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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後的那些事(之三)—— 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島-答納托拉雅

一、到達

去年(2017)暑假,我再次來到印度尼西亞度旅遊。前幾年來過這裡,主要是逛名城訪古迹、爬火山看日落,於是這次就選擇了「前人」少有涉足的蘇拉威西島、巴布亞島和東帝汶島。

從地圖上看,其中的蘇拉威西島(Sulawsi)位於首都雅加達所在地爪哇島的右上方。島中部的答納托拉雅地區(Tana Toraja)生活著一群托拉維人(Toraja),他們說自己的祖先來自於中國雲南。19世紀初被荷蘭殖民後,人們也由原來信奉的各種教派歸依為天主教徒。然而,這裡的人對於死亡的界定和喪葬方式,並沒有因為耶穌和聖母瑪麗亞的到來而改變。

我們(我與老公)先從雅加達乘飛機到蘇拉威西島首府望加錫(Makassar),然後出機場趕到長途巴士站,換乘大巴。夜大巴出乎意料地舒適,整夜半睡半躺、半夢半醒地在鄉間公路上搖擺。第二天臨晨到達答納托拉雅地區首府蘭特包(Rantepao)。

網上預訂的酒店還沒到入住的時間,我們就在大堂休息,吃早餐。不到片刻,導遊頭頭便殷勤地「貼」上前來。得知我的時間安排和行程計劃後,他拿出土製的簡易地圖,標出地點,隨即按我的時間寫出日程安排及細節;而後報價、還價,再報價、再還價;最後敲定價格,預付部分款。派給我們的司機兼導遊叫Rufse,一個隨和的中年男人,會說點英語。

按照約定的時間,九點我們坐上Rufse的二手小型商務車,開始了答納托拉雅「看死人」四日游。

鄉間綠野,傳統房屋的紅色牛角屋檐高高聳起,如大鵬展翅在低空中盤旋,一兩處煙囪在冒煙,這裡註定是個與眾不同的地方。

托拉維人死後要舉行兩次葬禮。第一次是在生理學死亡後立即舉行,簡單,花費不多。第二場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葬禮,複雜,隆重,儀式感強。時間持續三至五天,遠親近鄰悉數到場並送禮,主家為每家來賓搭建一個臨時休息棚,編有序號。期間每天招待上百人,也包括我們這些不請自來的遠方遊客。

第二場葬禮一年四季各個鄉村都有舉行,但在7-8月份的旱季舉行的最多,我們四天里趕了兩場。哪個村裡有葬禮,導遊們都知道,都把遊客往那裡拉。來這裡旅遊的都是與我一樣,對這裡的葬禮心生好奇的人。

二、探訪「病人」

人死後,托拉維人說「那是病了,不是死了」,既然是病了,病人當然要住在家裡,躺在床上。然既是病人,親人們當需盡心照顧,每天端茶送飯,彙報家長里短。「病」的時間長短,視家庭財力而定,短的2-3個月,長的幾年、幾十年。據Rufse說,最高記錄有達70年的。《Lonely plane》上說的一般1-2年,真的僅指一般。

這裡人的祖先發現山裡的一種草可用於「病人」防腐,不過現在是直接給「病人」注射福爾馬林。

遊程的第三天,下著細雨。上午去景點途中Rufse開著車突然問我們,他的家就在這附近,是否願意拜訪他「生病」的父母?他媽媽「病」了六年,爸爸才「病」了一個多月,說話的同時從手機里翻出他媽媽剛「病」時的照片——一個端正和謁,戴著眼鏡的老婦人。對這突如其來提議,我毫無思想準備,一時有點蒙,這種事僅僅是想一想都會令人心抖,更何況立刻就在眼前,但想到機會難得,我就壯壯膽點頭同意了。

車停路口,走進小村,村裡不見人影。低矮的兩層樓房是Rufse的家,屋側面牆外,樓梯貼牆而建,上面蓋有雨蓬。脫鞋,上樓,進門就是亮堂的客廳。Rufse的兄弟正在給一個小女孩喂飯,邊吃邊玩,頓時平添了一份平淡的氣氛,我攥緊的心放鬆了些。

環顧客廳,左邊是整排的窗戶,東向,窗沿下是七七八八的舊沙發,沙發前幾張矮茶几,這是一個家庭議事的地方;正對面一隻多功能高櫃,幾張Rufse媽爸當年的照片,放大陳列在雜物之間,櫃前並排兩隻紅花棺材;右邊有兩扇房門,房門緊閉。

