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二十六
那是一段黑暗的時光,花期已經被人限定,不要奢求浪漫和愛。
文:大甜甜(大聖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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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書六十二了,她和阮糖領養的孩子叫阮雲,剛好結合了她倆的姓。
阮雲才十二歲,她最愛的時光是每晚九點坐在床邊的毛毯上,把腳伸展開,接觸那柔軟的毛,身體側倚著床邊,聽兩位媽媽一起講過去的故事。
那一切都是不可思議,以至於阮雲不願意和她們一起躺在床上聽她們說故事。
「母親,我想要儀式感,我想仰視你們,才顯得那段歷史更特殊。」阮雲看著雲書的雙眼一本正經地說完這句話,又轉過頭去盯著阮糖看,「媽媽,可以嗎?」
雲書慈祥地笑著點點頭,而阮糖則寵溺地撫摸著阮雲那一頭細膩而軟糯的頭髮,欣喜地呼出一句「當然可以」。
過去發生過許多荒唐事,這一切的開端,都從「二十六」開始。
五十年前,那還是二十一世紀,屬於「舊時代」。
人工智慧的發展還未和老齡化的嚴峻情況銜接好,未能滿足社會生產力的需求。
當時有學者進行精準預測,勞動力極度缺乏的世紀頂峰將出現在二十年後。
一年後終於出台了不可打破的硬性規定來挽救即將崩潰的生產力:
女性在二十二歲必須經歷一次全面體檢,為婚姻做準備。
二十五歲要再進行一次複檢,為生育做準備。
二十六歲前必須和異性結婚。
而男性則是三十歲之前。
婚後五年內必須至少生一個孩子,否則懲罰機制和不結婚一樣。
獎懲機制簡單到所有民眾都可以理解:
不遵守規定的女性被送往「生產基地」成為職業孕婦,而男性則被強行每日提取精子直至身亡。
將子女在規定年齡成功送往婚姻殿堂的家長們,都能獲得撫慰金,並且分期發放,直至孩子出世,可以一次性獲得一大筆「光榮創勞基金」。
十年後,也就是四十年前,人們逐漸習慣了這一規定。經歷了初期不可避免的腥風血雨過後,是群眾們平靜的屈服和零星利用人脈與金錢鑽空子的人並存。
世界一片祥和,人們歌功頌德。
這一年雲書二十二歲。
「明天要全面體檢,早上不可以吃早飯的,今晚想吃你就多吃點吧。」雲書的母親開心地往雲書碗里夾萵筍,又乘了碗羊肉湯,「萵筍有葉酸,和羊肉一起吃下去對身體可好了!」
雲書還沉浸在美食里,對食物含有的營養成分以及其作用並不感興趣。
雲書一直是個乖乖女,讀書,考試,從小參加新時代的作文大賽褒揚這個時代偉大的決策。
唯一的遺憾是她從未遇到過自己喜歡的人,她也知道二十三歲起她就要開始尋覓自己下半生的伴侶了,她甚至擔心自己二十六歲前不能找到真正愛的人,而無奈地和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度過一輩子,以及生孩子。
每當想起這些事兒,雲書都會一陣愧疚:不愛自己的愛人,是不是很缺德?
