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琴(上)

1.

「谷月!該過來刺琴了。」

「知道。」

稚嫩的丫頭從桌底下鑽了出來,打了打身上的灰土。她把手裡攥著的泥偶擺到桌邊,乖巧地趴到那婦人的雙膝上。

被喚作谷月的丫頭忍不住問:「娘,爹和你之前一直說的貴人,到底是誰啊?」

婦人說:「貴人是位大善人。月兒要是到了貴人那,不會吃苦頭的。他不單單是月兒的貴人,更是谷家的大貴人。」

谷月似懂非懂的點頭。

涼風一陣陣地打著帘子,傳堂而過,讓銅鈴叮叮地響著。僕人連忙把雪白的披帛遞過,侍女謙卑地為席邊的美婦披上。

婦人摸著谷月的臉頰說:「月兒,要刺琴了,怕不怕?」

谷月搖搖頭說:「不怕,有娘在,谷月不怕。」

婦人的手順過谷月的頭髮,一遍一遍的縷著說:「這就對了,我的好月兒。娘也是刺琴過來的,娘也是曾是一把琴。刺琴,不必怕的。」

谷月嘴上說著不怕,眼裡也清澈的像水一樣。可她被娘親溫暖的雙手撫著,卻還是忍不住要一陣抖。

婦人左手一揮,一眾婢女盡皆明白了用意,全都活動起來。後堂傳來了銀器清脆的碰響,推車的輪子在大理石上一圈圈的碾著。很快地,那幾排顏色奇詭絕艷的色盤,還有大大小小,長短粗細不一的銀針都呈到了婦人身前。

以及纖細如髮,透光如冰,像是活物一般緩緩盤繞的絲線,正托在一位婢女的手裡。絲線把光折的細碎,裡面有淺淡的流光在迴轉。

婦人一手提起極細的一根銀針,把那絲線一穿。她看著自己的女兒在懷裡瑟瑟發抖,淚就止不住。

谷月撐著一幅平淡不驚地的面龐,心卻突突地跳著,她知道,娘親要在自己的背上,刺出一把琴。

2.

