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調香師Jean-Claude Ellena | 鼻尖觸達氣味,腦海閃現詩篇
前言
在香水領域中,以「東亞」包括「中國」作為靈感並不少見。早在1912年,就有名為「中國之夜(Nuit de Chine)」的香水問世,外盒的紋理圖案、瓶身作鼻煙壺造型,標籤所用隸書字體,處處帶有中國元素。唯獨氣味,卻只是西方人眼中的中國風情——濃重熱烈、妖嬈神秘。這就像那場「中國:鏡花水月(China: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主題的 Met Ball 上,Sarah Jessica Parker 頭上那頂「京劇頭飾」一樣,光有「中國元素」,卻不是我們眼中的美,有形而無神。
幸好我們有 Jean-Claude Ellena。儘管在採訪中,他強調自己對中國藝術只是略知一二,但他創作的香水著實打動了許多中國消費者。無論是簡素乾淨的李先生的花園,或是被有些人認為「難以駕馭」的雪白龍膽,或是香水中為數不多以「桂花」作為主調的雲南丹桂,都喚起了我們某些熟悉的嗅覺記憶。
而這本《調香師日記》,或許能為你揭開 Ellena創作香水時的所思所想;從書中一窺他對中國水墨與書畫的理解,以及東方哲學對他創作香水的影響。
@竹子 和我以AroMAG工作室的名義,作為這本書的特約審校,對書中內容先睹為快之後,有幸對 Ellena 做了一個小採訪,以求讓更多的香水愛好者了解 Ellena。
AroMAG:我們想了解,您在愛馬仕的工作是什麼樣的,如何制定愛馬仕香水的設計方向,如何構思每一款新的香水?
Ellena: 我們會提前三年制定新香水計劃,通常來說,會有一支女士香水,一支男士香水,一支花園系列,以及一支愛馬仕聞香系列。
以花園系列作為例子,我會選擇一個地點,例如印度、歐洲、中國;然後與香水業務總裁、市場總監以及一位攝影師一同前往。探訪此地時,我便開始構思香水的風格。
以李先生的花園(Le Jardin de Monsieur Li)為例,最開始的想法,源於我在北京與藝術8的女士的一次交談。在調香之前,我前往蘇州參觀園林,由此,在香水中,我加入了自己對中國藝術以及中國的味道的理解。最後,你會發現,李先生的花園並非描繪某一個具體的園林,因為它是是我腦海中對於園林的幻象。
筆者註:
藝術8:上世紀20年代中法大學的所在地,現改為「藝術8」,成為中法藝術家的駐地,定期舉行展覽、發布會等文化交流活動。在另外的採訪中,Ellena 提過,香水於他,不在於描繪現實,而在於營造幻象。他站在網師園湖邊感受到,湖水倒影里的花園,比真實存在的花園更美麗。「美是鏡花水月,是倒影,是對岸之物」。《調香師日記》書中《吉奧諾》一文亦有提及。
AroMAG:提到李先生的花園,我們還想問,這位李先生到底是誰?
Ellena: 沒有特指,「李」是中國的大姓,所以「李先生」可以是任何一位中國人。在我的另外一本書< Lécrivain dodeurs>中,我提到了這款香水的創作,你可以讀一讀。
筆者註:一個好消息,這本書的簡體中文版將由中信·湖岸出版社推出。
AroMAG:在書中,愛馬仕聞香系列(Hermessence)被您形容為「氣味之詩(olfactory poems)」,那麼,聞香系列和常規線的香水,有什麼不同?
Ellena: 聞香系列的香水更簡單,每一支香水都以其中的原料命名。在創香上,它們只呈現一個主題。配方也更簡潔。例如雲南丹桂,表現的是桂花。桂花的氣味和茶香之間,有一個細微的相同點——杏桃的果香氣。我使用杏桃把桂花和茶香聯繫在一起,這款香水就此而來。
AroMAG:雲南丹桂是愛馬仕聞香系列中,受中國消費者關注度最高的香水。有一位讀者這麼描述雲南丹桂:它聞起來就像秋天傍晚,與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飯,清風拂過桂花樹,飄來的陣陣幽香。您可以聊聊這款香水的靈感來源嗎?
