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哲學家東浩紀告訴你:別再鄙視觀光客了

外國遊客裝扮成藝伎遊覽京都。圖片來源:Inside Kyoto | Kyoto Travel Guide

觀光客是一種私人性的存在,不承擔公共領域的責任。觀光客是匿名的,不與當地的人們討論,也不參與當地的歷史。也不參與政治。觀光客只是花錢。而且無視國境在全世界飛來飛去。既不樹敵也不交友。他們的身上集中了施密特和科耶夫和阿倫特作為「非人的存在」排除在思想外部的,幾乎所有的特徵。觀光客無疑是20世紀人文思想全體的敵人。也正因為如此,如果對其進行徹底的思考,就必然能夠超越20世紀思想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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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駿驍

編輯:艾睿思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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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化研究者東浩紀的名字,對於很多人來說可能並不陌生。在日本以《存在論式的,郵政式的》一書成名的他,後來出版了《動物化的後現代》、《遊戲現實主義》等代表性著作。這些著作將思想和亞文化聯繫在一起,隨後被翻譯成各種語言,成為了亞文化研究的經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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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浩紀。圖片來源:The Japan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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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東浩紀現在不僅僅是一個著作者(好長一段時間內,他都一直宣稱自己再也不想寫書了),還是一個人文企業家。他在東京的五反田開了一家名為「genron」(ゲンロン,意為「言論」)的咖啡館,定期舉辦各種學術與批評領域的專家講座,開設培養科幻作家、藝術家、漫畫家以及批評家的課程(筆者所參與制作和發行的批評雜誌《ecrit-o》的很多青年批評家都由此出身),並且以此為據點出版批評雜誌和圖書。不僅如此,genron甚至還會每年舉辦一次觀光旅行,去參觀黑色旅遊聖地切爾諾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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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ron咖啡館的講座。圖片來源:genron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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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他不僅是一個寫作者,同時也是一個實踐者。而這也使只讀過他的書的人很難體會到其寫作背後的戰略性。比如說,「動物化」以及「資料庫模式」這些概念在傳到國內之後,便與「傳統」的批判理論相結合,成為了批判現狀的一個根據(例:「現在的年輕人都變成動物了!」)。但是東浩紀在其著作背後的目的其實是對這類「傳統」的批判式思考本身的超越。

東浩紀最新的著作《觀光客的哲學(観光客の哲學)》也繼承了他一貫的思想,正如他試圖利用「宅(オタク)文化」來構思新的反抗的可能性一樣,這次他則戰略性地利用「觀光客」這一概念來摸索解決後現代社會根本問題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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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光客的哲學》封面。圖片來源:genron shop

「觀光客」作為戰略性概念

首先,何為「觀光客(tourist)」?東浩紀設定了另外兩個主體概念來解釋它的特徵:

1. 村民:只在單一的共同體中生活和思考的主體。對於主體來說這裡只有熟人。

2. 旅行者(traveler):不斷地遊走於各種共同體的主體。這裡只有陌生人,也就是「他者」。

3. 觀光客:生活在特定的共同體中,但是也會時不時的去其他共同體的主體。這裡既有熟人又有「他者」。

從某種意義上說,觀光客是一種中庸的存在。他既不像村民(代表傳統社會的人們)那樣對於「他者」完全封閉,也不像旅行者(也是後現代左翼思想的理想主體)那樣完全向「他者」開放。正是這種中庸性使得「觀光客」這個概念非常接近全球化、資本主義化、去政治化時代的普通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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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季的觀光客。圖片來源:鳳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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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浩紀在這本書里,或者說在他的所有書里,想要做的是對左翼和自由派所說的「他者」概念的更新。不僅僅是概念內容本身的更新,更是對如何與他者相遇,並向其開放的「渠道」或者說「環境」的更新。這裡的「他者」並不僅僅意味著人,同時也意味著「偶然性」、「創造性」、「未知性」等等,而在政治層次上「革命」或許可以說是對「他者」的最強烈的召喚。

但是「他者」這個概念已經沾滿了太多的手垢,也就是說它已經無法和左翼和自由派所建立的脈絡分離開來,只要提到「他者」的概念,人們就會反射性的想到「反資本主義」、「反權力」、「反技術」等等。這種神經反射性的,或者說自動性的思考不僅大大地局限了新的可能性,而且在一個民粹主義盛行的時代,已經沒有人再去認真聆聽他們關於「珍惜他者」的啟蒙。因此,雖然這本書乃至東浩紀所有著作的中心問題——正如他自己所承認的——始終都是「他者」的問題,但是他戰略性地選擇了「觀光客」這一代表全球化、消費主義、資本主義的主體概念,試圖更新與他者相遇的,充滿偶然性的「渠道」。正如他所說的:

