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能夠帶給我們什麼

註：這是學校老師的一篇約稿，已經發表，也在這裡發表一下。

我從事紀錄片行業已有七年了，在這七年里，接觸到了許多優秀的紀錄片，對紀錄片的接觸越深，也越來越發覺這是一個豐富的寶藏，因為在紀錄片中，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可取材。你所想要了解的所有關於人生、社會、世界、宇宙的問題，都有答案。

如果你想知道人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有人在忠實記錄著一群人的生活，這群人明年63歲，相應的《63up》也會推出；如果你想知道中國官員們怎樣生活，有人記錄了一個縣的縣委書記是怎樣招商、開會、應酬、視察，甚至是受賄和調任的（一年後這位縣委書記落馬了）；如果你想知道更高級別的官員怎樣工作，那麼這位導演還記錄了中國一個城市的市長一兩年間的工作狀態，甚至他疲乏中無意透露的心裡話；如果你想知道怎麼談戀愛，那麼有科學的紀錄片能夠給你切實可行的指導；如果你想了解世界奇觀，那麼紀錄片的觸角把哈勃望遠鏡的宇宙極限到海底無氧的800米，都一覽無遺。

紀錄片是考驗耐力、熱情、藝術鑒賞和金錢能力的藝術，它可以將幾十年的光陰，壓縮為短短的幾小時，它也可以藉助先進的設備，將我們肉眼所難以抵達的影像做出細緻入微的描述，它是關於我們自己如何與世界相處的藝術，它可以把我們的人生經歷，成倍增加。

人應當怎樣度過一生

如果你想知道你將怎樣度過自己的一生，那麼推薦你去看英國紀錄片《人生七年》，去尋找這裡面有沒有早生了二三十年的你，正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人生七年》的導演每隔七年就會去拍攝不同階層的同一組人物，這些貴族、資產階級、中產、市民、平民和貧民的十幾位拍攝對象，明年將會迎來它們的63歲。他們從七歲開始，每隔七年，都會在鏡頭前交待自己的生活和經歷，這個系列適宜按順序觀看，《7up》、《14 up》、《21 up》、《28 up》、《35 up》、《42 up》、《49 up》、《56 up》，時間的力量在此凸顯，童年、青年、中年、老年，每個人變化的不僅是樣貌，更有對待世界的經驗與心靈。

（拍攝對象蘇西的7到56歲，資產階級家庭的她經歷過父母的離異，一度變成墮落女孩，後來嫁給了一位優秀的丈夫，生活平穩幸福。）

《人生七年》是一部讓人真正明白所謂的「真實紀錄」究竟是什麼的紀錄片，你也可以了解到對人生有真正影響的是什麼東西。創作者的拍攝進程非常艱難，也要面臨非常多的變化，比如有人中途退出，有人流離失聯，如今的導演是當初第一部《7up》的助理，這種堅持正是紀錄片之所以動人心魄的力量。

《人生七年》的動人從技術上來說更多的是它的「純粹」，片子非常簡單，拍攝的人們在鏡頭前講述自己七年的變化，展示自己目前的生活。如果在前三部中我們還能看到導演的態度，比如前三部導演展現出對於階層固化的焦慮，而越往後，導演則越來越沒有了態度，所有的想法，都留給觀眾自己去體驗。

如果看過《人生七年》我們則可以看到對人生真正有影響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在我看來，對人生真正有影響的東西，是婚姻與面對人生的態度。這裡所說的婚姻不僅是自己的婚姻，還有父母的婚姻。在《人生七年》我們可以看到父母處理不好離異關係的孩子兒時更為孤僻，長大更為叛逆，當然如果家庭有錢，則不利的影響很有可能避免，因為可以有許多的愛好和娛樂逃避這種不利影響，長大後也可以在自己的婚姻中很可能尋找到一位理想的伴侶，將迷途的人再次拉回正軌。《人生七年》中我們可以看到婚姻中的許多分分合合，而有意思的是拍攝對象中貴族的婚姻是最為牢固，中產一旦婚姻穩定也令人羨慕，而平民或者說孤兒院、貧民窟出身的窮人反而婚姻較多孩子也較多。不好的婚姻是一段人生的蹉跎，值得慶幸的是，如果你一直看到了《56up》，會發現最終貧民和貴族，都收穫了一樣的平靜，因為他們都與世界達成了和解。