九月,翠山城外。

「丫頭,你爹娘叫你什麼?」

問話的男人身披青袍,腰間排著兩列窄細的銀瓶。他打扮的和翠山城裡隨處可見的紈絝子弟沒什麼不同,谷月甚至隱約感到了他眼神里的一股輕挑。

谷月倒是不膽怯,連刺琴都歷過的姑娘當然不膽怯。她答:「月兒。但你不是我爹娘,你不能叫我月兒。」

男人看起來年紀輕淺,並不比谷月年長,手上卻也不知因何生的繭子。

他聽著谷月的話笑了一下說:「那行,丫頭,你讓我叫你什麼?」

谷月沉著頭思忖了片刻說:「就叫谷月。「

他伸手想去摸谷月的頭,結果被這丫頭啪地一掌抽的通紅。

他把手撤回來說:「也好。谷月,我叫陸豐澤。以後,便是我來照管你。」

這個年紀的谷月,還絲毫領會不了「陸豐澤」這三字的意義。

谷月心不在焉的聽著,她始終不相信這個她看上去輕浮又鬼祟的男人就是娘親口中的貴人。

谷家沒有這種門客,她也全然不喜歡這個人。但現在的的確確如此,沒有給她半點回退的餘地。

陸豐澤問:「谷月,你娘親跟沒跟你提過背後那把琴的諸事?」

谷月說:「提過兩大禁忌。娘親說,刺琴後,不得親自用手撥弦,用眼看弦,二者都是大忌。」

陸豐澤說:「你娘親少說了刺琴的好處。」

谷月說:「怎會?娘親不可能瞞我的…」

陸豐澤一步跨到藤椅上,給自己上了一盞溫茉莉。他把那茶一抿說:「不不不,也許她不是想瞞你,只是不知曉罷了。刺琴帶來的妙處不少,一是通音律,二是善識琴,三是…」

陸豐澤說道這裡突然一頓,他問道:「谷月,你知不知道,你背後的弦到底是什麼?」

谷月搖搖頭。她被刺琴後的幾日里不痛不癢,單單感覺背後的弦似乎在沉緩地呼吸吐納,蠢蠢欲動,若要發聲。

與其說是弦,倒不如說是某種溫潤的活物…但卻又沒有那種平凡活物在肌膚遊走的厭惡感,反倒像是融於自己血肉之中,跟自己從娘胎一同托生的琴弦一般。

陸豐澤笑著說:「要是刺琴只有禁忌沒有好處,天下哪個傻子會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他低聲喃喃補充道:「我弟都沒這麼蠢。」

谷月皺著眉說:「我不想知道刺琴的好處。我只想知道我爹娘怎麼了。」

陸豐澤緩緩地起身說:「谷月,你想知道什麼,我都能告知於你。但公平起見,我每答你一問,你就為我做件事。」

谷月後撤一步說:「你要讓我做什麼出格的事情,我可…」

陸豐澤說:「我怎會強人所難呢。你若是不同意,大不了我不回答便是。」

谷月聽罷遲疑片刻說:「那好,我想知道我爹娘去哪了。你要讓我做什麼?」

陸豐澤俯下身來,在谷月的耳畔輕輕的念著,那一串淡然又毫無起伏的所求之事,卻是谷月怎麼也想不通該不該拒絕的。

3.

谷月的衣食起居都有婢女伺候,陸豐澤謹遵其諾,的確從來沒有強人所難。反倒是谷月的要求,他都一一滿足。

谷月在宅子里每日所做之事,大多是譜曲,練琴。也如陸豐澤所說的,谷月的確樂感異於常人。刺琴之後,她對音律頗有靈性,可謂琴音通絡。即便是自幼修習八九年的樂師,也未必能譜出現在谷月曲子一半的靈氣。

谷月在院前一曲奏畢,陸豐澤在屋後輕輕擊掌說:「妙,妙。這琴聲真是『聽得江月落,聽得江水平』。」

谷月把十指從琴面上抽開,皺了皺眉,沒有搭話。

陸豐澤走過來說:「我沒學過奉承人,這可沒半點吹噓,都是心裡話。但彈完這曲不要再練了,跟我去一趟琴社。」

谷月問:「為何要去琴社?不是說把整個琴社所有艱深的譜子都拿來了么?」

陸豐澤說:「不是去學琴,這次要為你挑一把琴。你現在彈的長琴是我替你選的,不是你自己選的。」

谷月別過頭撅起嘴角問:「我為何要應你的心意?」

陸豐澤笑笑說:「谷月,你一沾到譜子就不思茶飯,相信也是好琴之人。這怎麼能算應我的心意呢,也算是應你的心意吧。」

谷月說:「我要換你一個答案。」

陸豐澤愣了一下,眼神從谷月身上逃開又回來。他說:「可以啊。」

他們越過竹林,翻過淺溪,來到城裡。

路上,幾次陸豐澤都問谷月累不累,可以背著她走。谷月都哼一聲說:「我自己能走。」

谷月問著:「不許騙人,你說,你名字為什麼叫陸豐澤?」

陸豐澤說:「你想問的就是這個?」

谷月說:「當然,你反悔了?」

陸豐澤輕笑一下說:「我哪裡會反悔。我這名字是爹娘起的,爹娘的意思,現在的我哪裡猜得到。不過有位老先生說,我的名字『豐澤』是化用了易經一大卦象『澤風大過』,這卦的卦面是…」

谷月連忙擺手說:「停停停!什麼酸倒牙的東西。這答案我聽了不歡喜,不算數的。」

陸豐澤說:「那好,你這問題,姑且先欠著。待到你有機會再問。」

他抬頭望望說:「到了,這就是『霜聲琴社』,翠山城最大的琴社。」

只站在琴社門外,就能聽見裡面的琴聲陣陣浪潮般的琴聲漾出來,原來正趕上琴師合奏。霜聲琴社的琴師除了權貴子弟,剩下都是天資聰穎,又自幼刻苦修習的。而所奏的曲子,大多也都是極富名望的樂師的手筆。

