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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眾之殤

像筆者這樣徹頭徹尾的懷疑論者,無不對身處這個信息時代深感幸運。人們將此高度發達的信息時代比作「百家爭鳴」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大規模的論戰幾乎出現在了人類可以涉足的幾乎每一個角落,哪怕是素以儒雅沖淡示人的圍棋界也不例外。隨著中國棋手在世界範圍內的開疆掠土,作為供奉廟堂之高的國之重器的圍棋,已經逐漸步入大眾生活的視野。從聶旋風的破日如竹到虎豹輩棋士的逆轉韓流,今天的中國圍棋已無可爭議地處於自古以來最黃金的時代。正所謂久旱逢甘霖,今天的圍棋人在充分享受時代饋贈的同時,也紛紛表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除了捷報回朝的歌舞昇平和高功頌德,但凡有那麼一兩個無知的圈外人提及圍棋依然是個小眾運動,則必身先士卒,口誅筆伐,恨不能食夷之肉,飲蠻之血。從聶棋聖到謝名記再到普通網友,從CCTV到天元圍棋再到尋常巷陌,關乎圍棋大小眾的論戰從未停歇,且處處火花四濺,好不熱鬧。在為圍棋人的滿腔激情拍手叫好熱血沸騰的同時,筆者開始問自己一個問題:圍棋真有這麼大眾嗎?圍棋真需要這麼大眾嗎?小眾,真不堪到如此境地嗎?

大眾小眾之爭,關乎人類社會性的最本質特徵。雖然極想對一觸即發、一點就著的論戰好戰分子嗤之以鼻,科學的研究數據卻時刻告訴筆者:希望自己或自己的所有物得到他人認同,是人類從氏族時期就沿襲至今的優良傳統,也是人類社會得以正常運轉的重要因素。圍棋作為一項古老遊戲的魅力,就在於每一個參與其中的人都能體會得到不同的樂趣;而圍棋人迫不及待地想把這份美好分享給圍城外的世界,更是情理之中。然而筆者希望以本文為磚,敲開一個新的視角:圍棋因自身各種因素的限制,是不太可能成為比肩三大球類的大眾體育項目的而小眾,自有小眾的一番特色與情調。辨析得真理,論戰出智者;歡迎諸位看官大力拍磚,但請切記小論怡情,大戰傷身。

圍棋的歷史起源早已不可考證,堯造圍棋的神話故事可見一斑。然而自古以來,圍棋的社會刻板效應除了梅妻鶴子的儒雅,恐怕還有讓人望而卻步的難度罷。關於圍棋究竟有多難或是難在哪,筆者在之前的許多文章中已有贅述;相信每一位深諳棋道的同仁,應也能對此體味一二。作為一項成分複雜(競技文化二維分化)、歸類複雜(休閑運動各不相讓)、定位複雜(博君一笑的宮廷樂事還是榮辱與共的國家爭鋒)的項目,圍棋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中扮演著姿態迥異的角色;而不論是廊腰縵回的金鏤玉衣還是圍棋外交的家國之情,廣大民眾對圍棋的認識都僅僅停留在隔岸觀火的地步。作為強制規則最少的棋類項目,圍棋擁有所有棋類中最寬廣的棋盤、最冗長的著棋次數、最大量的曲折變化和最複雜的終局判斷,這顯然讓大量稍有興趣的潛在群眾望而卻步;在這今天的快餐時代的大背景下,想要吸引更多群眾參與則更顯得舉步維艱。不論圍棋人如何宣稱其間縱橫哪般玄妙,大量的聽眾甚至連最基礎的第一步都無法邁出——這從根本上限制了圍棋的普及和發展。今天,許多的有識之士開發出諸如9路圍棋、吃子圍棋等致力於盡可能降低圍棋入門難度的子圍棋項目以圖吸引更多人的參與(筆者對張栩的4路圍棋實在拍案叫絕);而由於基本規則和完整內涵的制約,與其他真正的大眾體育文娛項目的入門難度相比,圍棋依然相形見絀。前段時間,筆者的朋友圈中盛傳一篇名為《為什麼下圍棋的人不能統治世界》的趣文,有興趣的讀者可自行搜索;其文雖有偏頗引戰之嫌,諸多論點卻恰恰直指圍棋的痛處——圍棋真的很難,所以學有所成的圍棋人難免會有自負情結;而這種或許僅僅隱藏存乎潛意識中的情結,卻總會於無聲中使周圍本有嘗試之意的人敬而遠之。圈外人反覆體驗的這種所謂智商上的相對剝奪感與其必然造成的逆反心理,恐怕是圍棋始終不能衝破自身枷鎖的死穴之一罷。