7歲天真，21歲憂鬱，28歲憤怒，35歲動蕩，42歲終於人到中年，在人生的旅程中，有人由叛逆變為歌頌愛，有人由中產而為乞丐，有人終於職位高升，有人仍舊離離合合，似乎人生充滿可能性，而那些可能性很可能與出生的那一刻，差不了多少，階層也基本整體固定，貴族仍是貴族，平民仍是平民，有人由放羊娃變成中產，但也只是考上牛津大學的那一刻，最為高光。

既然我們很難改善我們的出身，那我們究竟應該怎樣生活呢？跨越是一件罕有的事，而我們終將會變老，會一樣變老，那麼晚年或許都會唱一支寧靜的歌。

曲折起伏的人生好不好？你可以在那位從中產變為乞丐又變為底層官員的人那裡得到一些感悟；貴族是不是真的很令人羨慕？看《人生七年》，答案是：是的；窮人有沒有改變命運的機會？有，考上名校，變成中產，當然很可能沒有再好的結果；如果我依舊對這個社會抱有懷疑和排斥怎麼辦？你可以看看那位28歲的叛逆青年，他28歲之後就開始拒絕了紀錄片拍攝，因為他在節目中抨擊撒切爾夫人的政府，引起軒然大波，時隔28年之後56歲的他又找到了攝製組，為他的「kind樂隊」做宣傳，是的，樂隊叫做「kind」，唱的是溫情民謠，轉化成中文應該是這樣的：「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

（56歲回歸中斷了28年拍攝的保羅，開始為自己的樂隊做宣傳，他變成了一個溫和的歌手。）

或許別人的人生並不能指導我們自己的人生，但了解了別人的真實人生之後，你自己的人生，或許可以避免許多的彎路。

這種考驗紀錄者耐力的紀錄片還有《美國人生七年》、《南非人生七年》、《俄國人生七年》，其中《俄國人生七年》因為有蘇聯解體的背景，可以看到《人生七年》中所沒有的國家命運對個人命運的影響；國內類似的紀錄片有《音樂人生》和《零零後》，不過跨度都是僅從童年到十三四歲，跨度較低，但是也值得一看。

其餘可以看到人生沉浮或者人生意義的紀錄片中較推薦的還有《尋找小糖人》，這是一個個人命運的故事，講述一個人如何看待人生的高潮與低谷；《浮生一日》，這是數個個體命運的一日故事，看完後或許更能理解「意義」這件東西。

我們所生活的社會

雖然我們都生活在社會中，可是有許多事情我們要了解他們則是非常的困難，比如干預我們生活的行政力量是怎樣運轉的（《書記》、《中國市長》）；比如牢獄生活是怎樣的（《隔離》）；人類是怎麼走入今天的這種「文明」狀態的（《城市化》）；戀愛怎麼談成功率高（《兩性探秘》）；巴以衝突、敘利亞難民到底是怎麼回事（《穆希》、《瓦塔尼：我的故鄉》）；其他國家的人，他們在怎樣生活（數不勝數的紀錄片，最打動我的要數伊朗，這個國家的人民和我們非常像，這個國家的紀錄片人非常棒）……

出於關係的遠近考慮，我重點講一下《書記》和《中國市長》。這兩部紀錄片都是由中國的獨立紀錄片人周浩拍攝的，它們罕見地呈現了我們平日里想像不到的官員樣貌，它們的存在，是打破官民隔阻，了解真實中國的重要樣本，而在此之外，它們作為行進中中國的影像，將在歷史中獨具珍貴意義。

