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帝都最後一家澡堂里裸體社交

又泡過一輪之後,我回在躺箱上癱著,一個南城口音的老爺子湊過來問我是不是北京人。我說我就一外地逼,他嘎嘎一樂,說:「您真逗,您準是北京人」。


任何時候,只消跟計程車司機說,「去南苑賓館」,司機下意識就會問:「是去雙興堂泡澡吧?」

澡堂男賓部

時值隆冬,我一路南下,在南五環的瓦礫堆里,尋到了這家「北京最後的澡堂子」,並約好在這裡與馬大爺赤裸相對。

早上7:40,他裹著及膝的黑色棉大衣出現了,比約定時間還早到了20分鐘,但忘了帶肥皂——這幾乎是一個致命的失誤。

澡堂子不提供洗浴用品,肥皂需要自己帶,且只能在淋浴區用。

每一個裸體是那麼的平等

來這裡泡澡的人,絕大多數已經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年紀,不過,一天「掰面兒」三次又實屬正常。

「我兒子,BBC的,首席記者。」朱大爺向我這張新面孔熱情地介紹他的兒子和兒媳婦。

「江湖瞬變,切不可信」,我在心底默念。但我的新晉澡友馬大爺似乎有點坐不住:「你呀,別吹牛啦,早點死了算啦。」

老北京吵架,動口不動手。

老朱遂也拿出和人兌命的架勢,快而不亂一氣呵成:「嗐,我怎麼都得比你晚死!」

完了轉頭教誨我:「人哪,要學習,不然就跟我鄰居(指隔壁躺箱)似的,死了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躺箱用於泡完澡後休息,相鄰的躺箱互稱鄰居。

我險些以為,他是那種衚衕里的噴子。不料,兩人在9點鐘的「加水儀式」中又重歸於好。


從早上6點開張以後,澡工阿良會在中途加三次熱水,分別在上午9點、12點,以及下午3點。懂行的都會踩著點來「泡頭澡」。

泡澡之前,須在淋浴間沖凈身體。

當鍋爐緩緩地向池子里傾倒熱水時,所有人只好起身,回到各自的躺箱上搓泥兒。等鍋爐一合閘,又重新攏到池塘邊,圍成一圈,好像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

躺箱上等待熱水的澡友

一伙人圍繞著「池水究竟是42°還是43°」展開熱烈的討論。

老朱也參與其中,這次他和馬大爺結成了同盟。他的臉上飄著紅雲,不知是因為蒸汽的熱力還是因為爭論的激烈所致。

等水溫下降一點兒後,這個意義不大的問題也被拋諸腦後,大家轉而開始較勁「誰能第一個跳進浴池裡」。第一個進去的,眾人會向他豎起泡到發白的大拇哥:「厲害!了不起!不怕燙!」

熱水令人心神搖曳,彷彿世界就是從這一池碧水開始的。

約摸十幾分鐘後,幾個顏色相同、但形狀各異的胴體從水底沖入半空,有人大喊了一聲:「嗐!泡紮實了,變色(shai)了!」

泡澡,講究的是白花花地進去,紅彤彤地出來。把肌膚的每一個洞孔泡舒展了,在接下來的搓澡中,代謝物才能脫落得更從容。

泡美了,老爺子們就開始侃,逮誰侃誰。

「有美帝國主義,就有發動戰爭的土壤。」

「整個中東國家,都信奉古蘭經,但天天嘰霸打,他打你,你打他。屁大地兒也得打。」

「我都用谷歌,我堅決抵制百度。」

「你沒有信仰不對,你不信基督,你可以信伊斯蘭,總之得信一個。你什麼都不信,你的靈魂是空的。幸好你沒犯錯。」

……

澡友二人在聊自己動過的手術。

侃到「失去理智」了,就遁入所謂的「神侃」階段,一種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的狀態。

老白趁著經絡疏通,一股煙直衝腦門之際,字正腔圓地唱出:「瑪利亞……」澡堂子的攏音效果讓現場變成劇場,歌聲在粘熱的牆壁之間反覆回蕩,直至滲入大腦皮層,給你會心一擊。

事後我才知道他是基督徒,澡堂是他日常練歌和表達對耶穌愛意的地方。

澡堂歌手老白

在一個無聲的停頓之間,有人撩潑起水花,呼弄這邊正在吊嗓兒的老白。撲騰起的池水濺得牆上地上到處都是。

一時間,池子里就像春天花叢里的蜜蜂一樣鬧哄哄的亂。

老白轉過身子來,端起指頭說:「就知道是你小子。」


又泡過一輪之後,我回在吸煙室的長椅上癱著。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多下垂的裸體聚在一起吐雲吐霧。那並不是淫穢的想像,而是人類文明最初的起點。