常常有初學琴技的學徒搬著板凳,架起長琴,專門在琴社門口聽著陣陣琴音練琴。不單單能從琴聲中聽到技法之妙,更能受到這難得的氛圍的熏陶。

陸豐澤轉身看向谷月,發現她捂著雙耳弓著身子,額頭上直滲冷汗。他連忙拂著谷月的背問:「谷月,身子哪裡不舒服么?」

谷月在琴聲中渾身發抖,她一字一句,咬著唇齒艱難的講著:「琴聲…嘈…」

從門口飄過來每一個弦動的音律,都分外嘈雜凌亂,難以入耳。在旁人耳中宛若天籟的琴曲,在谷月的耳中,就如同鐵刷一遍一遍在水缸中刺耳的劃響。

4.

陸豐澤只好帶著谷月遠了琴社,等到這一陣奏完之後,再回來。

看著谷月面色慘白地抱著雙膝,牙齒還止不住地打顫,陸豐澤長嘆一聲說:「是我大意了,我忘了刺琴之人樂性極高,根本容不得有半點瑕疵的曲樂。你現在就是鳳凰的身子烏雞的命,都什麼時候了還非梧桐不棲。時日一長,耳朵一習慣,你就沒那麼挑了。「

陸豐澤說到這裡自言自語道:「說來也怪…刺琴對人聲無礙卻單單挑剔琴音,這事應該問問…」

他瞥了一眼還在深受琴聲之苦的谷月,俯下身在谷月耳畔大呵一聲。

「呵!」

谷月嚇得一下癱坐在地上,不過總算從煎熬中掙脫了出來。她連忙起身問:「剛剛怎麼了?」

陸豐澤的腰間突然泛起幾聲嗡嗡的震響,銀瓶像是躁動不安地發顫。他兩手按住腰間的銀瓶說:「並無大礙,就是耳朵太嬌氣了。」

谷月一直盯著陸豐澤那兩排像是發狂一般顫動的銀瓶漸漸平息下去,才問道:「這也是刺琴的禁忌之一么?」

陸豐澤平復著呼吸,雙手從腰間挪開說:「不算。你這種情況也一人而已,有的人耳朵就沒你那麼挑剔,有的卻對聲音更加苛責。好了,快進琴社吧。」

谷月沒再多問,兩人快步踏進琴社,一眾琴師的目光都落在兩人身上,一時間議論之聲紛起。

「是琴社剛收的學徒么?」

「怎麼可能,你看那男子不倫不類的打扮,不知道是從哪個街巷混跡來的混混。」

「這姑娘也是奇怪,竟然進琴社不帶琴來,那又成何體統…」

琴社言語的個中緣由,陸豐澤是清楚的。霜聲琴社本就是名鎮一方的大琴社,達官顯貴子弟紛至沓來,哪怕只是附庸風雅也要練琴。

至於專心學藝的弟子,又有不少的父輩是赫赫有名的大琴師。

這出身的重要本是陋習,陋習久了卻成了傳統。傳統流傳下來,便是正統。

霜聲就是秉持正統的大琴社。這每年給朝廷貢上十幾名御用琴師的地界,難免看重你的身家和地位。自然不是什麼閑雲野鶴都能隨便混跡的。

像谷月和陸豐澤這種既不帶琴、也無人引薦、提前也沒打過招呼就堂而皇之走進琴社的人,真的算得上罕有。

琴社的社長聽聞了聲響,風風火火地從後堂趕了出來。閑雜人等不會闖進琴社傻杵著自討沒趣,可要是真有人開了這個先例,那也不好跟這些不識好歹的鄉野匹夫撕破臉皮。

谷月被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掃著,渾身不自在。琴社弟子目光像是一層層的水霧把她覆滿,淋個通透。

