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質變的起點,是明白一件事

作者:譚無稽

來源:微信公眾號「大陰陽論」(ID:dayinyanglun),專註佛、道、易、王陽明的高品質原創。

知乎上看到一個問題,題主正在讀王弼的《老子注》,覺得佩服之極,就去查了王弼的生平。然後發現史書對他的記載是「頗以所長笑人,故時為士君子所疾」,什麼意思呢?就是這個人非常高傲,經常以自己見解的高明去取笑別人的愚蠢,為當時的士君子所嫉恨。於是題主就迷惑了,如此一個通達老子之道的人,其《周易注》第一章也說到「居上不驕,在下不憂,因時而惕,不失其幾,雖危而勞,可以無咎」,在為人和實際行事上卻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反差?

這就需要先知道王弼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如果讓我形容他,我會說他是中國歷史上玄學的頭號天才,可以說空前絕後。魏晉玄學是中國哲學的一大高峰,王弼就是站在峰頂的那個人。他十歲出頭就酷愛老子,後來所作的《老子注》,是流傳下的諸種注本中影響最大的一個。他的《周易注》,又一手在易學象數學派之外開創出義理學派。這樣一個人物去世時多大呢?僅僅24歲。

於是在知乎這個問題下,最高贊的回答中說到,王弼是個絕世天才無疑,但他死於癘疾時太年輕了,還在血氣方剛、為自己的天才驕傲的年齡,只有機會明道,卻沒有機會修道。還有段觸動了很多人的話,大概意思是說:道在悟,德在修,老子所謂「修之於身,其德乃真」。而修德卻是需要時間的,是在歲月中點滴積澱而成的,所以《道德經》的渾厚悠遠是出自一位老者之筆,孔子七十歲才「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六祖慧能大悟自性後混跡獵人隊伍十五載才出來弘法……

我對這些的感受,尤其深切。之所以特別想寫今天這個話題,就是因為有著太多的心有戚戚。其實這個問題中的道理並沒什麼新鮮,無非就是知行脫節,懂得了很多大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見地和境界是兩碼事。但是,你只有真正體會到了,才能知道這是怎樣一種處境和困境。

而我對這種處境和困境,比之王弼體會得只多不少。我獨立進行哲學層面的思考已經有十餘年,道理上明白得可以說已經不算少也不算淺了。但是,卻用不出來,心性修為上能夠得到的受用非常有限。記得在以前的文章中多次提到,自己目前最大的課題是證悟,這不是為了標榜什麼,而只是這種處境和困境下的自然流露。

這讓我想到宋代大禪師圓悟克勤的一個故事。圓悟克勤禪師初參五祖法演禪師時,因為博通經教,又參過很多禪門大德,因此有很重的豪辯習氣。法演禪師看到了這一點,為了把他鍛造成一代法將,對他的要求非常嚴格,一絲人情都不講,不管克勤禪師出什麼機用,都一律不認可。有次克勤禪師再次入室請益,沒說幾句就又與法演禪師爭辯起來,法演禪師便對克勤禪師說到,你這麼懂,能敵得過生死嗎?他日要死時驗驗看!最後克勤禪師被逼得無路可走,大懊惱心起,居然對法演禪師出言不遜,然後忿然離去。法演禪師沒有留他,只說等你遭一頓熱病,自能明白我說的。

克勤禪師離開不久,就染上了很嚴重的傷寒,渾身困頓無力。他試圖用平日所學應對這一處境,可是一點都不得力。這時他才想起法演禪師的話,終於明白了其中的意義。病痊癒後,他馬上重新回到了法演禪師身邊,最後才終成一代宗師。

什麼叫不得力呢?不只是疾病,平常遇到事上,心亂了或言行失態,平常明白的道理都用不上,這就叫不得力。王弼的處境,克勤禪師的處境,以及我的處境,都是這一種處境。這不是我臉大跟先賢比,而實是自古以來的求道者都普遍會遭遇到的。

其實對於很多人,是沒機會體會這一處境的,原因很簡單,這個道理都通的階段不是那麼容易抵達的,需要經歷長期而艱苦的學思究研,還需要那麼一點天分。於是就有了一個普遍的認知陷阱,以為自己在心性上的無能為力是不明更高明的道理造成的,然後一味去追求高深的道理。而我現在可以明確地告訴大家,這條路是錯的,沒有用的,明白道理不會對你的心性產生多大效用,雖然會有一些,但絕不關係根本。