Rufse打開裡間的門,示意我們進去。屋內光線很暗,我屏住呼吸不敢喘氣,硬著頭皮往裡走,只感到凝固的空氣被一陣攪動。有股異味,但並不是預料中難聞的屍臭,Rufse說,因為爸爸還在用藥,是葯的氣味。

老夫妻並排躺著床上,臉朝客廳,面向東方,這是有講究的。Rufse和他兄弟把蓋在他們身上的被子掀開。媽媽睡床外側,裸露著上身,身體已縮得很小,深咖色的臉上除了那付醒目的大眼鏡外已分不清五官。爸爸睡里側,臉和上身被布包裹著,只見兩條裸露在外、深紅色、風乾了的細腿。我們如同小時候拜訪親戚朋友家的長輩,畢恭畢敬,不敢多說一句話。事實上,我一時都說不出話來。而後我們在床後地上的盒子里放下50,000元茶錢(人民幣25元),深鞠躬退出。

Rufse說,過段時間他們兄弟們會商定一個日子,請媽媽爸爸睡到棺材中去,此後就不必送吃送喝的了。

出門、下樓、穿鞋,我站在空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天空仍下著小雨,村子依舊一片靜謐,大地還是如此踏實。一時間對自己挺疑惑的,幹嘛無緣無故來這裡看一對死了長久的老夫妻。

(想看Rufse爸媽照片的朋友,可私下微信我。)

三、送入墓穴

托拉維人認為如果沒有一個體面的葬禮,死者會給家族帶來厄運;又認為動物的靈魂會與人的靈魂作伴一起升天。托拉雅人以牛作為人生財富的象徵,體面的葬禮就要多多地殺牛殺豬。可以想像,走在黃泉路上的托拉雅人,身傍簇擁著三、五個帥帥的牛魂,後面緊跟著一班美美的豬魂,該有多威風!

這裡牛的價格很高,市場里一隻成年黑公牛2,000-2,500美元,白化了的黑公牛據說要7,000-8,000美元。蘭特包有個牛、豬集市,規模堪稱浩大。

窮人家的「病人」在家躺2-3月,買一頭便宜的豬或牛草草地葬了。有錢人家的「病人」一般在家躺1-2年舉行第二次葬禮。苦了那些經濟不夠寬裕又想辦個體面葬禮的人家,於是為了攢錢只能讓「病人」一直躺在家裡,等攢夠了錢,家裡已「病」了好幾個,於是原本一個人的葬禮變成為「集體葬禮」。

剛到的當天我們趕的就是一場集體葬禮,是某家總共三天葬禮的最後一天。現場的空氣中瀰漫著強烈刺鼻的血腥腐臭味,令人噁心得要吐,成群的蒼蠅在起舞。臭味是新鮮的牛血流在場地中央的土地上,潤到土裡,太陽暴晒幾天後散發出來的。場地中央擺放著三口棺材,每個棺材上扎一個托拉雅房屋模型。最年長的媽媽已「病」了40年,中間的姐姐「病」了15年,還有一個兒子。當Rufse告訴我這些時,我驚訝地回不過神來,怕聽錯了,還請他寫在紙上。

午餐是牛肉加米飯,每人發一張牛皮紙為餐具,手抓抓吃。我們也蹭了一頓。

餐後,全體男生圍著棺材手挽著手拉成圈,唱送別曲,「嘿、嘿……,嘿、嘿……」。沒有配樂,沒有歌詞,渾厚的男高、中、低音和聲起起伏伏。沒有悲傷,沒有離愁,悠遠的歌聲在山谷間,在人們的記憶里久久回蕩。

歌后,每口棺材由十幾個精壯的男勞力抬起,上路,送入墓穴。

鄉間路上,前面高抬的棺材如流動的托拉雅房屋,後面是送葬的人群,再後是摩托車隊,浩浩蕩蕩,畫風格外的清麗。指揮大叔拿著麥克風,前後忙乎。

送葬隊伍一開始走得蠻嚴肅認真的,不多會兒就玩開了。人們就著田邊、溪溝里的水和著泥巴,相互潑潵、塗抹,不分男女尊幼,盡情戲嬉打鬧。隊伍不得不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歡聲笑語好不熱鬧。如同印度的灑紅節,只是灑的不是五彩顏料而是泥巴。如果遊客不主動參與,他們會避開你不與你玩,他們顯然沒有印度人那樣放得開。到後來個個都成了泥人。