小女生總會在腦海里打造出無數畫面,甚至畫面里的男主角也有恰當的聲線和容貌。
涉世未深的雲書對於男人的認知都局限於影視作品裡的分類,而現實中的男人因為從未引起自己的注意力就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至少在遇到阮糖之前,她真的以為這輩子或許她會愧對於某個男人,或是和一個算不上美男子但溫柔謙和的異性幸福地度過一生。
第一次見到阮糖的時候,雲書正坐在體檢中心的椅子上用醫用棉簽用力按住手臂的靜脈進行止血。
她的視線無聊地掃視著,瞄到一個精瘦的扎著馬尾辮的女孩子站在等待抽血的隊伍中瑟瑟發抖。
雲書的某種情愫被這脆弱的身形喚醒了,她也不清楚這忽然讓自己產生「疼愛」和「渴望認識對方」的感覺是為什麼讓自己心跳逐漸加快,只能歸結於自己母性泛濫。
「大概是暈血吧?」
雲書這麼想著,這個女孩子就「轟」地一聲倒下了。
後來雲書回憶里的細節並不是很吸引人,她隨著人潮走過去,想要幫人一把,卻被醫護人員攔著推開了。
雲書看著人群騷動的樣子,在一瞬間陡地覺得一切都很無聊,與自己無關,便自行走開了。
在某個思想片段里,雲書總會偶爾期待一段非凡人生。
但二十二年以來,她都在平凡祥和中度過。
沒有蠻不講理的家長給自己帶來災禍,也沒有經歷過刻骨銘心的情感讓自己在深夜裡撕心裂肺地想著某個人,更沒有完美的智商讓她出類拔萃一展風采。
青春期的她在漫畫和小說中度過,大學期間又愛上體驗型息影網遊。
胸無大志的雲書在即將畢業之際接受了家人的安排去一家私企當實習生。
家庭普通、學業平庸、情感的海洋平靜如初毫無波瀾,讓雲書成了一個無聊的人。
進行完體檢,便是隆重的二十二歲生日。
雲書的父母買了很大的蛋糕,充滿期待地看著她:「我們的寶貝女兒長大啦,明天開始可以給你安排相親適宜里。爸媽不會逼迫你立刻做出選擇的,在二十六歲來臨之前,你慢慢挑,不著急。」
雲書閉上眼睛開始許願,父母都認為這個願望會是「覓得如意郎君」或是「家庭美滿」,再不濟也得是「身體健康」吧。
但云書偷偷在腦海里的那串文字被賦予越來越濃烈的色彩,好像被固定的字幕一樣揮之不去:
想要一段非凡人生。
第二天雲書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想到要開始接受相親安排,她便在床上繼續躺著。
雲書屏蔽了窗外的光線,打開手錶自帶的播放器,將光線對著家裡一面空白的牆投射去。
「下面播送一則尋人啟事:阮糖,女,二十五歲,最後一次露面是二十五小時前在創勞體檢中心的休息室,現已失去聯繫。」
畫面中出現的精瘦的人形十分眼熟,在角落裡還有雲書自己坐著要起身的樣子。
那不是前一天創勞體檢中心的監控視頻嗎?
雲書在主持人的聲音里開始回憶起自己夜裡那場春夢。
夢裡她和一個模糊的身形糾纏在一起,伴隨著不堪而又熱烈的情感。
這種情感在夢裡讓她墮入無限黑暗沉迷於自己的慾望,而醒來卻為此感到羞恥和惱怒。
就像被一潭渾濁的溫水包裹住一樣,想要逃脫這樣的骯髒,卻又捨不得將自己融化在其中的溫暖。
事情的脈絡似乎很清晰,這位叫阮糖的女孩子在暈倒後被醫護人員送到休息室,之後便失蹤了。
而根據她瑟瑟發抖的表現,眾人推測阮糖是因為害怕抽血才會逃走。
但真正的原因,上一代人敢想不敢說。
包括雲書的父母,這樣平庸智商的夫妻檔,也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這個叫阮糖的女孩子為什麼會逃走:
和幾年前的許多年輕人一樣,她受到了邪教的感染,企圖逃脫「二十六」的規定。
這樣的事情已經很久不發生了,難道邪教沒有被徹底剷平嗎?
雲書的母親充滿不安,沖向雲書的房間。
忽然推開門的她只見雲書閉著眼睛表情糾結地在思索什麼,而牆面上還播放著阮糖的尋人啟事。
「有陌生人和你搭訕了嗎?你告訴媽媽,媽媽保護你。」
她的聲音急促而又無助,帶著懷疑刺向雲書的耳膜。
雲書睜開雙眼,從回憶里倏地清醒,帶著一臉迷茫,囁嚅道:
「沒有,你昨天不是陪著我一起的嗎?你去買水的時候我看到有個女孩子倒下了,接著我就出去找你了呀。」
雲書的母親鬆了口氣,就好像一個很膨脹卻還被一直打氣的氣球被旁邊的針一下子戳破了,不用揪心自己女兒是否接觸到邪教人員。
她立刻讓雲書關閉手錶播放器,讓她遠離這類動蕩人心的消息。
緊接著雲書的視線里就出現了輪換的男人的視頻,還有母親喋喋不休的介紹。
「鐵飯碗,吃公家飯的,可能個子矮了點」、「創勞組織的,這些年頭待遇可好了!就是沒什麼頭髮,但是看著很和善」、「這一位是名牌大學的喲,適合你,彌補一下你那個笨笨的小腦袋瓜」……
男人們在雲書母親的口裡成了菜市場的黃瓜,被編了號碼,任人挑選。
雲書一時感到無措,只覺得這些視頻里的每一個男人,都缺乏一種吸引力。
是什麼樣的吸引力呢?