有很多人不斷地聲稱我們已經疲憊於和他者交往,只要有朋友就可以了,早就受夠了「珍惜他者」這一套,我在這裡想做的,就是向這樣的人提出問題——「但是你們也喜歡觀光吧」,並且以這個提問為入口,將他們從「後門」拉進自由派的「珍惜他者」的命題中。(『観光客の哲學』,17頁。)

觀光客與動物性

在《動物化的後現代》一書中,雖然東浩紀並沒有非常明確地闡明他自身對動物化這一主體和文化結構轉變的價值判斷,但是他之後的所有著作都顯示著他並不是想批判它,而是將其作為一種現實,也就是思考的出發點和前提來摸索新的政治的可能性。

在西方人文思想中,政治性和社會性的有無正是定義人的最重要的基準。但是,作為動物化的典型性存在,「宅」和「觀光客」都對政治、社會、國家等大敘事和意識形態不感興趣,不會積極地參與到其中。不過在東浩紀看來,雖然他們沒有想形成社會性和政治性,但是作為其利己的、個人的、消費主義的、慾望優先的行為的結果,卻會必然的形成社會性和政治性(比如說「性」、「家庭」、「興趣共同體」等)。問題便是,以往的政治哲學不僅無法將這種政治性和社會性包含進來,還會竭盡全力將其排除出去。

在《觀光客的哲學》中,東浩紀通過對康德、黑格爾、施密特、阿倫特等奠定了政治思想基礎的大思想家們的解讀得出了一個結論,並以此為基礎闡明了自己寄託於「觀光客」的期待:

觀光客是一種私人性的存在,不承擔公共領域的責任。觀光客是匿名的,不與當地的人們討論,也不參與當地的歷史。也不參與政治。觀光客只是花錢。而且無視國境在全世界飛來飛去。既不樹敵也不交友。他們的身上集中了施密特和科耶夫和阿倫特作為「非人的存在」排除在思想外部的,幾乎所有的特徵。觀光客無疑是20世紀人文思想全體的敵人。也正因為如此,如果對其進行徹底的思考,就必然能夠超越20世紀思想的局限。(『観光客の哲學』,111-112頁。)

他並不反對這些思想家對現代世界所作出的分析和批判,甚至可以說是完全贊成的。問題在於這些思想所召喚的理想的主體,在當下的世界中沒有任何現實性,更像是一種通過否定來建構出來的,浪漫主義式的幻想。二者的對立點完全在於採用何種的「戰略」來使社會變得更好。在今年他與斯蒂格勒的一個對談中,兩者的對立也完全在這一點上。斯蒂格勒主張只有教育(可以理解為廣義的「啟蒙」)才能夠排除動物性的衝動(pulsion),使人成為人。但是在東浩紀看來,「人和動物的對立中,人並不是總是處於優勢。因為人的意志總是會製造出敵友之分,以及國家的邊界。而人的秩序最終肯定會導致民族主義。人與動物,只以其中一個為基礎來建構社會秩序,肯定會產生不好的後果。因此不是單選其中之一,而是將兩者結合才可以使人的社會變得開放。」(東浩紀編『ゲンロン6 ロシア現代思想 Ⅰ 』,18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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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化的後現代》中譯本。圖片來源:博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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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注意的是,「動物」和「人」並不是兩種獨立存在的實體,也就是有一群人完全是「動物」,而另一群人完全是理想的「人」,這兩種形式可以同時以相互獨立的方式存在於同一個主體之中。舉一個例子,比如說一個人(可以是學生也可以是教授)在寫以批判資本主義為主題的論文時,為了釋放寫論文所帶來的巨大壓力而不停地購買大量的奢侈品。這個人的文章顯示出了他對當下的各種深刻問題的透徹分析,以及作為有能力改變世界的、受到啟蒙的主體的證明,但是與此同時,他的動物化的消費卻又使他的思想和主體完全失去了任何現實性的意義。再舉一個例子,很多人都喜歡在寫論文和討論具體的對象時不斷地引用各種理論(包括筆者自己)——本雅明、阿多諾、阿倫特、施密特、齊澤克等等,當然這個行為本身並沒有任何問題,但是仔細聆聽他們的敘述的時候便會感覺到,這些理論著作在他們的腦子裡形成了一種「資料庫」,他們只是在下意識的將自己知道的這些理論碎片組合在一起,並直接應用在對象的分析上。如果我的這種違和感是對的話,那就意味著這種行為已經無法稱之為思考或者分析,在某種程度上與東浩紀所說的「動物化」的「宅」文化更加相似。也就是說,這種討論在表面上看似是「人」的討論,但是在其結構上實際是「動物化」的。

