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灰塵與其他地方的灰塵就是不同

一百年前的德國人寫的的文章，今日讀來，特、別、有、意、思——

一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穿過衚衕的時候，感覺嘴裡似乎嚼到了些許沙子。迅即一陣大風颳起，臉上又落滿了新的灰塵。此情此景，使我一下子清晰地回憶起幾天前與以為年輕的英國小夥子之間的談話。

這位英國小夥子向我吐露，他確實很喜歡這裡的灰塵，並稱之為「可愛的北京灰塵」。他認為，北京的整個文化歷史都沉澱在塵埃沙粒之中。說這話時，年輕人完全不是那種開玩笑的樣子，表現出一臉的鄭重。

當我對他奇特的愛的表達露出了些許不太相信的笑容時，他甚至提高了聲調，進一步闡明了他鐘情「北京灰塵」的理由：

「當然，您必須先了解中國的歷史，這樣，才不會對『北京灰塵』產生偏見。這種灰塵其實並不是什麼髒東西，而是被碾碎了的東方文化的一個最小的載體，它承載，代表者華麗的建築，藝術的瑰寶，彩繪的漆器，珍貴的陶瓷，精美的絲綢、錦緞和寶石，還有眾多歷朝歷代由暹羅國、印度、波斯、土耳其斯坦，以及西藏地區、蒙古地區朝拜皇帝進貢的珍品……」說到這裡，他激動地、加大幅度地揮動著手臂。

「您理解嗎？」邊說他的眼光邊逼視著我。

「我認為，它甚至不僅僅是形象的，而且完全是具體的。它是經過了幾千年艱難曲折的高度文化熏陶，經潮起潮落研磨而成的顆粒、灰塵、細粉。您知道嗎？」

說到這裡，他吃力地抽出手絹，激動地擦拭著鼻子，鼻子上已經落有一層灰色地塵土了。然後，他將拇指與食指、中指緊緊地捏在一起，湊近我地臉說道：

「這裡面就有灰塵，如此精細，肉眼幾乎難以分辨，但如果將捏在一起地手指互相碾磨，您就能感覺到。財富、文化價值在無情殘忍的歲月里踐踏成了碎片，碾磨成了粉末。」他還在入迷地自言自語，大拇指幾乎是在親切、深情地碾磨、撫摸著另外兩個手指上留下的塵粒。

「歷史沉澱，隱藏在這塵粒之中。它就是廢墟，留在我手指上的塵粒就是真正的廢墟。在我的眼中，它不是渺小的，而是巨大的，雄偉的，象徵著宏偉壯觀、被歲月摧毀了的古老皇宮和殿宇！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地方有這種塵粒，只有在北京：精細的、粉塵式的廢墟！相比之下，其他任何一個地方的文化遺存都太過直接、粗糙，其組成部分還都是一塊塊可見的石塊。而在北京，則是這些精微細膩的塵粒。」

他幾乎已經說服了我，使我確信，至少他使我熟知了一個頗令人感興趣的解釋和自白。這種思維，即視令人生厭的灰色「北京灰塵」為體現過去歲月的一種精神、典雅崇高的印記和象徵，視灰塵為一種偉大形象的思想，我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認同他的這種思維也並非是空穴來風，以前我就有下意識地感覺：北京的灰塵與其他地方的灰塵就是不同。

大風捲起街道上又一陣灰霧，塵粒紛紛扑打在我的臉上，可我不僅沒有了生厭的感覺，相反，產生了一種深沉的戰慄。知道現在，我才真正理解了以為法國外交官不久前告訴我的話，他說，他專門就「北京灰塵」寫了論文和詩篇。

我轉過又一個衚衕的角落，又是一陣密密匝匝的灰塵雲霧高高揚起，我不得不將整個臉「完全封閉」起來。我感覺到了塵粒發出的低沉得嚓嚓響聲，一如來自遠古歲月的、含混朦朧的喃喃細語。

——摘自《閑置的皇城》 恩斯特·柯德士 （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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