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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帶太白——跆拳道館長的一生

從跆拳道小白修鍊成黑帶,有人只需一兩年,有人花了一輩子。

從崇文門地鐵站出來,穿過新世界購物中心的人流,就拐進後巷。幾座髒兮兮的寫字樓沿街而立,地下餐廳爆炒味熏得每一扇窗都面目不清。每天日落前後,總有男男女女背著款式一致的黑包,衝進寫字樓,熟練按下電梯五層。

沒有地址也沒有燈箱招牌,這間跆拳道道館歡迎慕名而來的黑帶。

白天,他們是中學語文老師、博士研究生、會計、法醫和護士,到了晚上,他們出拳有力、姿態標準,永遠能在整套品勢的最後一步正好踩回原位。電影中那種空手開磚、劈瓦以及七百二十度後旋踢的畫面,總在道館牆上裂了縫的大鏡子里反覆上映。

每一次,在所有練習開始之前,黑帶們會站成一排,給館長鞠躬。

館長的腰帶已經磨破了,純黑底色,上面用金線綉著「世界跆拳道聯合會(WTF)」和持有者姓名:「金基喆」。

他是全北京段位最高的跆拳道黑帶。

在館長還不是館長的時候,偶像劇和跆拳道都還沒有漂洋過海。那是上世紀70年代末,首爾仍叫漢城,江南區剛剛獨立,而館長家住的恩平區,在城裡窮得數一數二。

他是家裡第三個孩子,剛上小學,因為長得瘦小,總被同學欺負。於是後來終於有天,館長的母親把他領進一間跆拳道道館,交給了師父。

在韓國,跆拳道被稱為「國技」,普及程度僅低於泡菜。這門徒手格鬥術興盛於朝鮮半島,由腳踢(跆,Tae)、拳擊(拳,Kwon)和道行修鍊(道,Do)組成。習練者依水平系有顏色不同的腰帶,從入門到高手分別是白、黃、綠、藍、紅和黑。黑帶又包含一至九段。

館長的師父是黑帶九段,一向嚴厲,對不認真練習的學生直接上手打。但館長依然從第一天起就喜歡上了跆拳道,每天放學後直奔道館。他書包里的九九乘法表還沒有背,也沒錢買道鞋,光著腳就練起踢法來。

一個半月以後,漢城入冬,下起了雪。館長從白帶升為黃帶,身高比那條腰帶豎著拎起來還要高一些。升級審查結束後,他美滋滋地穿著道服直接走進雪裡,正好碰見隔壁洞的小學生在打雪仗。他們也看見了他,嚇得掉頭就跑。

那天館長發下宏誓,長大以後一定要當上跆拳道道館的館長。

恩平區的老師(和其他地方的老師沒兩樣)樂於讓學生們寫作文談理想。作文收上來以後,老師看了看館長,又看看想當科學家和總統的其他同學,由衷擔心:「金基喆的理想……有點小啊。」

不久後館長全家搬到西大門區。館長捨不得師父,每周還是往返於新家和老道館,腰帶的顏色也換過了幾次:綠色、藍色、紅色。在紅帶的最後一天,館長換下中學校服,穿上洗舊的白色道服。他從太極一章打到太極八章,從旋風踢做到前擺和後擺,贏了實戰對練,最後單手劈斷實心磚。

館長終於繫上黑色腰帶,向師父鞠躬。師父打過他,也曾在他窮到練不起時送他道服道鞋、免去學費。

到了高考前,館長想考慶熙大學跆拳道系,父母意外地沒有反對。大概是因為那年漢城舉辦了奧運會,而跆拳道順利成為表演項目,也或者是因為家裡已經有兩個更大的孩子。哥哥想做基督教牧師,姐姐喜歡畫畫。最後劇情按照韓劇套路發展,父母如願了:哥哥當上法官,姐姐不再畫畫。

既然家裡已經出了一個法官,館長的理想便被允許繼續小下去。按照世界跆拳道聯合會規定,只有考過黑帶四段才能擁有師範資格,開設道館。於是館長進入慶熙大學跆拳道系。大一訓練時他腳背骨折,三周後拆掉石膏,出現在黑帶四段升級考試的場地。提早到的考生已經在旁邊小幅度複習金剛、高麗和平原的套路動作,還有的正忙著給護甲穿系帶。