除了項目本身難易度的限制,參與者獲取高峰體驗的延遲效應也是圍棋難以大範圍推廣的重要原因。我們可以輕易從一個漂亮的罰線扣籃或是凌空抽射獲得快速強烈的生理喚醒和高峰體驗,卻很難僅從棋手的一隻手將一顆棋子擺在棋盤上某一位置這個反覆出現的簡單枯燥的動作產生類似的感受,這也使圍棋在社會傳媒中受到巨大的擠壓和限制。許多教育工作者時常無腦黯嘆今天的學生一代不如一代,因為越來越多的學生投入了電腦遊戲的懷抱而放棄了琴棋書畫的傳統熏陶,卻壓根沒有考慮過世間萬物相生相剋,定有緣故。孩童可以從射擊遊戲中快速獲得情緒宣洩和感情投射,可以從RPG遊戲的第一分鐘中體會到成長與力量,甚至可以從成年人根本不可思議的弱智小遊戲中體會到課堂中不曾體會到的成就動機和自我實現;反觀所謂的傳統文化的瓶瓶罐罐,試問有多少瑰寶能從第一次接觸就能獲得如此明顯和豐富的積極體驗呢?第一次會面便氣氛尷尬話不投機,試問有多少成年人能有勇氣和毅力,為了「那所謂的將來的美好」將這段關係努力延續下去呢?在有限的普及工作中,筆者必須對每一個學棋的小朋友一一糾正:下圍棋不是一個吃子的遊戲,我們要想獲得最終的勝利,就一定要學會放棄自己不重要的棋子,並且不吃別人不重要的棋子。然而哪怕次次講到口乾舌燥心力不足,筆者也絕不同意將這種大道理在小朋友入門的時候就加以灌輸,因為把敵方棋子從棋盤上拿走的快感,是圍棋所剩無幾的觸手可及的快樂了。要是小朋友連吃子的快樂也被奪走,筆者實在想不出圍棋還剩下什麼能夠吸引小朋友的堅持。筆者多次對張栩的4路圍棋讚許有加,就是因為其大大縮短了圍棋獲得快樂的途徑,讓初學者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就能體會到吃子的快樂和贏棋的酸爽;而這樣的直接強化,才有可能使功利的人們延圍棋的道路繼續前行。

另一方面,筆者始終堅信的,是隨著圍棋水平的提升,參與者能從圍棋中獲得的樂趣是不斷上升的。就筆者自身的圍棋經驗來看,下棋獲得的最大快樂除了戰勝強大對手之後自尊防禦性悲觀的突破,就是通過複雜計算獲得局部最佳變化後自我對本我的肯定和成就感。而伴隨著這些零星快感的,是經年累月從未停歇的海量挫敗感和無望感。日本六超時代一位圍棋巨匠曾說:圍棋是一次痛苦的修行;我在漫長的修行過程中體會到的痛苦遠比得到的快樂多,但我卻從不曾放棄對真理的最求。在我輩後人對其不屈的求道精神嗟嘆不休的同時,也不得不承認圍棋一道的漫長與艱辛。中央台轉播一盤頂尖棋手的對局,負責解說的兩位專業棋手往往都不能了解棋手對局中的思考和設計,我輩業餘棋手要體會高手間的勾心鬥角和爾虞我詐則顯得更加困難;有不錯基礎的棋手尚且如此,還未入門的看熱鬧者無疑會更加不知所云。圍棋的入門條件已經如此高不可攀,現在連最基本的高山仰止都無從下手;不會下又看不懂,要學還不容易,圍棋現今的尷尬地位也就不足為奇了。

雪上加霜的是,今天的圍棋作為一門不直接產生勞動價值的技藝,也限制了自身的發展。由於東方智慧運動的標籤根深蒂固,圍棋入亞入奧的口號和運動一度甚囂塵上,幾年下來卻又銷聲匿跡。都說體育強健體魄,圍棋開發智力,二者孰優孰劣眾說紛紜,無從比較;而從直接的社會價值上看,則涇渭分明。圍棋不能在體育界最大的盛會——奧運會中一展拳腳,不能在親朋好友的拉家常中獲得優越,甚至越來越不能作為一門獨特的技藝得到嚮往已久的大學的青睞;長此以往,能夠堅持下來的參與者也真真百不足一。從當年聶旋風的萬人空巷,到今天中日韓三大圍棋強國棋迷年齡的極端非常態的分布,或多或少也能證明一二。

當然,筆者提及了圍棋作為一門獨特運動項目的各種限制,絕非暗示圍棋這個項目一無是處。相反的是,筆者認為:圍棋雖然不適合作為超級大眾項目在全社會加以推廣,其得天獨厚的競爭優勢足以使其成為一項非常成功的精英化項目。在與棋手朋友的閑聊中,筆者常常戲言:要論普及和大眾,估計沒有幾樣東西能比煎餅果子在北京、上海這種大城市裡更為成功的了;然而煎餅果子再大眾、再普及、再使廣大人民群眾不可或缺,也不會掩蓋3塊錢一個的本質。在饑渴營銷遍地開花的今天,我們為何還不能明了,只有大多數人沒有的,才是最為珍貴的呢?圍棋確實小眾,參與者確實少,為何比圍棋受眾更少的高爾夫球卻依然如此高貴和自得呢?圍棋確實困難,確實燒腦,為何比圍棋更強調爾虞我詐的德州撲克卻會在近年席捲大江南北勢不可擋呢?筆者從未接受過市場營銷的專業訓練,卻始終明白「物以稀為貴」的市場經濟的最本質供求特點。如若相關的從業人員能準確把握圍棋這個項目的與眾不同,從圍棋的獨特性而非一味追求普及率入手,相信一定會事半功倍,收效明顯。圍棋的大力宣傳當然沒錯,但是如果能從吸引大眾來體會一場與眾不同的頭腦盛宴的角度出發,是否會更加別出心裁、引人入勝呢?

筆者始終相信,要想真的成為大眾,必先有大眾的心態;而所謂大眾的心態,就是海納百川的包容。前赴後繼的從業者始終以振興中華圍棋為己任,而今天的我們,能否稍微容忍一些不一樣的聲音呢?客觀來講,不論是從國家體育總局的宏觀規劃還是一線城市的培訓市場,圍棋在今天的中國已經取得了不容取代的社會地位,也有越來越多的孩童和成年人開始意識到了圍棋的樂趣。偶有跳樑小丑稍加評說便面紅耳赤喋喋不休,難道不是無端降了身份,徒增笑柄?海納百川,胸懷萬物,是上至行業下至個人成長的必然過程;請每一位圍棋人在努力為中國圍棋事業添磚加瓦的同時,謹記:

要大眾,請先從優秀的小眾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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