如果你想知道一個縣的縣委書記是怎樣辦公的，怎樣開會的，甚至怎樣受賄的，那麼推薦你看周浩導演的《書記》，你會了解一些官場的生活，如果看完《書記》後你會有莫名的憤怒，那麼再推薦你看周浩導演的《中國市長》，或許這種憤怒會變成一種如鯁在喉的五味雜陳。

我們很難知道那些對我們生活產生影響的行政力量源自哪裡、怎麼產生，那麼在《書記》和《中國市長》中你會看到平日里大多數人都並不了解的官員的心理，這遠比我們平日里單純想像的要更加的曖昧和複雜，同時了解一些決策的產生根源和我們國家的官員體系運作。

一個縣委書記在一個縣上可以霸道強蠻，比如因為自己喜歡便把27層的大廈改為33層，在他調走的時候隱蔽的攝像機也拍攝下了「這是誰的錢，我也不記得了」；而到了市長那裡，同樣是強硬的工作作風，市長每次一言堂之後，工作總是推進乏力的。縣委書記的工作，無外乎兩樣：斂財與維穩，當然是在正確的合理的工作程序之中；市長，一個有施政抱負的市長，卻也難以左右自己的命運，在轟轟烈烈的遷城運動中忽然被調離，空留下一群房屋已拆等待拆遷款的群眾不知以後的命運。

在這兩部紀錄片中，中國的官場生態、官民矛盾都有著充分的展現，也記錄下了官場中的人和我們一樣的，對看不見摸不著的「政府」的不滿。面對上訪群眾，大同市長耿彥波脫口而出了一句話，「政府辦的糊塗事兒多著呢！」面對耿彥波突然被調走，大同市的市政府秘書也憤怒的說，「什麼實幹興邦，他媽的！啥社會體制，啥幹部體制！」

當然紀錄片並沒有完全地獵奇與展示諷刺，如果說在《書記》中我們可以看到導演對於官員的一些不滿，記錄下了他們在酒桌上和KTV里的醜態，而在《中國市長》中，我們更多的，可以看到一位官僚的無奈，他有一腔抱負，因為如果他只做政績工程，那麼他也可以穩妥高升，但是他卻想著切實讓城市有所改變。當他調離後，我看到直到現在，仍舊有許多大同的民眾在真切地讚揚他，當然他在位的時候，也並非每件事，都做的正確無比。

（《書記》、《中國市長》的導演周浩，這是一位在國際屢獲大獎的中國紀錄片人，他的作品還有《高三》、《棉花》等。）

關於這兩部紀錄片的產生，許多人都有非常多的好奇，比如當事人為什麼會願意接受採訪，甚至展現許多「不可說」的東西，而導演周浩說，一切都源於他向無數的書記和市長發出了拍攝邀請，這是一個紀錄片人的堅持，每日的長久的跟拍，今天我們看到了這兩部紀錄片的精彩呈現。

由這兩部紀錄片，我們也可以得出，如果你用心尋找，那麼你所想了解的關於社會和世界上發生的一切，紀錄片中都有答案。它們用真實的影像記錄，小到微觀沙塵，大到宇宙萬物，都對它們進行著盡量客觀的展現，從子宮到墳墓，你想了解的，它都存在。

我們所生活的奇妙世界

我們的生活有多美妙，人類的力量有多偉大，冰川下面是什麼，海洋里還有哪些我們所不知道的故事，在紀錄片里，你都可以看到。BBC有「漫遊世界」系列，這是窮人的福音，動物世界、植物王國、人類星球、冰凍星球……所有奇觀，精彩紛呈。

而在這些紀錄片中，我們看到的，不僅是美景，還有關於人生的哲理。在BBC的動物類題材紀錄片中，如《地球脈動》、《獵捕》、《非洲》等，你可以看到動物們的「求婚」、「奪權」、「偽裝」、「游擊戰與包圍戰」、「父愛母愛」、「KTV和酒吧飆歌及尬舞」、「陰謀與愛情」……