每一個裸體,看起來是那麼平等。

一個南城口音的老爺子湊過來問我是不是北京人。我說我就一外地逼,他嘎嘎一樂,說:「您真逗,您準是北京人」。

泡完澡之後的賢者時間。

旁邊的趙爺一手夾著半截香煙,一手提著珠串,有點誰都別廢話,本來無一物的意思。

一陣嗞嗞聲從他的小腹升起,我好奇問到:「趙爺,您這藏的蟋蟀啊?」他鄙夷了我一眼:「大冬天的哪來的蟋蟀?」

看他來回捯飭著手中的空煙盒,我識相地遞給他一根。良久,他又指了指浴巾下方說:「是管——子。」

吸煙室

人又不是車,怎能跟車一樣洗澡

當我還在思考插著導尿管子來泡澡的可能性時,馬大爺捧著自己的大茶缸子也來了。作為這裡的第一批種子用戶,進來的每一個人他都會打招呼。

「誒,來了?好多日子沒見了。」

「喲,來啦?你今兒不是休息日怎麼來啦。」

碰見趙爺,則問:「我以為你搬家呢?還沒給房啊?沒占你地吧?」

休息室里,侃大山和娛樂活動並行不悖

馬大爺長得像《人民的民義》里的高育良,不過老爺子並不知道高育良,只曉得老東家「寶泉堂」被推土機給推了。

1960年代,彼時的他在北京的服務學校(似於現在的職校)學理髮。之後,便去了當時東城赫赫有名的澡堂子「寶泉堂」當搓澡工,一干就是40年。

搓澡床

「以前流行過機器洗澡(搓澡椅),一排人靠牆坐著,按鈕一按,哐哐哐,那機器手上面綁著毛巾就開始給你搓澡,裡頭是絲瓜囊子。」

但人又不是車,怎能跟車一樣洗澡。他覺得,搓澡終究還是人的活兒。

澡工阿良的手,似乎有種把人搓到短路的力氣。邊搓還邊說:「你這麼高的,要搓得多給五塊錢你知道嗎?」

不搓出泥丸子,不算進過澡堂子。一天下來,池子底部會堆滿泥垢。泥沙俱下,是澡堂子生命力的所在。

「多的時候,有這麼高。」馬大爺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撐開了一掌的高度,比劃示意著。

搓澡

後來道路擴建,「寶泉堂」沒了,洗澡的地方也沒了。一堆碎磚爛瓦,再憑空蹦出來一座摩天樓。

再後來,有人介紹他來雙興堂,他便開始了長時間的「逐水而居」。很多爺年紀大了,手腳不便,馬大爺就照著老手藝,坐在「河邊」,幫他們洗頭,搓背。

「河邊」指的是池子邊上。馬大爺說:「你看,人一個個地坐在池子邊上,不就是河邊嗎。」


來澡堂報到的第五天,我認識了張爺。

這位60多歲的老炮兒是個風雅放浪的法文教授,頭戴式耳機上,貼著 Pink Floyd 專輯的貼紙,耳機里放縱著這麼多年來仍然鍾愛的《Dark Side of the Moon》。

張教授自稱「一輩子都是安東尼奧尼的粉絲」,建議我上Bilibili搜《愚公移山》。「伊文斯的紀錄片,安東尼奧尼的仰望者。」他還建議我用暴風軟體「給它改成3D效果」。

棋攤子

他偶爾會來,但永遠處在「剛走」的狀態。我又泡了三天,都沒能等來和他咂摸music的機會。

後來在馬大爺口中得知,早年間,張教授在南三環的房子有了浴缸和浴霸,但他偶爾會來這裡「找生活」。

「不玩鳴蟲,不愛扎堆兒,跟街坊鄰里形同陌路,那還叫老北京么?」

棋攤子的背後一般分成兩大陣營,觀棋的在後頭指手畫腳,群策群力,七嘴八舌的連老白的歌聲都能蓋過。

由「父親們的裸體」守衛的童年

對於很多老北京來說,「洗澡」的概念第一次無意識的植入,絕大部分源自於兒時父親帶著上的澡堂子。

「我還是娃娃的時候就在這洗過,我父親抱著我洗的。」68歲的劉大爺說,「等父親老了以後,就輪到我帶著他來洗。」

牆上貼著一幅鮮亮的《洗澡》電影海報,篇幅之巨一直蔓延至天花板。裡面講的也是父子與澡堂的故事。

在帶著點兒霧氣的記憶里,男人們裸露著身體,傾談著工友的蠢事,孩童被包圍其中,在聲響渾濁的空間里自恃著某種變相的安全感。

唯一讓他懼怕的,是那池四十攝氏度的熱水。

澡友老六領著父親來洗澡,年紀大了不便泡澡,老爺子就躺在池塘邊,老六給他蓋上毛巾,時不時往上面澆點水。

他在這裡學過憋氣游泳,也當過澡堂歌手。父親則在一旁,斗蛐蛐或者下棋時和人鬥氣。

說到這他又嘬了一口煙,「最後一次帶我父親來,是他88歲的時候。那天我抬著他泡的,怕他滑下去。泡了十來分鐘,他就要起來了,說吃不消了。」

後來,劉大爺和愛人搬進了一幢36層高的樓,小區由不鏽鋼柵欄和警衛24小時守衛著。

「36層,我在家都能望見這『雙興堂』三個字。」


踏入21世紀,雙興堂曾經響應「科學」與「效率」,把供人赤身裸體地躺著吹牛的長椅、躺箱撤銷掉,改造成「脫了洗,洗了走」的那種普通洗浴中心。有好一陣子,老劉都沒再來。