陸豐澤把她向後一扯,低語到:「站到我身後去。」

社長迎面過來時,陸豐澤正要行禮,社長大手一揮說:「不必如此繁縟。想問公子前來所為何事?」

見了社長,陸豐澤滿臉堆笑道:「聽聞貴社有寶琴百許,我帶著這姑娘來選一把好琴。」

社長聽罷一愣,還沒作答,台下一眾琴師霎時鬨笑起來。

那笑聲一陣蓋過一陣,像是浪潮一般在琴社裡涌著。

陸豐澤面不改色。

社長見多識廣,可這種情況,還真是第一次碰見。他擺擺手示意琴師平復,就算是再不妥當也不能丟了琴社的氣度。

社長笑了笑說:「恐怕公子弄錯了什麼…鄙社並非不賣琴。但所藏古琴,大多是先朝巧匠所鑄瓊琴,光是修一根弦,少說也要二百兩銀子。這類寶琴,大多賣給富紳豪門所聘的大琴師,一是財力雄厚,二是琴藝純熟。我看這位姑娘年紀尚淺,尚未熟絡音律,何不從城中幾處琴鋪選一把妙音長琴,未嘗不可啊。「

陸豐澤搖搖頭說:「社長所言實乃誠懇。只是可惜這姑娘並非不通音律,恰相反,這姑娘天資聰穎,悟性極高,正是學琴的好苗子。所以我才前來求一把好琴。」

社長眉頭微皺,眼神在谷月身上反覆打量。他心中狐疑,若是真如這男子所說,面前平平無奇的小丫頭有如此天資,怎可能不自幼就送入琴社修習?還是說這男子也不過是夸夸其談罷了?

社長手一伸,問道:「既然公子這麼說了,我也不妨問問,探探姑娘的樂感。姑娘路過之時,應當正是琴師合奏之際,也能多少聽得一些。老夫想問問,姑娘覺得剛剛的曲音,妙在哪裡,又劣在何處?」

一眾琴師的目光都沉在谷月身上,這些自視甚高的琴師,倒也都想看看一介琴社的「外人」如何談論自己的琴音。

谷月抬起頭,一臉淡漠地,緩緩地說:

「有如聒噪。」

5.

此言一出,眾琴師一片嘩然!

霜聲的琴師若論及聲譽名望,看的要比身家性命更重。幾個脾氣不那麼和緩的弟子已經站起身來要理論一番,更別提琴社中那些特意來陶冶情操的權貴子弟:從小養尊處優嬌生慣養,含著金鑰匙,哪裡受過半點氣,吃過半點苦頭?

「哪裡來的丫頭如此不識好歹?我看還欠幾年教養!」

「你說我等琴聲是聒噪,那我看你所言數語更是混賬!」

社長站在琴師之中,雙目圓睜像銅丸,面色更是鐵青。陸豐澤揉了揉耳廓,心中暗自發笑:到底是玩弄風雅的人,就算心中再怎麼忿怒,嘴裡罵出來的也大多是棉花拳頭。

真要聽德火辣辣的謾罵,西北大漠里隨便找出來一個駱駝客都能叫這幫人還不上嘴。

陸豐澤蹲下身去,在谷月耳畔說:「谷月,你不要插嘴,我來應付。」

谷月說:「可我沒說謊。」

陸豐澤笑著搖搖頭說:「你只懂琴,你不懂人。」

陸豐澤站起身來,憑這那個笑臉對社長說:「社長也不必動怒。這姑娘並無惡意,只是年紀太淺,詞不達意而已。她說的並非各位的琴聲不好,而是各位的琴聲不和。」

「哼,少在這油嘴滑舌。多說無益,不如讓那姑娘來露一手,也讓我們幾個心悅誠服。」

遠處幾位琴師滿臉不悅的指著陸豐澤呵道。

陸豐澤轉過身說:「你看,剛剛說話的這位兄台。你身姿孔武,聲音沉混如鍾,除了練琴,平日里也一定好修身健體。琴如其人,定然大氣悠遠,又怎會與細水柔情的琴聲搭調?」

陸豐澤回過身,自然地淺笑說:「各位的琴,都是好琴。可琴聲分柔弱粗細。大者之琴與娟秀之琴,縹緲之琴與沉穩之琴,歡聚之琴與離別之琴。琴音萬種,光是一派雜糅,又如何聽見妙音?依我愚見,這姑娘的意思是希望各位分門別類,化為數個琴部,分別操練。」