重要的是,這種既是「人」又是「動物」的主體,或者看似是「人」但其實是「動物」的主體,一直以來都被排除在人文思想的外部。而東浩紀的戰略性正在於,如何將這種被政治話語無視並排除在外的、非政治性的主體形式重新納入人文思想的視野,並以這些動物化的主體(或者「人」和「動物」並存的主體)為基礎構建一種新的政治。這種新的政治性並不要求人們在意識和意志層面上積極地參與政治的主體化(啟蒙),而是通過對其「環境」的設計,使動物化的人們即使腦子裡完全沒有這些東西,他們行為的結果仍然能產生政治性。比如說他在《一般意志2.0(General Will 2.0)》中提出,彈幕、推特等各種社交網路中提取的大數據其實可以看做是一種大眾的「無意識」的可視化,而我們可以設計一種「界面」,讓這種「無意識」可以在對精英分子所構成的政治領域形成抑制力的同時,也保證政治領域的獨立性。這種以「雙層結構」的政治設計便繞過了主體的啟蒙這一一直成為所有人文思想前提的,不現實的路徑,直接將非政治化的行動轉換為政治性的行為。這一想法直接來源於他在genron cafe主持各種講座時,網路中的各種彈幕所帶來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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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意志2.0(General Will 2.0)》

觀光客的政治可能

同樣的,觀光客願意遠途跋涉,飛往世界各地,拍拍照,發發Instagram和推特,逛街購物,但是正是在這種完全去政治化的、私人性的消費行為中,其行為的結果確保了各種「偶然性」以及與「他者」連帶的可能性和渠道。東浩紀在本書中通過數學中的「網路理論」等來對哈特和內格里的「諸眾」理論中的浪漫主義基調進行了修整和延伸。這一想法也直接來自於他每年組織的前往切爾諾貝利的觀光旅行。最初參加旅行的人們都抱著參觀「核電廠爆炸後的廢墟」這種淺顯的(消費主義性的)想法參加,但正是這種淺顯的想法使其有機會看到了真實的、「普通的」切爾諾貝利。也就是說,正是利用這種消費性的、去政治化的、去他者化的渠道,才給人們提供了與「他者」連帶的政治可能性。

在這個意義上,或許可以說東浩紀對人文批判思想的前提的徹底批判,同時也是一種對(以德里達為代表的)批判思想的最忠實和最徹底的繼承和實踐。也就是說,他並不是想要完全廢棄掉啟蒙,而是打破其局限和兩難的狀況,更新其戰略,並使其重新擁有現實性。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看到他與加拿大的哲學家Joseph Heath的《Enlightenment 2.0(啟蒙思想 2.0)》在思想上的共鳴關係,二者的目的都在於打破當代人文思想的死胡同。

當然,東浩紀的這種戰略也並不是沒有問題。許多對現代社會的批判性的著作,比如說樫村愛子的《新自由主義的精神分析》、立木康介的《現代文明說:暴露吧》、斯蒂格勒的《象徵的貧困》等等都告訴我們,現代文明中最重要的問題之一便是慾望的成立前提本身正在被不斷地解體,也就是說使我們前往觀光的慾望以及性慾本身被解體了。在日本的脈絡中,比較顯著的現象便是年輕人的對性愛的消極化(草食化)以及出國旅遊意願的降低。面對這些情況, 「觀光客的哲學」中所設想的向他者開放的渠道如何才可以成立?不過,從東浩紀將「觀光」這個概念直接聯繫到「二次創作」這一事實來看,「觀光」所涉及的範圍更加廣泛和抽象,並不限於現實中的觀光客。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篇簡短且非全面性的書評也可以說是對東浩紀的《觀光客的哲學》和他的實踐的一種「不夠嚴肅」且極為淺顯的「觀光」。但是不管我們最終能不能接受他的論述並肯定「觀光客」這一概念的可行性,他都會在我們的腦子留下一種可能性,對超越現在人文思想的局限的一種期待。而在一個大眾文化批判已經大眾化、資本主義批判已經資本化的時代,這種非否定性的思考無疑是珍貴的。

P.S. 國內已經有對東浩紀《觀光客的哲學》的極為詳細和全面的介紹,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從以下的連接前往閱讀:

澎湃新聞,王欽評《觀光客的哲學》︱東浩紀:旅遊之為政治哲學

thepaper.cn/newsDetail_

Profile:楊駿驍。早稻田大學博士候選人。日本綜合批評雜誌《ecrit-o》撰稿人。主要研究興趣:媒介生態、電影、攝影、遊戲、動漫、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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