雙滿是泥水的皮鞋。他的身後,跟著一個瘦弱的女孩,也就是12、3歲的樣子,穿著綠色的學校運動服,白色的布鞋,靦腆的不敢抬頭望人,只是低頭看著腳下。

原來是媳婦兒鄰居家的大叔。他的女兒,便是阿秀了。

——「哇,是阿秀么?姐姐我都認不出來了,長這般大了莫?」

——「是的啊,她也跟你一樣,準備去李教那邊了。「

——」哦,是么?「媳婦兒遲疑了一下,「平時還是你帶她練么?」

——「是,每天都有訓練,前段時間在市裡比賽,成績還行,已經達到一級了。李教準備讓她過去了。」

阿秀,和當年的我媳婦兒一樣,在她10歲那年開始,走上了運動員這條路。而且,也是農家子弟最自然的選擇——長跑。

啟蒙教練,便是眼前這位大叔,她的父親。

關n於長跑專業訓練,其中艱辛幾何,媳婦兒從來沒什麼興趣與我分享。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才會告訴我,當年的常規訓練,大概是5點起床,在田徑場抹黑跑1萬米再吃n早餐,然後是正式訓練,間或上上文化課;隔三差五拉練去跑山地,教練摩托車前面開,用繩子拴在娃的腰上,萬一跟不上腳步,那就是被拖在地上走的命n了.....

不過,12、3歲的小姑娘就能達到成年組一級運動員標準——在37分鐘以內完成一萬米,已經足夠讓95%以上的成年男子汗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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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n天偶遇之後,鎮子里又有了別的熱鬧事兒。趁著國慶節長假,在外地打工的幾個年輕人跑回來結婚,張燈結綵,輪番辦著喜事。酒席便擺在路邊的餐館裡,風俗所定n的規矩是,全鎮子的人都可以上有喜事的人家吃喝。一天三餐,不得停歇。看著各色人等這般絡繹不絕,俺們也得過去應酬一番,納上喜錢,再與相識不相識的鄉親n們圍坐一桌,吃上點酒菜,閑聊點家常。

俺這個外鄉人,土話既不會聽也不會講,雖然煙酒不粘身,幾頓吃喝下來,被鞭炮在耳邊輪番轟炸了幾n回,煙熏火燎,也搞得昏頭昏腦,迷迷糊糊。再加上從廣州過來,本來衣服就沒有帶夠,唯一的一雙球鞋還穿了底,襪子滲著泥水,要多不舒服有多不舒服,只巴望n著能夠早點結束,好回去睡個暖覺。

媳婦兒卻在這個節骨眼上,要我陪她去看阿秀。

去阿秀的家,需得翻上一個碎石、泥巴、水窪糊弄在一起的小斜坡,在泥濘中跳躍前行。在遠離喧囂之地,寂靜的田頭,立著棟兩層小房,是上古時代曾經的供銷社的辦公室,早已被公家廢棄。

而這破爛房子的一樓東邊那個角落,如今成了阿秀的家。

拍了很久的門,又使勁地喊了幾聲,木門後邊才傳來拉門拴的響聲。吱吱啞啞的,在這個日影西斜的黃昏,顯得格外清冷。

阿秀站在門裡,小聲地招呼我們進去坐。

只有她一個人在家。

房間里的絕大部分空間,碼著一袋袋從山裡樹上採下的茶子,等待被人逐一扒開後,用來榨油,再拿到集市上賣。地面沒有任何鋪裝,只是黃泥巴,假若有水淌入,便會與外面的小路一般,糊成一團。

阿秀的小天地,就是牆角三斗櫃後的那一點空間。一根孤零零的電線從天花上垂下,掛著一盞25瓦的白熾燈泡。燈下,攤開著阿秀的作業本。牆上,當然就是她參賽獲獎的各種證書了,圍著她母親的遺像,整整齊齊的貼了一圈。

還有因為參加省級比賽,得到來自世界頂尖營養品牌贊助的一套短袖運動服和背碼布,一罐500ML的蛋白粉。這幾樣東西存在,顯得如此另類,彷彿來自另一個時空。

媳婦兒和阿秀低聲說著什麼。她們的成長軌跡,至少在起點的位置是重合的。

我沒有辦法體會,也插不上嘴。默默站在一旁,看著她的課本,作業。上面是很工整地書寫筆記。

屋外傳來摩托聲。走進屋的大叔看見我們的到來,有點小意外,也有點小高興。跑上跑下去找凳子。媳婦兒止住他,三人又討論起什麼來。媳婦兒大概是想送幾雙跑鞋過來,順便以專業健身教練的身份,給點訓練及營養方面的意見,以及交待今後可能會遇到的各位教練的風格喜好。

專業人士間的交流,於我這個運動菜鳥而言實在高深,參與不能。百無聊賴的看著屋角蜘蛛結網吃小蟲。偶然回頭,發現大叔正非常認真的做著筆記。燈光昏暗,做慣農活的手,寫起字來有些吃力。然而,那些運動生理學專業名詞,似乎早就是他的老朋友。一問,一答,偶爾點頭。

臨走,媳婦兒要阿秀留個QQ。她趕緊在作業本上撕下一張紙,鄭重地寫了下來。說是回學校的時候,晚上訓練完臨睡前,可以有地方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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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後來我總會時不時問起阿秀。媳婦兒說,她即將跟隨的名教頭,也就是當年帶她本人拿市冠軍的那一位,訓練的方法實在有點過了,只求最短時間出成績,完全不會考慮今後繼續提升的空間。所以,到了高中之後,很多人就不會再有進步了。

可是,將體育作為一種改變命運的方式,走上這條道路的孩子,本身就沒有太多選擇的機會與權利。她們所擁有的機會,也就只有這麼短短的幾年了。

而且,非常可能,他們人生所能經歷的最艱苦的磨難,對身心極限最歇斯底里的摧殘,也就在這幾年。而這還只是絕大多數同齡人享受著父母的關愛呵護,可以盡情玩耍的年紀。

至n於在「體育」這條路上是否要繼續開拓下去,爭取更高的成就,我想,她們自己,她們的父母,也許早就有一個非常清晰而肯定的答案。因為這個國家,擁有著如此n龐大的人口基數,以至於天才也顯得異常擁擠。跨越了普通人的層級,進入專業領域,要再往上走,所要付出的便是幾何級數般遞增的血淚,而成功的機會,更加渺n茫啊。

在每一個清晨,當我們大多數人依然眷戀著溫暖被窩的時刻,不論嚴寒酷暑,這片廣袤的土地的某個不為人知的部位,5點鐘左右的光景,有這麼一群孩子,阿秀就是她們中的一個,媳婦兒也曾經是她們中的一個,開始了1萬米的長跑。

陰影中,站著阿秀的父親,手卡著秒錶,將自己對下一代的希冀,寄托在滴答滴答周而復始的指針上。

而這僅僅是一天殘酷訓練的開始。

這也僅僅是她們這群對於未來仍一無所知的孩子,為生活奮鬥的開始。

後記:去年又見到了阿秀的父親。女孩兒已到了高考升學的關鍵一年。體育特長在這個年頭已經不再那麼受人青睞,要進理想的大學並非易事。所幸阿秀的學習成績也並算不得差,在縣重點中學居於中上游,很難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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