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氣手帖】春分：海棠春

「海棠盛於蜀，而秦中次之，其株翛然出塵，俯視眾芳，有超群絕類之勢，而其花甚豐，其葉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綽約如處女，非若他花冶容不正者比，蓋色之美者惟海棠，視之如淺絳，外英英數點如深胭脂，此詩家所以難為狀也，以其有色無香，故唐相賈耽著花譜，以為花中神仙。」

明代王象晉的《群芳譜》里對海棠有這樣的一段描述，讓我覺得何其形象自然，又像一樹盛開的海棠花一樣，無論看多少次，都還是覺得大大的驚艷。真的，從小到大也見過不少良辰美景，能讓我有此等感覺的花，除了玫瑰薔薇之流，應該就是海棠。

被稱作海棠的花極多。按比較正統的植物學定義，大約只有薔薇科蘋果屬（Malus）的才算真正的海棠，別的大都是因為傾慕海棠麗姿，所以才傍依此名，以抬身價的。但光是薔薇科就已經夠亂的了。比如古人所謂的「海棠四品」，分別指西府、垂絲、貼梗、木瓜，前兩個是蘋果屬，算是名正言順，後兩個卻是木瓜屬（Chaenomeles），好像也顯得有點落後，但要改又不好改的。所以在我原始、固執、保守的審美觀里，就總覺得只有西府海棠和垂絲海棠，才是我心中這位「花中神仙」應有的形象：三四月間，東風細軟，滿樹花蕾齊齊盛放，一層層地由濃艷的胭脂紅轉為嬌嫩的水粉妃色，再轉為細膩的玉脂白，如同千萬天生麗質的少女，唇紅齒白，巧笑倩兮，在枝頭毫無保留地閃爍著她們光澤的青春。相比之下，貼梗海棠的紅實在熱烈得有些過分，木瓜海棠雖然顏色好，姿態卻遠不如西府和垂絲明艷嬌俏。至於這個時節里，唯一在氣勢上能與之媲美的早櫻，也顯得真是單純，全然沒有這種崇光泛彩的風情。

（下圖：貼梗海棠Chaenomeles speciosa。圖片來源：https://www.flickr.com/photos/nobuflickr/5688032353）

崇光泛彩來自蘇軾的那首詩，「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他照的紅妝便是西府海棠；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李清照身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說的應當還是西府海棠。此君堪稱海棠中的翹楚，不但花瓣飽滿層疊，鮮妍明媚，而且略含芳香，只這一點就勝出其餘無香的海棠花許多了；且它也並不只是好看而已，果實還豐滿酸甜，常拿來做蜜餞之類，樹木本身亦可做蘋果的砧木。試問天下還有多少這樣實在接地氣的女神？恐怕真是不多；所以將它視作海棠佳品，還讓那麼多文人念念不忘，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了。《紅樓夢》里，眾人一進怡紅院的大門，就能看見一株長得極好的大海棠，揣度著書中描寫的那副模樣，想來應該也是西府海棠無疑，只是曹雪芹借著賈寶玉的口冠以一個更詩意的名字：女兒棠。與對植的碧綠芭蕉一起，便是「紅香綠玉」——後來被強行改成了「怡紅快綠」的。但不管哪個說法，比起傳統的在庭院里種上海棠玉蘭牡丹桂花，視為「玉堂富貴」的，都要好太多。

（下圖：西府海棠Malus micromalus。圖片來源：https://www.flickr.com/photos/51599422@N00/2425810297）

但或許是我仍然帶著一個少女的天真幼稚脾氣？其實內心比較起來，最喜歡的卻是垂絲海棠。並且和我一樣有著小女孩審美的朋友們也這麼覺得。就像古人珍重杏花而輕視李花一樣，他們總是喜歡如濃紅工筆線描勾勒一樣的輪廓，帶著股正室的落落大方，也難怪嬌滴滴的垂絲要落於西府之後。可是正是這股流蘇一般細軟的嬌滴滴，才讓我們覺得分外的惹人愛憐，就好像古詩裡面常將它比作未睡醒的美女，晨妝慵懶，星眼微餳，又或者是帶著一股弱弱的病愁之氣，再不然就是微醺半醉，倒都比正襟危坐的清醒時候要迷人得多。話說回來，這也再一次成為《紅樓夢》的佐證——「紅香」的海棠，據說象徵的是史湘雲。這位英豪大氣的千金小姐，倘若拿來與垂絲海棠相比擬，好像無論如何都顯得太強壯矯健了一些。非得要秦可卿的香艷迷離，加上林黛玉的兩靨之愁、一身之病，搖搖的彷彿隨時要從枝頭飛墜下來，消失在春光深處的質感，方才和垂絲海棠更接近吧。

（下圖：垂絲海棠Malus halliana。圖片來源：https://www.flickr.com/photos/80861150@N07/13839401023）

（下圖：垂絲海棠Malus halliana。圖片來源：https://www.flickr.com/photos/inlove2051/6440329907）

海棠花這一家的佳麗還有許多。譬如八棱海棠、湖北海棠等，也都是花果兼美的好東西，只是論形色，終究越不過西府和垂絲去。唐朝的吳融有兩首海棠詩，其中寫到：「占春顏色最風流。」真的，數遍整個春天的花朵，也必須承認海棠的姿色是其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這可不是我的一家之言。宋朝陳思做《海棠譜》，也是開篇就很理直氣壯地說：「梅花占於春前，牡丹殿於春後，騷人墨客特注意焉，獨海棠一種，風姿艷質固不在二花下。」牡丹與梅花，堪稱全民偶像了吧，可是陳思先生領著一大群詩文、軼事與典故，偏偏要證明春色里最風流的顏色是屬於海棠的。對了，也正是在這本小集子里，他提到的名叫劉淵材的人，留下了一套後來被加工出很多版本的「人生X大恨事」：第一恨鰣魚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蒓菜性冷，四恨海棠無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詩。——讀罷叫人掩卷一笑：總有些事情自古難全，畢竟佔盡那樣的風光旖旎之後，好歹也算不上是一樁正兒八經的恨事了。

※ 本文收錄於2015年新作《節氣手帖》。若你有意閱讀，真是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