要從一個普通練習者晉級為跆拳道師範,唯一必考的品勢是太白。

太白共有二十七個動作,全部完成大約需要五十七秒。每次出拳衣袖必須帶出風聲,踢法在空中停頓時不能有半點晃動。館長打得乾淨漂亮,於是就成了今天的館長。

新世界購物中心一期和二期之間隔著條馬路,每到晚上,逛街的人沒耐心地亂穿紅燈。館長被落在後面,戴著金絲邊眼鏡,文質彬彬點起根煙。

斑馬線上,認識他已經第十年的學生大吃一驚。他說從來沒在學生面前抽過煙,是怕他們會模仿,「現在沒關係,現在你已經長成……喔,大人了。」館長的中文依然不是那麼好,偶爾語氣誇張,同韓劇里一模一樣。他也沒告訴那個學生,他曾一人打贏十三個小混混。他擔心學生練了跆拳道就出去打架。

館長很瘦,走路也快,眨眼之間就在馬路對面。他勾起右腳,毫不費力地單腿平衡著把煙頭按滅在鞋底,抬頭走進餐廳。這間崇文門的道館已經開了十五年,每次上課前,館長就近吃飯,可周邊餐廳會員卡都集齊了也沒找到一家真正喜歡的。

「這間不好吃。」他還是點了一碗牛肉麵。

「據說韓國人煮麵吃的時候,會拿鍋蓋當碗,接在麵條底下吃。這樣就能少洗一個碗,」 學生問:「但全家只有爸爸才有資格拿鍋蓋吃,真的嗎?」

館長皺眉認真回想:「這要看情況……如果家裡只有一個鍋的話……」

館長剛來北京時,二十七歲,只有一個鍋。一九九九年的頭三個月里,他的晚飯是三元牛奶泡米飯。因為保障營養需要牛奶,可買完牛奶就買不起別的小菜配米飯了。

館長原本要到首都體育大學當跆拳道教練,院長保證提供翻譯和食宿。雖然家裡不同意,姐夫還是偷偷塞給他三百美金,送到了機場。飛機落地後,館長發現大學換了新的院長,頂替他的教練也早已上崗。那教練沒經歷太白的考驗,沒有師範資格,連最基本的品勢動作也不正規。

第二天,館長在首都師範大學羽毛球館裡按小時租下一塊場地,在上面練起了跆拳道。圍觀的人越聚越多,開始有人問他是否招收學生。後來學生也越收越多,羽毛球場地變成了月租,第一間道館正式成立。

轉年就是千禧,北京的公共汽車還紅白相間,外國人只能住高級對外飯店或留學生公寓。館長在首都體育大學的宿舍落腳,有了第一隻鍋。沒過多久,他把第二間道館開在動物園東鼎大廈里,第三間在崇文門。他傳授的是大眾跆拳道,與競技跆拳道相比更易入門,每級、每段都有世界跆拳道聯合會(WTF)規定的必學品勢和踢法,升級考核按明確標準,由師範資格持有者進行審查。

現在,館長擁有將近一百間道館,三十名教練,教過的學生數超過一萬。每次練習、審查開始之前,學生們穿著統一的白色道服,整齊站好,像少先隊員宣誓那樣舉起右手、掌心向前,跟著館長大聲複述跆拳道五大精神:

「一,禮儀。」

「二,廉恥。」

「三,忍耐。」

「四,克己。」

「五,百折不屈。」

放下手後,學生們給館長鞠躬。從一九七九到今天,三十六年過去了。在館長的小學生理想反反覆復成真這一刻,他也會向他們鞠躬。他的道服左手袖子上縫著黑帶段位,已經八道,只差一步就到跆拳道的最高級別——黑帶九段。

館長的學生給他畫的肖像。

館長成為了別人的師父,也是嚴厲,但從不動手。師父隨便打徒弟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時代也已過去。漢城改名首爾,奧運會後韓國經濟騰飛。現在輪到了中國。

館長覺得練跆拳道的大人越來越少,他們忙著工作,只剩下小學生能勉力從奧數班搶出時間,來到道館。於是館長和海淀區幾所小學合作,將跆拳道列為校本課程。為了編寫教材,他的中文突飛猛進。