陸豐澤試圖摸一下谷月的頭,又被一巴掌扇回來。那手悻悻地從身外抽回來,從腰間掏出一精緻的玉盒擺在桌上說:「當然,言語若有不當之處,還望各位見諒。習琴傷手,這一小盒葯霜不成敬意。」

還有幾位琴師在一旁想要言語幾句,但是一看見那玉盒上的砂印,霎時間沒了脾氣。

那玉盒上的印平平無奇,卻是一個暗紅的「應」字。

這個字可不是隨便用的,這是當今聖上的皇姓!這一個印,就是名震天下的應家御印,就算誰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做這種冒充御印的蠢事。

私仿御印,誅三族。

這一小盒葯霜不是給朝廷上供的御用,就是哪個顯赫藩王手裡的私藏。

總之,定然不會是尋常百姓家的物件。

社長當然也知曉,可能只是這盒子金貴,裡面沒準玩了一出移花接木的把戲。不是不是御醫的手筆,還得另說。

但話又說回來:又有哪個泛泛之輩,能隨便弄到帶著御印的藥盒?

陸豐澤這藥盒就算是空的,只要在這一擺,就是一道在座所有豪門公子哥都邁不過的坎。

他們誰都知道,面前這青袍公子的身份,實在是不可估量。

這下,誰也不會對谷月買琴的事兒說半個「不」字了。

陸豐澤扯了扯一旁困惑不解的谷月的袖口,柔聲說:「走吧丫頭,我們去挑琴。」

6.

社長走在前面的時候,陸豐澤還在給谷月一點點講著剛剛的諸事。

「你…你說,你為什麼當時不讓我說話?」谷月仰起頭問。

陸豐澤笑笑說:「你應該在我背後等著,我才應該是站到前面的人。你永遠是我的最後一手棋,先下出來,那叫昏招。」

谷月似懂非懂的說:「那盒子…是你的第一手么?」

陸豐澤說:「第一手是我的那些話呀,御印只作收尾之用。要先禮後兵,所以我才說你不懂人。」

他說著又不知從哪掏出一枚銅錢:沒有方孔,正中刻著一個筆力蒼勁的「應」,背面是以同樣筆法刻寫的「陸」字。

他把那銅錢遞到谷月手心裡說:「這個東西,送你了。」

她攥著那銅錢問:「我要這一文錢做什麼?」

陸豐澤輕笑說:「銅錢除了買東西還能做什麼?難不成還能含著吃了?」

「姑娘。」社長微微鞠躬,一伸手讓出一條通途說:「前面的房裡,擺的就是霜聲的藏品。要是喜歡哪一款,就挑去…」

陸豐澤擺擺手說:「我們不是來搶琴,是來買琴。這一間房裡所有琴,加起來價值幾許?」

社長身形微微發顫說:「這都是無價之寶…」

陸豐澤搖搖頭說:「天下沒有無價的東西,只有天價。這樣吧,我聽說前些日子一位富紳來你們這買了一把前朝古琴,據說出手極闊,動輒一千多兩雪花銀。你說這裡有寶琴百許,那我出二十萬兩。」

社長驚詫莫名地問:「公子你全都買下了?」

陸豐澤微微傾了一下頭說:「不,我只要一把。我知道先生是愛琴之人,剩下的銀子,用來養護古琴,修繕琴社。假以時日若這姑娘在琴藝上有所建樹,還望各位多多提拔。」

社長顯得誠惶誠恐,連連道謝說:「謝公子美意,謝公子美意…」

他自知陸豐澤城府深不見底,卻在他身上看不見半點架子,反倒出手慷慨,言語懇切,讓他如何不喜呢?