這家的墓穴在大山腳下一塊小岩石之中,通向墓穴的通道已用竹子紮好,向南的墓口已打開。只有男人才能送死者進墓穴。

四、葬禮開場

遊程最後一天我們又趕了場葬禮,是一家有錢人家總共五天葬禮中的第一天。每個葬禮的第一天或每天早上都以鬥牛、殺牛開始,據說場面十分血腥恐怖刺激。因為徒步走了一大段山路,當我們趕到時,割下的牛頭已擺放在地上的一片血泊中。

葬禮的主角是位老媽媽,在家「病」了兩年。主家席位布置得十分華麗,坐著一堆穿戴講究、架子實足的「土豪鄉紳」。

有錢人家的葬禮排場大,幫忙的男女村民統一著裝,還有化了濃妝的女招待、小花童,場地外四頭牛、七八頭豬靜靜等待著護送主人上黃泉路。

上午一系列宗教儀式後是文藝演出,有五六支文藝團隊到場,多的十幾個人,少的五六個人,大多是女生,穿著當地高級服裝,各各體態豐滿。面對血肉模糊的牛頭、豬肉,面對衝鋒陷陣的蒼蠅、飛蟲,表演精神飽滿,唱得字正腔園。請文藝團隊要付大價錢的。

主場後面都是幫忙煮肉、燒飯的。我們又蹭了頓中餐,這家除了牛肉外還有美味的紅燒豬肉、雞蛋和油炸鯽魚。

我們視葬禮為人生終點,是一場悲傷。他們把葬禮做成了一場派對,一場社交,一次展現社會地位和富裕的機會。

下午儀式結束後,男生手拉手圍成圈,久久地吟唱送別曲。這家唱得比前一家更專業、更加跌宕起伏,「嘿、嘿……,嘿、嘿……」 一直追溯到生命的起源;「嘿、嘿……,嘿、嘿……」 彷彿是遠古至今的永恆瞬間。

五、墓穴與木俑

在這裡看不到成片的墓地,托拉維人按家族安葬,一家人在一起。他們選擇岩石南面琢洞為墓,洞口方形,裝上帶手把的木門,方便進出。裡面是低矮的空間,棺材臉向洞口,面朝南擺放,有講究的。網上看到一篇難得的旅遊攻略,說是一年後還要開墓、開棺,把人請出來曬太陽。

身份高貴人家的墓穴建在懸崖高的地方,窮人家的墓穴就是路傍、田邊低矮的岩石中。以前有的由於岩石堅硬無法開洞,就在岩石上搭個架子,棺材放在架子上。於是時間長了,這個地區形成了許多殘破的懸崖吊棺,周圍散落著成堆的白骨與骷髏,成為現在的旅遊景點。

人死後,家人要用木頭雕刻一個同死者活著時一樣大小、容貌相近的木俑(當地人叫tan tan ),站著或坐在墓穴前,永遠地凝望著他們來過的地方。於是時間長了,形成了如「檢閱台」般的雄偉景觀。由於現在tan tan被嚴重偷盜,許多人家把tan tan放在了家裡。各種大小的tan tan也是這個地區特有的旅遊紀念品。

六、離去

死亡是人類永遠繞不開的的命題。我們記憶中曾經精神氣十足的長者走後,後人把他(她)用過的東西一扔,住過的房子牆刷一下或裝修一下,他(她)曾經生活過的痕迹永遠地消失了,如同不曾來過。我們自己也將重複前人的足跡消失無蹤,如同不曾來過。而托拉雅人,他們不甘心生命山一程、水一程就這樣走過,固執地「永不入土」。

越了解,越覺到托拉雅人身上有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東西,他們是世界上獨特的一群人,他們都有與「病人」或短或長、或終身一起生活的經歷,他們「永不死去」。

他們讓我覺得活著「無足輕重」、「沒什麼意義」,死亡比活著更重要。他們讓死亡看上去沒那麼可怕,沒那麼神秘。

答納托拉雅四日游,猶如觀看濃縮的一生。說不清是因為自己上了年紀,還是因為托拉雅人對生命的執著,總之他們對短暫人生的把握,令我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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