Ellena: 那是我第一次來到中國,十一月份的時候,我和妻子踏進北京故宮,立刻聞到了一種獨特的氣味,當時我告訴她:我一定要知道這氣味從何而來。後來,就有了雲南丹桂。
AroMAG:雪白龍膽對於中國消費者來講風格很特別。有的人覺得聞起來像一種中藥——人蔘;對於喜歡它的人來講,雪白龍膽喚起了類似於中國水墨畫的畫面感——只有黑與白兩色,畫面沉靜又深沉,呈現的景象十分空靈。這個畫面跟您在創作香水時的想法,有沒有相符之處?
Ellena: 你們對這款香水的描述讓我很驚嘆。對於雪白龍膽,我認為我們的嗅覺體驗有所共鳴。我創香的設想,是表達一種「乾淨的氣味」。在舊時的歐洲,「乾淨的氣味」意味著古龍水常用的香檸檬、檸檬、苦橙;到60年代,衣物洗滌劑的留香大都是合成麝香的氣味,因此,每當人們聞到麝香,就聯想到洗乾淨的衣服。一方面我想創造一款乾淨的新式古龍,另一方面,我不想繼續沿用古龍水的柑橘調,於是我選擇了「龍膽」這個植物來創作香水,有趣的是,它的氣味本身帶有麝香的特徵。
筆者註:書中《匠人與藝術家》一文亦有提及。
AroMAG:回到聞香系列上,巴西甜椒(Paprika Brasil)同樣讓我印象深刻。初調聞起來就像切開的青椒,清新又銳利。可以談談這支香水的靈感來源嗎?
Ellena: 如果你仔細聞聞巴西甜椒(筆者註:pimento,又稱西班牙甘椒),會發現它氣味微弱又平乏。但是,當你用舌尖品嘗極少量的甜椒粉時,強烈的辛辣立刻帶給你火熱的感覺。創作這支香水的初衷,在於把這種辣的觸感化為嗅覺可以感知的氣味。
AroMAG:大地(Terre dHermes)是愛馬仕最暢銷的香水之一。當您創香的時候,有沒有預見它會獲得今日巨大的市場成功?
Ellena: 沒有人可以預言一款香水的成功——除非你花大量資金在於前期市場調查以及後期市場推廣上——但那樣只能實現短期的「成功」。當我創作香水的時候,我首先思考如何讓自己滿意。我當然希望每個人都喜歡我的香水,但如果在創香時首先思考討好所有人,那麼這款香水只會變得庸常。所以,要相信自己。
AroMAG:對於有些消費者來講,香水的留香很重要。對於您來講,香水是否不應該被「留香」這種條條框框所限制?網上有些評論,認為雨後當歸(Frederic Malle Angeliques Sous La Pluie )的投射力和留香都比較弱……
Ellena: 留香確實是人們衡量香水的一個標準。不過對我來講,留香並不重要,氣味才是最重要的。而且,留香取決於你的皮膚以及嗅覺敏銳程度。對我來講,雨後當歸氣味已經很強烈了。
AroMAG:您在香水中力求簡單(simplicity),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從綠野芳蹤(Sisley Eau de Campagne)開始的嗎?什麼事情成為了您向簡單風格轉變的契機?
Ellena: 沒有特別的契機,也不是從綠野芳蹤開始的。只是隨著時間,我的想法和風格自然而然發生變化,更接近我的內心所向。在這個過程中,中國水墨畫對我帶來很大的啟發。不過,綠野芳蹤於我依然是一支重要的香水,它是我自己的作品,我獨自提出概念並將它完成。這支香水曾經讓我更加有自信。
筆者註:書中《世界報》一篇,Ellena 描述過中國書畫給他帶來的感觸。
AroMAG:說起中國水墨畫,我從《調香師日記》中讀到,早在八十年代初,您就不止一次來到中國,當時的中國與現在想必變化巨大。作家毛姆也曾經遊歷中國,他認為,作為外來者,即使在異國見證了社會的變革與發展,但自己依然感覺陌生。您是否認為,氣味/香水是可以打破這種文化隔閡的?正如您在許多香水中表達中國園林、日本浮世繪等東方藝術。
Ellena: 我確實在香水中表達東方文化,例如我通過雲南丹桂向歐洲人介紹中國桂花。不過,這種「表達」,只是從西方的角度對東方文化進行探索、思考、理解與表現,最後進行銷售。印度曾經有輝煌的香料文化與歷史,並且特點鮮明。但是,這些文化已經不復存在。現在印度消費者使用的香水品牌與歐美市場無二,我認為這是很可惜的。我對中國的期盼是:使用我們(指西方香水行業)的技術,去表達你們的文化,因為你們的文化源遠流長。
AroMAG:從愛馬仕退休之後,您會把精力投入在什麼事情上,會繼續創作香水嗎?