（《藍色星球》第二季中的黃金突額隆頭魚。）

在《藍色星球》第二季，你會看到雌魚變雄魚的奇妙景象，隆頭魚的世界裡雄魚是統領，最大的雄魚可以贏得與所有雌魚的交配權，而當某個雌魚努力長到大個頭之後，它也會額頭鼓起、下巴變長，變成雄魚與自己原來的丈夫通過戰鬥爭取領導權。這個性別平等的故事，簡直可以作為男女的平權教材了。

（《地球脈動》第二季中的海鬣蜥。）

在《地球脈動》第二季，你會看到一隻小鬣蜥的生死時速，它出生在游蛇環伺的環境中，它親眼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被游蛇吞入腹中，它以神奇的游擊走位，逃離的游蛇的追擊。它也曾一度被游蛇卷了起來，眼看危在旦夕，卻有如神助一般的掙扎逃脫了，最後它爬上了高高的岩石，就像一位驍勇善戰的統領。

所有這些動物類的紀錄片，都有著精彩的配樂和劇情，不亞於看一場場莎士比亞的戲劇，同時又充滿了幽默感。在《地球脈動Ⅱ》第三集叢林中，當描述蜘蛛猴的時候，旁白說「Everything is under her fathers close watch。」（所有孩子們的一舉一動都在父親的嚴密注視之下。）鏡頭拉近，爸爸閉著眼睛在睡覺。英文中「close」也有「關閉」的意思，這個英文雙關，幽默又風趣，也令人想起了人類育兒世界裡媽媽們對不作為爸爸的吐槽。

（《人類星球》）

看過《人類星球》你會發現，世界上的人類竟然有這麼多種，甚至還有完全以垃圾為生的族群；看過《冰凍星球》你會發現，原來南北極是一片歡樂的海洋；看過《漫遊世界建築群》，見到義大利的聖心森林，你會驚嘆，原來真的有神秘莫測的建築存在，當然還有金箔鋪滿的建築、畫滿性愛姿勢的建築，充滿禪意的建築……看過《輪迴》，你會知道地球究竟有美，人類在其中究竟是什麼樣；看過《地球脈動》，你會想像出當初人類的蠻荒時代，究竟是怎樣的狀態，兩隻長頸鹿的戰爭，關乎生死，如同一場英雄史詩。

如今的媒體紀錄片，因為龐大的投資、技術的進步和審美品味的提升，已經變成了高雅的藝術。《非洲》中壁虎捕捉獅子臉上的蒼蠅，用的是電影「007」系列的主題配樂，充滿戲謔的氣氛卻又不乏高雅的情致。拍攝夜間動物、微小動物和珍稀動物的各種遠紅外攝影機、微觀攝影機和超長焦攝影機、水下攝影機，都是隨著動物類題材紀錄片的進步而普及，好萊塢電影的技術流攝影師們，時刻緊盯著BBC Earth的製作人大衛 愛登堡的作品，他每使用一種新型攝影機，都會引發跟風效仿。

世界複雜繽紛，人生百花繚亂，如果說要窮盡世界，那可能我們做不到，而紀錄片，可以將十幾個人的七年光陰，濃縮在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裡，也可以將一幢建築數年的變化，濃縮為三五秒，這些數倍的濃縮，對於觀眾是難得的體驗，而作為創作者的我們，則要付出同樣甚至更長的時間。這項工作很苦，為了影像的震撼，我們會在無人區跋涉，會徹夜不眠守候拍攝，也會為了一個拍攝角度而爭執爭吵，但同時，我們也看到了許多人並不能見到的風景。這項工作對於我來說，不僅是糊口的手藝，也是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因為通過影像，可以有更多的人被發現與了解，也可以讓觀眾認識到人生與世界的多維，我願意做一個這樣的媒介，也希望更多的人，經過深思熟路的人，加入到紀錄片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