嫿說紅樓 黛玉到底嫁給了誰？

曹雪芹先生寫《紅樓夢》，「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這其中固然有政治敏感和文本打磨的考量，但到底是哪些內容需要他耗費十年增刪（是增刪不是潤色）？又是什麼情節會讓他著墨最多，筆法最荒誕以至於斟酌十年不得其果？我想，讓曹老最為費心，如同藏寶圖一般給出線索又竭力隱瞞的，是寶黛的真實愛情。寶黛的真實愛情到底是什麼樣的？黛玉到底嫁給了誰？導致寶玉最終願意妥協而娶了寶釵？這是每個讀過這本書的人的心頭結，也是「一把辛酸淚」的真義所在。

但是，十四年後，當我再次嘗試解開心中的謎團，仍對最初輕率翻開它不能釋懷。這是一個巨大的夢魘，在長長的歲月中不知是我解讀了它還是它雕刻並解構了我剛剛破土而出的思維方式。那種對嫻花照水、超逸自重等品質的嚮往之心滲透進每個毛孔，在同本性的戰鬥和現實的衝擊、挫磨下，散落於各個細胞，創造成一串串精神分裂的基因。

脂胭齋評語與文本如同五筆字根一樣深刻在我心底，就像一個詛咒。也如同字根一樣，那是一個只有金、木、水、火、土、山、石、雨、青、風的簡單清涼而又深刻繁複的世界。

「他們為什麼沒能在一起？」帶著這個疑問，我有意無意地翻遍了解讀文章，和兒時夥伴、紅樓夢選修課的教授、網上紅迷們交談，和胡適、鄧遂夫、張愛玲、周汝昌們談，談遍了大觀園的角角落落榮寧兩府的前世今生。我終於為那個謎團找到了可以說服自己的答案。不過是臆想揣測，探佚索隱考證皆不沾邊，但它好歹是個答案。不想後面十年，再被它困擾。

在解謎之前要明確三件事，一是只論80回本，嚴格依照文本，至於北靜王進一步的真實身份是什麼，寶玉到底牽涉進了什麼政治陰謀，那是跳向探佚索隱的大坑，無趣，不跳；二是香菱與晴雯皆為黛玉副本；三是曹雪芹的創作手法是草灰蛇線，伏筆千里，環環相扣，縝密如織。在把寶黛的真事投射到不同的人物和情節上時，時空也是錯亂的。這些都是解讀的前提，亦是誤讀的深淵。

寶玉在書中提過兩次出家，都是「你死了，我出家」的模式。曹雪芹一再強調黛玉死，寶玉出家的先後順序，強化黛玉報恩直到淚盡而亡的因果，中間沒有干擾因素可以隔斷這種宿命。由此，黛玉的報恩會持續到寶玉與寶釵成親後，而黛玉的死亡最終觸發了寶玉的開悟。什麼情形下黛玉活著的時候寶玉會與寶釵成親？一種情況：黛玉已婚。什麼形勢可以迫使黛玉甘願嫁人？危及寶玉性命的事情。最後梳理出寶黛愛情的主線是：為救寶玉黛玉嫁人，寶玉娶寶釵，賈母去世，賈府有難黛玉再次救助後心力交瘁死去，寶玉出家。

先說金釧兒，她投井，寶玉受鞭笞（寶黛愛情至此也已升華，打破了姐姐妹妹的藩籬）。表面原因是「藏」了忠順王府的戲子蔣玉菡。寶玉不至於戀男風至此，他應該是無意中參與到了一場涉嫌陰謀篡逆的政治活動中。在多種考證文本中皆提到過，第二十六回馮紫英的話語暗含雍正、乾隆朝的權力鬥爭。賈政也不會為了一個戲子和丫頭憤怒至此。此處的藏實為掩護，做為倒賈勢力的代表之一忠順王府期待藉此機會打擊政敵。此時應該有兩個人知道如何避禍甚至反敗為勝。一是賈府後宮勢力賈元春。賈元春處於政治鬥爭中心，站得高，看得遠。政治聯姻，一本萬利。賈府三春，論才名容貌比不上黛玉。已然落選宮廷選拔（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 充為才人贊善之職）的寶釵，論出身高貴比不上黛玉。黛玉中選。

第二個人，必然對黛玉才貌也早已知曉。黛玉深居閏中，能知道她的政治投機客，羅列下來，只有擔當過小黛玉家庭教師的賈雨村。賈雨村的第一次政治投機，是破了老恩人甄士隱女兒香菱的婚姻。而香菱正是黛玉的副本之一。第二次政治投機，用的仍是破壞良緣的慣常伎倆。當寶黛終於在橋上打開心扉欲結同盟時（寶黛愛情至此又升華，已是結同心），是誰叫走了寶玉。不錯，正是賈雨村。當璉二爺被他爹打破臉，是誰動用城管搶了「石獃子」的「湘妃」扇，不錯，是賈雨村！