Ellena: 我現在花很多時間在寫作上。未來呢,我也還不知道。
AroMAG:據說您不使用香水,這是真的嗎?
Ellena: 是的,我不用香水。在過去的40年里,我只在極少數時候會用愛馬仕之水(Eau d』Hermes)。
筆者註:
愛馬仕之水(Eau d』Hermes)是愛馬仕的第一支香水,誕生於1951年,來自 Ellena 的「師傅」 Edmond Roudnitska 之手。Edmond Roudnitska 曾創作 Diorissimo, Diorella, Eau Sauvage, Femme Rochas等經典香水,人稱「香水之父」。在《調香師日記》的《經典》一文中,亦有提及Ellena 對這支香水有特殊的感情。在《傳承》一文中,Ellena 還提到,他覺得 Edmond Roudnitska 家的狗很臭,但並不想說出來。哈哈哈。
AroMAG:同為愛馬仕調香師,您與 Edmond Roudnitska 風格差異甚大。
Ellena: 當然,我們對香水的理解、調香的風格都不太一樣。愛馬仕香水的風格在於讓每一位(專屬的)調香師具有充分的自由展示自己的天賦與才華,所以我只要遵循自己的風格即可。
隨文附上 @Jeremy 寫的讀後感。
拿到《調香師日記》只用了一個周末的午後讀完。
幾個小時手不釋卷,身為香水愛好倒是其次,更重要的乃是作者艾列納行文之「趣」:各種奇思妙想如池中游魚,信手拈來又不失專業人士的深刻洞見與嚴謹;將調香與日常生活、藝術文學、哲學、社會現象等類比勾連,增添新知的同時亦喚起內省;偶爾看到一篇書寫「焦慮」的文字時竟然有種偷窺的快感,尤其是在知曉這位天才調香師也難逃「計窮智短、文思枯竭」的魔咒……正是這些點滴細碎的片段,讓一位調香師的工作日常褪去神秘得以鋪展在讀者面前,而艾列納本人的面目也在字裡行間漸漸清晰:謙遜、溫和、睿智又充滿孩童般的好奇。
談及調香師,不能繞過的必然是其香水作品。在艾列納執掌期間,愛馬仕品牌推出的每一款香水幾乎都帶有他鮮明的個人印記,甚至讓一些愛好者將他的香水作品錯誤粗暴地歸類為「極簡主義」。然而在他寫給一位資深香水博主的郵件中,他說:「我不覺得我眾多的嗅覺創作是極簡主義風格。香水科普給出了極簡主義的定義,但是我卻不認同自己也屬其中。事實上,我嘗試的都是可感知可理解的事物,這些事物與加繆的哲學相呼應,他試圖在這個被理智統治的世界中重建感知。」的確,不論是舍繁就簡的配方、抽象的氣味符號還是直截坦率的創作意圖,這位調香師都是嘗試表達生動實在的事物,以及這些事物給他帶來的情感悸動,並希望更多人能夠感同深受或覓得新意,這與「極簡藝術在其本身存在之外不再涉及其他存在」的超脫全然不同。
在閱讀此書前,關於艾列納作品的特徵和描述我雖早已爛熟於心,卻總覺「霧裡看花,終隔一層」;且很長時間內,初遇(Van Cleef & Arpels First)這樣古典的香水類型更對我的胃口。我無意迎合別人改變自己的喜愛,但在閱讀此書的過程中,也會不禁重新思考自己對某一款香水的評價。以鳶尾浮世繪(Hermessence Iris Ukiyoé)為例,此前我不喜歡這支鳶尾沒有慣常的粉質、土腥特徵。然而在《和弦》一篇里,艾列納說「重複已知諧調的機率很大,這對商業調香師來說是一大誘惑」,這也就解釋了他為何「在花香上面下功夫,順其自然,令香氣介於玫瑰調、橙花調和橘子調之間,其實難以聞辨,冷冽精緻,脆弱又如此實在」(見《命名》一篇),也同時呼應了「浮世繪」之名。香水業中,鳶尾香精的確來自於陳年乾燥的根部,但是先入為主地假定「鳶尾」的香氣就應該來自於根部,那麼錯過那些或藍或紫、纖細花朵也是必然。