陸豐澤連說免禮,帶著谷月去屋裡選琴。

陸豐澤明白琴師大多都是好面之人,這銀兩一花,一來一往,不單單在正統琴社裡打下了根底,更是讓社長把琴賣的心甘情願。來日谷月真碰的見霜聲琴社的同好,多少靠著層關係也能吃得開。

他在心中盤算片刻,谷月突然在捶他的胳膊。回頭看去,這丫頭已經抱著一把琴不撒手了。

陸豐澤笑著問:「選好了?」

谷月點點頭說:「選好了。」

陸豐澤問:「剩下的呢?你不喜歡么?」

谷月說:「剩下的,都是爛木頭。」

門外的社長視這些琴如身家性命,若是聽了小丫頭這番話,不知會作何感想。

陸豐澤說:「挑好了便走吧,在這裡呆的久了,你背後的弦要耐不住了。」

谷月昂起頭問:「它真的會自己發聲么?」

陸豐澤輕輕撫著谷月抱著那琴的琴面說:「跟人一樣。瘋子才喜歡自言自語。琴見了同伴,也當然要做聲的。」

陸豐澤溫柔地看著還天真懵懂的谷月,心中默道:「你這丫頭,還真的是什麼都沒來得及知道。」

7.

此後的時日里,大多依舊是陸豐澤陪著谷月譜曲,練琴。谷月不知道這個行蹤無常的男人到底每天在做什麼,他時而出現,時而消失,時而拎著精鐵的匣子腳步匆匆,時而又神情悠然地躺在藤椅上品茶。

當然,她還是沒明白,在第一次見面時,為什麼陸豐澤會提出那種要求…一個看上去永遠都不會被實現的要求。

陸豐澤還是老樣子,永遠一臉笑意,永遠油嘴滑舌。他能化五六個時辰去城外買一串谷月喜歡的糖人,也能在隆冬臘月凍得雙手通紅,去給谷月溫上一碗氣騰騰的薑湯。這間大宅子的所有僕人都是他的,他卻心甘情願親自動手。