1998年,在雙興堂被改成普通大眾浴池之前,電影《洗澡》曾在這裡取景。圖為電影劇照

當四車道開始變成六車道的時候,原本那批為數一百多的老北京澡堂子,拆的拆,改的改。而雙興堂的布局和主人,也在似水流年中又一次起了變化。

2004年,從哈爾濱來的熊志忠把日益冷清的雙興堂盤了下來。

彼時的雙興堂已被「改良」得面目全非。熊志忠和時年20的兒子熊鋼健,倆人把《洗澡》看了好幾遍,又找來一些圖片資料,請工匠把澡堂的老物件一件件重新仿造。一些細節琢磨不清,又請來幾個仍健在的老主顧憶述,只求「恢復一點是一點」。

經過兩三年的修復,雙興堂基本還原了上個世紀的布局和制式。

「儘力了,最後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樣。」

循著熊鋼健的指向望去,兩個大池子、一排長椅、24個躺箱以及中式天窗的格局,和《洗澡》里的一樣。

不為伊人改的20塊澡票和15元的搓澡價,也宣告了它正式脫離了市場化的大部隊。

澡堂子提供拔罐、修腳、搓澡等額外服務,但單價都不超過20元。

「創造不了什麼GDP吧?」

我和熊鋼健一人躺在一隻躺箱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試圖找出父子倆這種「不合時宜」的根由。

「讓老爺老太去洗浴中心洗澡,倒不至於讓他們的錢包摳出個窟窿。只是在那裡,他們不自在,因為沒有人會帶著半導體和象棋去洗浴中心。」

搓澡按摩服務

作為在東北澡堂子氤氳的霧氣之下長大的人,父子二人對這池熱水有著相似的執念。

「像我東北人,我在這裡,就想吃酸菜餡餃子。他們也一樣,他們想找回小時候的感覺。」

雙興堂24小時不打烊,20塊門票可以在這裡睡一宿。在無數個夜晚,這裡的躺箱接納過許多個無歸處的靈魂。

2012年,澡堂子傳出拆遷消息。再過一天,報道也出來了。

「如果這裡拆了,我會找塊地重新開業。」他對當時的媒體記者說。

熊鋼健指著遠處的兩幢樓房說:「以前住平房的澡友都搬到那了。」

回去以後,熊鋼健一邊把澡堂內一景一物的橫豎高寬都量了一遍,為他日原樣打造作準備。一邊東奔西跑,忙著申遺。當時他以為,「申遺成功就能保留下來」。

但現實的引力畢竟沉重,申請材料遞了之後,就如沉入了大海一般,再無音信。

90年代末,雙興堂的二層景觀。圖為《洗澡》劇照

2018年1月,熊鋼健和澡堂周圍的廢墟合照。

「這個地方吶,你說它不起眼,《時尚先生》在這裡拍過照,《洗澡》也在這取的景。但你要說它了不起吧,除了幾張海報之外,什麼也沒變。依舊是一群老大爺天天來這泡澡。」

「沒人啦,都死啦。」一位爺接過熊鋼健的話,說完自己也嘎嘎樂了起來。

左側的牆上,印著許多來過的名人合照。其中包括來拍雜誌封面的張震和劉燁。

「雙興堂」三個字,映著對面的拆遷辦

馬大爺重新裹上及膝的黑色棉大衣。跟裡面的人一一道別。

馬大爺拄著拐杖準備離開

當初跟他一塊泡澡的澡友,年紀最大的已經八十多歲,有好幾個已經離別人間。

「以前每天都來的,現在兩三個月不來了,心裡還沒點數嗎?」

末了囑咐朱大爺:「走了,酒要少喝,飯要多吃。」隨即向門外踱去。朱大爺也親切地應答:「一路走好啊。」


「雙興堂」

我離開的時候天已黑透,紅色霓虹燈勾勒出的「雙興堂」三個大字,映著對面的拆遷辦。

深不見底的夜色里,幾條中華田園犬從瓦礫堆中竄出,讓人勾不起一丁點關於盛世的想像。

遙遙望去,雙興堂似一尊封死的塑像,直直立於這片清拆過後的廢墟當中,奇異得彷彿來自一次偶然的空間摺疊。

總有一天,它會被一片無差別的水泥森林取替,但至少我能和人吹牛:「想當年在北京最後一座澡堂子,老子沒日沒夜地泡了五天,從那個插著尿管的、潮濕的、性感的,熱鬧又孤獨的池塘里,我看見過它的倖存。」

也會記住有一幫老炮兒,拄著拐杖、坐著輪椅而來,像鯰魚一樣滑進沒胸的池水裡,興奮地討論著敘利亞戰爭,以及誰誰誰又死了。

參考資料

《洗澡》豆瓣影評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完整圖集請關注公眾號(id:pic163)

攝影 / 李 晶

編輯 / 簡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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