這就如以陳規慣常來看待日常事物固然安全可靠,但想一探天地寬廣,除了開放心胸,好奇或別樣目光也必不可少。《蜜蜂》中小孫子的提問當然是絕佳例證,不過我更願意分享一個和《薄荷》有關的個人經歷。曾經有個不太用香水朋友要我幫忙推薦一款優質精良、工作休閑皆宜的香水,基於預算我給出選擇是香奈兒的清新古龍水(Les Exclusifs de Chanel Eau de Cologne)。在聞過後他有點不解,以為這是個善意的玩笑,因為這款香水對他而言實在太像洗潔精或者是固體空氣清新劑了,實在難以與「高級」掛鉤。我鼓勵他先向銷售人員索取一個小樣,並在接下來的3天一直使用,同時留意生活中各種柑橘類型的香味,不論是來自真實的柑橘果實、洗潔精、空氣清新劑、糖果或是酒。大約一個月之後,他告訴我,小樣最後一次已經在兩天前用完,他已經決定購買大瓶。在香水之外還有一個收穫是,他不僅可以閉眼憑氣味就判斷是蜜桔還是甜橙,也能判斷各種清潔用品或食物中的柑橘香味優劣如何,他覺得「鼻子好像被戴上了放大鏡」,各種柑橘的清新芬芳前所未有的豐富。
這件事情的啟示顯而易見,實施起來也簡便可行。由此延伸開,我想到曾經做過的一次香水分享沙龍,當我嘗試引導興緻勃勃的參與者欣賞不同香水並分享感受時,多數人的反饋卻是「鼻子不行,聞不到你說的味道」、「就是香,說不出什麼具體」等等,不僅他們很挫敗,也讓我有點失落。後來,有一天我讀到一首詩:「你要怎麼形容厭煩的感覺呢?只有最老成持重的侍者會說』你要怎麼形容柑橘的味道呢 / 我們只能說有些味道像柑橘』……」那一刻我意識到,限制我們欣賞的從來不是感知。這就像觀看同一幅繪畫或者聽同一首交響樂的時候,感官幾乎不會出錯,但是在表達的時候,無法找到語言和感受的連接才是癥結所在,多數時候這種落空是因為嘗試尋求理性意義。
在後來的分享中,我鼓勵參與者放棄以「像什麼」的方式形容香水,而採用其他辭彙:紅的、冷的、鬆脆可口的、悅耳的、躁動的等等。結果所有人都表示解鎖了新的技能。所以在《微茫》中讀到「『可口』一詞便足以勾喚聯想,變成一種氣味」,我「心有戚戚」感慨也不足怪:果然理解香水最好的方式果然將香水創意的過程倒置,把氣味變成形容詞。
讀《調香師日記》的另外一個感慨是艾列納的幸運。因為愛馬仕品牌給了他很大自由來創作香水。在當前成熟運作的香水產業中,絕大多數香水並非其創作者的真實寫照。受制於市場趨勢、消費者喜好、品牌、營銷策略等等這些看不見的力量,調香師的面目和名字雖然得以保留,卻是通過哈哈鏡一般呈現在消費者面前。這種情形不僅出現在主流的商業香水中,甚至行業先驅也難倖免(見《皮格馬利翁的迷思》一篇)。
如此細微而美好的妙處在翻動書頁時不勝枚舉,這是我作為一個香水愛好者非常推薦這本書的首要原因。然縱令讀者對香水所知甚少,也不難在閱讀本書的過程找到許多擊節讚歎之處。同時,譯者精準優美的譯文、翔實貼心的註解以及審校對書中香水專業辭彙的嚴格把關,也令閱讀的過程格外淋漓酣暢,這在近年來同樣題材的書籍中已甚少見。
在被邀請寫本篇讀後感時,我一度「卡殼」,因感受繁多令選擇愈難:過多重複書中的見地觀點自是不必,對此書要做專業點評也恐力不能及,惟有記錄一些自己「心有戚戚」的故事或許能激起尚未閱讀的讀者們半分好奇。若硬要給一點建議,那就是如果你未曾聽過艾列納之名,從本書正文後庄卉家的代跋開始對調香師的簡單生平以較為理想;若和我一樣對艾列納及其作品已有涉獵,按照書籍本身的編排順序就好。
最後,祝閱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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