所以德在修。心性有它自己的磨礪之法,這法卻不在明理。懂得這一點,很重要。

這又讓我想起看過的一篇文章,叫《小兵習禪記》。作者是南懷瑾先生的弟子林中治先生。文章很長,有近一萬七千字,詳細講述了自己修禪見性的過程。林中治的見性,是得了南懷瑾親自認可的。這篇文章當初是公開發表,引起了很大反響,據另一位追隨南懷瑾四十餘年的弟子劉雨虹講,其曾就文中提到的見性境界求證南懷瑾,問這是不是只是第六意識的某種境界,南懷瑾則確定地答覆說:「那是真的,他見到了自性。」

林中治又是怎樣的人呢?他修禪前的社會地位和文化水平都不高,對經教的了解也幾乎沒有,只是抱著強烈的要見到自己佛性的願望到處學習、各種摸索,直至進入南懷瑾的禪修班。也就是說,他一開始就是走修行的路線,並沒有什麼學研和明理的基礎,只是在明師的指導下方法得當、不入歧路,再加自己在靜坐、參話頭等法門上的勤奮努力,就達到了明心見性的成就。這篇文章網上就有,無論從詳盡性還是在當代人中的稀缺性來說,都是一個珍貴的樣本,有興趣的可以找來看看,很好搜到。

無獨有偶,虛雲大師也曾有位弟子具行法師,當初更是位不識字的粗漢,更沒文化和不通法理,但就是幾十年里行住坐卧一心念佛,刻苦用功之至,最後也得了大成就,據說入滅時是在體內發動三昧真火自化的。

因為有無路可走的心境在先,這些帶給我的衝擊和啟示就不是很多人能體會的。這啟示便是,真正能使心性得受用的只是行,是對自己這顆心真實而直接的磨礪和修鍊,心性專屬的法門就在這裡。這點也很尋常,要修行要去做誰都知道,但只有將其放在明理不得力的背景下,以及只靠行就能成就的事實中看,才能真正明白其中真意。成就自己,只是行之層面的事,與理沒有必然的關係。

人對明理的迷戀,真實的動機其實是想求得捷徑。不要對此再抱有任何的幻想,明白這是一條沒有結果的路,而踏實下來在當下的一點一滴中修鍊,才是正確和唯一的方向,就是我要說的。過來人都知道,這是多麼痛的領悟。

所以對於修為,可以不明理,只要肯去做。不明白而肯去做,才是第一等的根器,就像林中治先生和具行法師。所以是他們成就了,世間無數的聰明人卻還在聰明中打轉。

那麼這是否是說明理無用呢?不是的。就如林中治的修禪,方法正確是前提和關鍵,能如此則是因為有明師指路。而對我們這些身邊沒有明師的,就只能靠明理自己摸出路。也就是說,明理真正的功用,是在指引行上,是指出方向。如果不去行,架空的理便沒什麼用,甚至只會增長傲慢和本心遮蔽的弊病,反成障礙。禪宗又有頓悟的說法,慧根高的人可以直悟自性,很多人以為這是明理的直接起用,恰恰錯了。因為這悟恰恰是從截斷思維、出離知見來的,頓就頓在是把思維知見作反面教材用,非要說這是一種用,那就是吧。

不止如此,林中治見性後,南懷瑾不許他傳法,說讀二十年書後再說,這又是什麼道理呢?因為見性並不是徹悟,禪宗有破三關的說法,初關、重關和末後關,明心見性只是破初關,見性後的隨緣保任、通達事相方是破重關,性相圓融、一切不礙後的大機大用才是破末後關。總之,見性有如一道分水嶺,之前的重點在行,之後的重點才在理。只有有了心性的基礎,所明之理才能真正地發揮威力。

歸根到底,這是理與事的關係,事是無常變化的具體之理,理是法則恆定的總體之事,這就是理事不二。所謂理事的脫節,就是兩者不能直接溝通,不能直接溝通則是因為沒個中樞,這中樞正是心性。心性是以感應為方式的,人對細微具體才有感受,所以關係心性的是行。總結起來,無論從階段還是原理,對於我們這些還在路上的人,都要重行而輕理。其實當你自性了,很多理自然就通了,再去明天地世間的理也會容易順利得多。

所謂修行,修的是行。當我們不再胡思亂想,踏實下來全心去做的那一刻,才算站在了心性質變的起點上。


推薦閱讀:

禪宗從哪種意義上說是哲學,哪種意義上是騙局?
為什麼佛教要鼓勵人們行善呢?佛教的善惡標準什麼?

TAG:禅宗 | 南怀瑾 | 佛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