遇到實在買不起道服和道鞋的學生,他也會像師父那樣免費送。有徒弟沒地方住,他就在道館裡用隔板辟出一個房間。徒弟的同事得了重病,他也託人捎錢。後來館長又成立了「一心會」,組織志願活動,還把學生每節課喝剩的空水瓶收集起來賣掉,收入捐給福利院和震區。

當年在漢城恩平區一同長大的師弟,也來北京投奔他。他把保定的道館託付給他,甚至讓學生們也稱師弟為「館長」。合作很久之後,館長給師父打越洋電話,師父卻沒說幾句就掛了。他追撥過去,問師父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這才發現保定的師弟偷了道館,換掉招牌,拿走全部學費還順便跟師父說謊告狀。

館長學到新的中文動詞:「背叛」。他給師父寄去一封信,信中獨白頗有韓劇深情:「如果師父不認我這個徒弟,那就不認。可我一輩子都是師父的徒弟。」末了,他祝師父身體健康、不要受傷。

第二個月,師父帶著師母從首爾飛到北京,命令兩個徒弟當面對質。坐在西單的餐廳里,師弟喋喋不休地解釋,館長委屈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攥著幾張字據。師父看著他們長大,立刻明白誰在說謊,當場跟師弟斷絕了師徒關係。

館長講著那個從此以後再沒見過的師弟,吃不下他的牛肉麵。他拿筷子指點桌上幾疊小菜,說他也曾有一二三四個喜愛的徒弟。有人轉行做主持,有人回國服兵役,有人受了傷。還有一個像師弟那樣,拿走學費,在馬路對面開了自己的道館。那盤拌菠菜所代表的、曾經最喜歡的徒弟,後來在學生家長面前哭訴他是壞心眼的韓國人,拖欠教練工資。

其他教練忿忿不平,站出來為館長作證。館長看著銀行轉賬記錄上所有的日期,不明白十年前那個他一招一式指點太白的徒弟到哪去了。他們後來又碰面一次,徒弟沒有再看他的眼睛。

在述說背叛和離別的間隙,館長用吸溜牛肉麵的聲音填滿沉默。牛肉麵無需費力就能發出響亮聲音。他把那盤拌菠菜推到一邊,又拎回來,再推到一邊,最後說:「如果在一個水平,一定要競爭到底。可是,我們不在一個水平啊。」

他是全北京唯一的黑帶八段,打得一套漂亮太白,能擊碎豎立的實心磚,可出了道館,卻還是要等綠燈過馬路。他骨折了許多次,膝蓋和骨盆的舊傷不管晴雨都時時發作。他發現黑色腰帶是不夠的,還要跟徒弟們簽用工合同。

世界跆拳道聯合會規定,只有年齡達到六十歲,才可以參加黑帶九段的審查。因為除腳踢和拳擊之外,這門格鬥術最終難在道行修鍊上。從前師父明白這點,現在,館長也明白了。

今年春天,氣溫剛回暖的下午,崇文門道館難得生機盎然。在館長專門給未成年人開設的訓練班裡,最年幼的學生奧莉正第一次學會出拳。她比當年的館長還要小一截。

電視台攝製組的大隊人馬在旁邊跟拍,體操奧運冠軍李小鵬是奧莉的父親。奧莉本來很害怕跆拳道,卻被彩色腰帶奇妙地治癒,給自己選了黃色,給爸爸選了紅色,西紅柿炒雞蛋。

攝製組的人這才放下心,討論起要不要喝掉為哄奧莉而預備的乳酸菌飲料。道館裡的其他孩子也自帶粉絲。他們的家長每次課都會圍住道館前後玻璃門,忙著拍照。雖然取景框里齊刷刷一律白帶,可他們滿眼都是孩子們身系黑帶的模樣。

家長們不知道,館長曾經在崇文門道館的一次考試中將十八個白帶全部判為不及格,因為他們總是忘記在品勢的最後一個動作發聲。這十八個白帶里有一半再沒出現,另外一半回來道館,繼續練。

館長謝絕了拍攝邀請,守在門外,看見自己的徒弟變成奧莉的師父。奧莉只因為踢到一下腳靶的邊緣就高興得跳起來。館長看著還不如師父腰帶高的奧莉,再清楚不過:從一個跆拳道白帶到黑帶九段,掐頭去尾就是一生。可只要一顆真心,就沒有任何事能阻止她修鍊成黑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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