之後經歷了整整兩年多相親,雲書終於想明白這些男人少了什麼。
少了讓她見到阮糖時那一刻讓她誤以為是泛濫的母愛的情愫,少了她夢境里那一汪混濁卻又溫暖的水的隱秘感。
少一點不平凡。
在歷經第三十九個相親對象的無聊與敷衍之後,雲書又出現了熟悉的荒蕪感。
究竟為什麼一定要在二十六歲之前結婚呢?
冒出這個念頭的瞬間,雲書打了個寒顫。
「掐死這個想法!」在雲書腦海里不斷的提醒下,這個想法就像「不能去想的猴子」一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活躍。
它肆無忌憚地在雲書不夠寬闊的腦容量里盡情蹦躂,伴隨著桌子對面的陌生男人咋吧嘴的聲音,更加富有節奏性了。
「我來買單吧!」雲書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因為她想提前結束這一切。
對面的梨子愣了一下,又開心地笑了出來:「雲姐姐,你可真是個好人,跟我之前認識的那些蹭飯的一點也不同。我會回去和爸媽好好誇一下你的。」
「我也會誇一誇你的。」看著對面比自己小的男孩子還一臉天真的模樣,雲書僵硬地擠出一個微笑。
雲書根本意識不到,一個和自己一樣經歷過多次相親的人是不可能內心依舊無比天真的,那副表情只是梨子蒙蔽他人的招牌而已。
晚飯結束後,相親對象梨子並沒有送雲書回家,而是客氣卻又保持距離地說了句「一路平安」,便自顧自地走向地鐵站。
雲書慶幸他給自己留了些空間,沒有急於回去向父母彙報情況,只是坐在車裡發獃冷靜一下,防止自己沒來由地爆發。
天色逐漸暗沉下來,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發愣好久的雲書才決定發動移動電車回家去。
「終於決定走了是嗎?先把我送到H洋港吧。」
雲書斷定聲音在車內而且來自身後,猛地踩了剎車。
「我不會傷害你的,你現在一舉一動都被我看著,除了開車不要有其他動作,有來電也別接,我只想坐個順風車而已。」這聲音帶著故作低沉的感覺,好像這個女孩子怕被人聽出原本的聲音。
雲書看了看車內的後視鏡,后座的女孩子穿著連帽服,雖然頷首卻看不清她的眼神看向哪兒。
但這熟悉的身形,卻像極了夢裡那個與之纏綿的角色。
壞天氣和低氣壓讓雲書想要拋棄這許久以來的壓抑,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
「我夢到過你。」
后座的女孩子抬起頭,咧開嘴向鏡子里的雲書笑了笑。
「真的是你……」
「你可以在我走之後再舉報我,現在別想輕舉妄動。我以前可是練散打的。」阮糖帶著不屑和威脅,不再壓低聲線了。
雲書吸了口氣,不敢相信阮糖那麼瘦弱的女孩子,居然一直躲到現在還沒被抓起來。
「我可以看看你嗎?我不會舉報你的,雖然你不相信。」
阮糖乾脆地掀開帽子,雲書輕嘆道:
「你的馬尾沒了,竟然成了圓寸……」
阮糖挑眉表示回應,也沒有繼續說話。
駛向H洋港共需要近一小時,壓抑許久的雲書不願意再沉默下去,主動找了話題:
「你加入邪教了嗎?」
阮糖自認為雲書一定是那種平庸到不可救藥隨大流沒有自己思想只能任家長擺布的那類女性,懶於解釋,對於這個話題哼都不哼一聲。
雲書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和魯莽,趕緊換了個更沒腦子的話題:
「我也快要二十五歲了,我受夠了這些,我其實……不想回家。」
阮糖毫不客氣地回道:「不要企圖讓我帶你走,來找出我的同伴們想要去獲得更多獎金。我是不會上當的。」