他說,三年後,聖上就會大選琴師。到彼時,谷月一定能名震天下。

谷月不明白為什麼他會預知到聖上的意思,但她依舊信了。

看起來,除了讓谷月好好練琴,陸豐澤根本並無他求,更別說任何非分之想。

陸豐澤唯一親近谷月的舉動就是試圖去摸谷月的長髮,而且還一次都沒有成功過。

谷月所求的事,陸豐澤基本能一一照做。

但有一件事,是谷月怎麼求都沒有用的:背後的弦,永遠不許她碰。

谷月的琴藝正突飛猛進,又是兩年花開落。

七月,偶遇一個難得的涼夏。

晚風襲人,明月高懸。

谷月正抱著譜子準備回到屋裡就寢,看見陸豐澤揉著手腕從大堂走進來,倒吸著涼氣。他看見谷月,卻舒展了眉頭,笑著問:「今天又譜了什麼曲子?」

她停下了腳步,轉過身說:「是給我發簪譜的曲子。」

陸豐澤說:「不錯不錯,你既然立志要給天地萬物譜曲,從身邊小物做起當然是最好…」

谷月把他的話攔腰截斷說:「你去幹嘛了?」

陸豐澤勉強地笑笑說:「辦點事情。」

谷月瞥到他右臂的姿勢不大自然,他左手死攥著右手腕不放,像是吃痛。

她皺著眉頭說:「你身上有傷。」

陸豐澤連退兩步擺擺手說:「沒有沒有。沒什麼大事,就是摔了。」

這下,他把右臂別到身後去了。

谷月把譜子輕輕擺到一邊,眸子正視著陸豐澤說:「我要換你一個答案。你究竟是做什麼的人?」

陸豐澤輕輕點頭,抿著嘴唇思忖了片刻說:「那好,那我要拿你的某件東西換。」

谷月一愣,某件東西?自己又有什麼東西是值得他要的。連自己身上這身衣裳都是陸豐澤買的。

除了她自己,她什麼都沒有。

但其實無論陸豐澤要或者不要她這個人,都只時間問題。從她被爹娘託付到陸豐澤的一刻起…陸豐澤就擁有她全部了。

至於谷月是否情願壓根無關緊要。一切只在陸豐澤一念之間。

他早就可以要了她全部了。

令谷月躊躇的,不是說她到底有多厭惡陸豐澤,而是這可能是她為數不多的能用來換答案的籌碼。

她在權衡為了這個答案是否值得。

但她的身體快了她念想一步:她沒說話,但是點了點頭,然後整個人僵住了。

陸豐澤說:「那成交吧,不許反悔嗷。我告訴你,我是商人,做小買賣的。」

谷月輕聲問:「賣什麼的?」

陸豐澤說:「什麼好東西都賣。」

谷月指著他別到身後去的胳膊問:「賣東西會弄傷自己的胳膊?」

陸豐澤說:「賣的太好了,客人上來搶貨,把小臂扭了。」

谷月滿眼狐疑地問:「什麼東西賣的那麼好?」

陸豐澤輕咳一聲說:「咳…嗯,糖葫蘆。」

她緩緩搖頭,心中萬分費解:陸豐澤絕對是個善使唇舌的人,這麼傻的託詞是怎麼從他嘴裡脫出的?

七月哪來的糖葫蘆?

8.