寶玉沁芳橋表錯了情，襲人後來的告密直接推動了大觀園的清洗運動。洗的是寶玉的環境更是黛玉的名聲。黛玉已是閏中待嫁（這個陰謀只有賈雨村王夫人薛姨媽一派人等知道，賈母仍被蒙在鼓裡，關於「木石前盟」派與「金玉良緣」派的鬥爭，專文另表），萬一傳出兩人私情怎麼辦？那麼最後攤牌的時刻，賈母為什麼能同意犧牲黛玉？晴為黛副，晴雯到死都是「枉擔虛名」，如同黛玉至出嫁前都是被打趣「既喝了我家茶，何不做我家媳婦」。而晴雯在賈母眼皮子底下並且早早被賈母選中為寶玉妾室的情況下，依然被王夫人清理出大觀園。賈母是如何反抗的呢？「我當初看那孩子還好……既是你深知，豈會有錯。」這也就是黛玉出嫁時賈母的態度了。石獃子寶玉終於知情並反抗了，而且很激烈，賈璉下不了手，最後是賈雨村出手奪了湘妃扇。寶玉逃過一劫，業已虧空的賈府為他娶了皇商之女薛寶釵。

再回到金釧。寶玉在生日當天躲出去祭祀金釧，茗煙（明言）說「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這不是對一個丫頭的修辭，全書有誰能稱得起這句？這明明是與「神仙似的妹妹」處於同一級別的修飾語。北靜王愛妾死了，這麼大個事，寶玉不可能真拿它當謊撒。敢說，是因它是事實；不問，只因眾人心知肚明。北靜王就是黛玉可以嫁與的人。北靜王一直是挺賈勢力的代表人物，嫁給他拯救賈家也合情理。對北靜王正面描寫只有一次，第十五回「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活脫脫一個寶玉）。側面描寫是寶玉常去北靜王府，一筆帶過。三次比較有意味的側面描寫則是他愛送東西給別人。一是他送給蔣玉菡的大紅汗巾，經寶玉之手給了襲人，成為兩人結良緣的證物。二是贈送寶玉的麝香串，經寶玉之手在黛玉那裡露過面。黛玉的表現是擲之於地「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無論對方是怎樣金尊玉貴，都是「臭男人」，這也是她後來對婚事的態度。王爺還是皇帝，都是其他臭男人。三是第四十五回寶玉雨夜探黛玉時的蓑衣斗笠棠木屐。蓑衣亦是北靜王贈送，寶玉說若她喜歡明兒再要一件。黛玉無心接了句「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恰與寶玉的漁翁成對，是否也暗讖她將來真的與這蓑衣的原主人成了一對呢？ 「自從兩地生孤木」，一地一木是為林，她的副本香菱多年媳婦熬成妾，顯然黛玉並非以王妃身份嫁入王府。

賈元春、賈母相繼去世，不念舊情的新皇翻臉像翻書。賈府的劫難再次到來，黛玉已然有心無力，政治危機不可能僅憑丈夫的寵愛化解，在又一次中秋月圓的時候，她走了，應了那句「冷月葬花魂」。賈府元氣大傷，行將敗落，賈母、黛玉，寶玉真正的牽掛與守護者都已經走了，他出家，歸位。

寶玉的《芙蓉女兒誄》是曹雪芹寫給黛玉的祭文，寶玉的《姽嫿將軍林四娘》，是曹雪芹用來諷刺整個賈氏家族的男性和對女性的換歌。無論是秦可卿、賈元春、王熙鳳還是林黛玉，都比在政治上搖搖欲墜毫無建樹的賈家男性強上許多。

從開始的馮淵-香菱-薛蟠，到原長安守備公子-金哥-李衙內，他寫了十個破碎的愛情，惟獨自己的沒有結局。也許當事人還活著，寫出來太扎眼。也許因為政治原因，寫完也難以刊行。所以他把故事拆散了，感情打亂了，埋藏在各個角落。這樣看來，他真的是寫了滿紙的荒唐言，他用了十年的時間讓它看起來不那麼的荒唐。結果，他的一把辛酸淚，變成無人識破的宮廷迷局、家族興衰。

在一個閉關鎖國極權封閉，男性已經喪失精神和體魄的力量，再也無法從傳統文化中汲取任何高貴養分的制度和國度下，再如何優秀的女性，也難以逃脫命運的樊籬。內耗、爭鬥、虛弱、清醒者無力、強壯者易夭，如同詛咒，循環往複。曹雪芹對那個制度的剖析是如此透徹和束手無策，以至於只是專門描摹其美好，自可讓後來人看到其暗黑與絕望。男主角只有出家，在此時此刻，是他唯一的選擇。也是作者唯一的選擇。

十年間，從嚴肅走向了戲謔，一旦立了意，不經推敲驗證，處處杯弓蛇影。一百人一百個哈姆雷特，一千人一千個紅樓夢。這就是我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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