雲書一陣委屈,但又體諒了阮糖的謹慎和戒備。
她不再試圖和阮糖交流,而是自顧自地講起自己的故事來。
她這平凡人生,平凡到彷彿沒有隱私,連故事都那麼無趣。
而阮糖重新戴上帽子,一臉警戒不肯放鬆。
到了H洋港,雲書胸口像無法爆發的火山似的,濃縮了許多真正想說卻又說不出口的話。
阮糖下車前沒有一絲停留,輕言一句「謝了」便消失在海風和雨水裡。
但阮糖並沒有能夠消失在雲書的視野里。
那晚的H洋港很不平靜。
和阮糖一樣選擇逃離的同伴中,有一位背叛了她們。
那個港灣沒能成為她們新生活的開始,只像一個靶子一樣,被創勞組織輕而易舉地瓮中捉鱉了。
阮糖等人被醜化的模樣反覆播放了好幾天,免不了被送往創勞基地成為職業生產婦。
雲書最終還是決定和梨子結婚了。
並不是不想反抗,只是還有幾個月就要二十六歲,連她自己都害怕。
為了躲避這份來自世俗對於二十六歲的壓力,她情願選擇和一個不牽手不接吻沒有絲毫情感基礎的相親對象結婚。
在準備婚禮前的所有紛繁複雜的程序中,雲書乖巧地試穿了各種禮服、婚紗,拍了婚紗動態視頻,卻惟獨在挑選酒店時因為與梨子產生分歧而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為什麼要這樣呢,你根本不愛我,你為什麼不反抗呢?」雲書跪坐在地上,仰頭仇視著梨子。
梨子看著雲書眼裡的恨意,卻顯得輕描淡寫:
「你該恨的不是我,也不是把你送給我的父母,我相信他們不是為了錢才逼著你趕緊嫁人,而是為了你的安全。
你恨我,我去恨誰呢?我們不過是為了安全感抱團在一起避難的人而已。
你也不愛我,你自己為什麼不反抗呢?」
梨子冷靜地告訴雲書,如果連這一刻她都無法保持平常心,那麼日後,等待她的只有更多眼淚。
雲書三十歲那年,她唯一的孩子出生了。
此後雲書的生活終於不再是「怨婦」模式,她挺過了產後抑鬱,熬過了每一個梨子不回家的夜晚,支撐過每個和婆婆陷入僵局的時刻。
人工智慧發展速度超過了人們的預想,進步呈指數上升。
終於在雲書四十歲那年,解放了生產力。
「創勞組織」在人民的呼聲中一夕崩塌。
台上粉墨登場的人在一年內換了幾輪,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創勞基地也變成了恥辱柱一樣的紀念景點。
如果不是雲書的女兒在梨子照看不周的疏忽中意外去世,或許雲書永遠也不會想過離婚。
她以為梨子會有一絲絲的留戀或者不舍,沒想到梨子比她更火急火燎地提出了離婚。
那一年離婚率高得史無前例,免不了有許多孩子——未來的勞動力,成為了強制婚姻的犧牲品。
雲書去舊時的創勞基地參觀時,遇到了志願者阮糖。
她還是那麼瘦,也蒼老了太多,但她臉上的表情卻是煥發著希望的。
「你還活著。」雲書忍住為自己忍了十幾年的眼淚,顫抖著雙唇試探著阮糖。
阮糖不記得她了,只清楚經常出現在熒幕中的自己的確被這代人所知。
「嗯,我精壯著呢。我以前可是散打教練。」
阮糖笑了笑,被雲書撲了個滿懷。
「我想領養一個被拋棄的孩子,你願意和我一起嗎?」
雲書終於感受到自己年輕時候的夢境發生了變化。
那潭渾濁而溫暖的污水,或許並不骯髒。
只是在世俗的言語和壓迫下,成了不見天日的幻境。
她們沒能躲過一劫,終於用這一歷劫明白了經濟基礎明白上層建築的實際意義。
送給自由的、不懼世俗的、有資格和能力獨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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