谷月說:「我不信,除非你把帶我去看看。這艷陽高照的日子裡哪裡存的下糖葫蘆。」

陸豐澤說:「你嘴饞了?」

谷月氣惱道:「我我…我是喜歡糖葫蘆。但我也是懂事理的人。這種子虛烏有的東西,我饞個什麼。」

陸豐澤說:「三天時間,我帶你去看翠山城的糖葫蘆山。但在那之前,是你答應我給我某件東西的。我要你……」

谷月緊張地屏息。

陸豐澤說:「我要你一隻手。」

谷月駭然道:「你要砍了我彈琴的手?!」

陸豐澤說:「你想什麼呢。只是借你那嬌貴的玉手一用。」

谷月說:「怎麼用?」

陸豐澤說:「跟我五指相扣就行了。」

谷月說:「僅此而已?」

陸豐澤說:「僅此而已。」

谷月說:「那……你要是沒帶我去看糖葫蘆山怎麼辦?」

陸豐澤說:「那你可以剁了我的手。」

谷月說:「我要你的手有什麼用?不如再換三個答案。」

陸豐澤笑著說:「都依你。」

谷月緩緩伸出了她纖盈的右手,和陸豐澤掌心輕輕摩挲,然後緊緊扣在一起。

谷月忍不住驚叫道:「你手燙的像是火爐。」

陸豐澤說:「稍微忍一下。」

谷月感到手心傳來一陣微微的刺痛,彷彿從陸豐澤的大手裡淌出了滾燙的糖漿。

陸豐澤鬆手了。

陣陣暖意從掌心瀰漫到谷月全身各處,她看向手心,像是烙出了一個胎記般暗紅的環。

谷月說:「這是什麼?」

陸豐澤說:「這是『灸紋』。你心思愈是平靜,它愈是淺淡,反之則愈明顯。」

谷月說:「你這是什麼武功?」

陸豐澤說:「這是傳家體,說了你也不會懂。」

谷月說:「你為什麼給我紋上了這東西?」

陸豐澤說:「刺琴之後,體性虛寒。沒有這個徽記,再過幾年,你每逢隆冬臘月容易手足冰涼,骨節酸痛。」

他走到一旁把被風吹散的琴譜拾起,輕輕拍到谷月面前說:「我走嘍,去置辦糖葫蘆去,你練你的琴吧。」

谷月費解道:「不對!姓陸的你沒說全,這是好事,你為什麼還要用一個答案來求著我辦?」

陸豐澤一邊打掃著院子一邊心不在焉地說著:「因為你不讓我碰你啊。」

谷月說:「就因為這個?」

陸豐澤說:「灸紋我一生只能印一次。不管那人姓甚名誰,只要手心有這個東西,都會被我族裡當成自己人。如果哪天你真進了陸家家門,倒也好搪塞。我說我認你為至親……」

谷月打斷道:「妹妹,姐姐,外甥女,你喜歡叫我哪個?」

陸豐澤聳聳肩道:「都行。更大的輩分是不行了,家母身體康健。」

谷月的眼神一直凝視著陸豐澤的身影,他卻走得悠哉悠哉。

翠山城地處中陸,七月的確不產糖葫蘆。但翠山城沒有,不代表天下各處都不會有。

過了北境的沐國,此刻還是一片茫茫白雪,倒是真可以去那嘗嘗糖葫蘆。但路途遙遙萬里,谷月可是折騰不起。

還有一個法子:買下先皇在翠山納涼時修建的御用冰窖,百丈見方。堆滿了臘月從湖裡挖來的大冰塊,至今還有富裕人家取用冰塊來避暑。

找上十幾二十個匠人,在冰窖里連夜做上三天,糖葫蘆的確能堆成小山。

這法子天衣無縫,只有一個缺點。

太奢侈。

好在陸豐澤雖文武雙廢,但還算比較闊綽。

他大體上沒有騙谷月,他的確是個商人。只不過做的不是小買賣,他是天下第一商會——青商的現任商主。

霜聲琴社大不大?大。琴是從哪來的?是青商的商隊從南境運來的琴木。

活在這大宏朝想要避開青商的東西,估計也只有自盡這條路了。運勢不好,去買條三尺白綾上吊都能碰見青商的攤子。

朝廷對青商連年苛政,收的都是重稅。即便如此,靠著陸豐澤的運作周轉,商會仍是蒸蒸日上。

他自封名諱「大過」,為人卻低調神秘。

翠山城的百姓幾乎人人都見過陸豐澤,卻無人知曉他是大過。

青商的弟兄人人都聽過大過,卻罕有人曉得他叫陸豐澤。

所以銀兩的問題,在陸豐澤身上不是問題。更何況為了逗谷月開心,錢財就愈發無足輕重了。

他一封蓋上「大過」璽印的信箋出去,各地的糖葫蘆師傅紛至沓來,兩天的功夫便把那冰窖塞個滿。

三日一到,陸豐澤領著谷月來到地窖里,燃起幽綠的熒光冷火燈說:「谷月,這是你的糖葫蘆山。」

谷月瞪大眼睛看著茫茫一片糖葫蘆,小丫頭卻沒有想像中那麼開心。

她嚇得花容失色道:「天哪。你是前世修來的糖葫蘆神不成?」

陸豐澤說:「想哪兒去了,我就是賣這個的。」

谷月說:「這一串賣五錢銀子都是虧的吧。」

陸豐澤說:「賣二兩。」

谷月說:「得是多傻的人才會買啊。」

陸豐澤說:「不賣了,都咱們自個吃了。」

谷月說:「啊?那不得吃個十年八年的。」

陸豐澤說:「還有三年才是琴師大選,先吃上一千天再說。走吧小丫頭,拿幾串我們回去了。這冰窖我不能多待,不然冰塊都化了。」

「讓谷月參加琴師大選」似乎已成定局。而自詡算無遺漏的陸豐澤也沒想到,這事會讓他懊悔不知多少年。

臨走時他手一揮,冷火燈的火苗像一縷綠綢帶纏繞到指間,又霎時熄滅不見。

待續。

更新於專欄:方糖屋

PS:

舊坑補完計劃。

前文有大量細節改動,建議朋友們重新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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