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髮師老梁下班了
文 | 連山蒂
鎮北頭十字路口這裡有家理髮店，開了三十餘年，風雨無阻。凡是這個鎮子里的常駐民，幾乎都知道這家店的相關特點。
店裡只有一名理髮師——老梁，六十齣頭。每天六點半正式營業，晚九點結營。一年只休中元半天中秋半天，國慶一天，春節三天，若有要事請假，也必會提前張貼告示，但卻絕不會超過三天。
梁師傅老練和善，最重承諾，倒是這個鎮子里最值得信賴的三幫「信使」——幫帶話，幫說媒，幫寄存。
可這次卻不知怎的，以信譽第一為準則的老梁居然玩起了失蹤。
整整一周了，小店房門緊鎖，找理髮的讓幫忙的期待著那一紙寫著歪扭字的告示貼出來，好給個盼頭，可總是失望而歸。
上了歲數的人想的往往悲觀，覺得老梁可能到頭了。即便他看上去身子骨硬朗無礙。
倒是年輕人想的更前衛一些:難道老梁是犯事跑路了？
畢竟，三十多年，就從沒有人見過這家理髮店停營過七天！
漸漸的，鎮子里有關老梁的事情，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論熱點……
如是半月，一個平凡卻又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帶著失蹤的真相，浮出了水面。
機遇與堅守
老梁五零後，家裡很窮，兄弟三個，他排名老大。讀完小學，便棄了書本幫父母擔起了農活。
他學習能力很強，記憶力好，不論是秤還是碾幾乎都能做到沾手就會，牢記於心。
後來母親去世，他邊哭著邊幫父親打著黃紙，思緒估計早就亂成了一麻，可這小手卻是半點都顯不得慌亂。當時大隊就有幹部留意了這孩子，說他靈性十足，前途無量。家人也只當是吉語沖喜，連連稱謝。
十七歲，面黃肌瘦的老梁終於迎來了人生第一次機遇——當兵。
過程倒是很順利，本就勤勞出色的老梁很快就進了部隊。
他是有特點的，老梁心細，眼裡有活，長得斯文，最關鍵手還巧的很。沒呆一年，他居然就跟理髮員師傅學起了徒。
這位理髮師傅，對他那叫一個讚不絕口。說是，「只摸了一年剃刀就能將板寸剃出精緻感覺的，我沒見過，這小子就是天生的理髮師！」
老梁很感恩自己的手藝師傅，也記住了一句話:有這一門手藝，你的生活就有指望。
後來六年，梁師傅不僅如一日的做著理髮員的工作，更是自學了很多初中實用知識，還能時不時蹦出兩句英語。
他在部隊里名聲那是響噹噹的，單是副司令員只找他理髮這一點，就能抵上別人的一切名聲。可他卻從不引以為傲，照他看來，來理髮的可不分什麼身份高低，自己只管住那些傢伙事三寸地兒就夠了。
說到跟司令的結緣，倒是還多虧了老梁師傅不遺餘力的宣傳，說什麼，這小子天生就是剃頭的，骨子裡命賤手巧。於是口口相傳，硬生生給傳到了司令員耳朵里去。
話雖不好聽，但卻是大實話。副司令員第一次過來理完，照照鏡子，才恍悟，原來平頭還能這樣精緻，長短、疏密跟這頭型一搭配，簡直不能再標準了。
旁邊警衛員更是連連打量這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覺得傳言還真是中肯到位。
在這之後的三年，副司令幾乎每個月都要來一次，老梁手藝好，說話誠懇有禮。每次回答首長問話，他總能紀律嚴明又邏輯清晰的回答自己的看法想法，引得司令員頻頻點頭。
六年多的兵役，他學得了一門好手藝以及很多書本知識，還強健了體魄、躥起了個子，可謂是一表人才。
複員不久，梁師傅第二個機遇來了。
一名國家大使館的人員找到了他，說經人推薦，梁同志可意願成為駐大使館理髮員。
於是，他願意，並跟著機遇帶來的驚喜，漂洋過海去了歐洲……
據說他很快贏得了讚譽，據說他的能力令本國大使都青睞有加，據說他還主動讓去了一次更加難得的機遇……
三年之後，梁師傅回到了家鄉，在鎮北頭十字路口處開了一家理髮店，名為:堅守。
愛戀與病症
剃頭的，在本國歷史上那是下九流的職業，習慣被人稱作——下三濫。
老梁起個「堅守」名，倒是挺符合那個年代的背景，卻也總能引得不少鎮民腹誹亦或調侃。
梁師傅實在，人長得出挑，學識更是下鄉知青的水平，就是家裡窮，窮的連他爸都懶得下床。
他從第一天工作起，幾乎就設定了作息模板，冬夏不變。
媒人瞅准了這個一表人才的複員軍人，只當他是個在外地沒混出名堂的理髮師，便也挑了些個也算門當戶對的姑娘，與他相識。
姑娘倒是有幾個相中了這帥小伙，可梁師傅還真就沒步了這俗套，說是不著急，先忙事業。
大齡男青年的愛情等了很久，可真正來的時候，卻是很突然。
那是個陰天，梁師傅幹了小十年理髮落下的「肩周炎」又跟著難受起來。
這天恰逢個什麼節假日，來消費的人格外多，當他剃頭剃到晚上鄰近九點，整個膀子都不敢稍稍的扭動了。
緣分是踏著九點時鐘進來的，按照梁師傅的規矩，只要九點，就要打烊。可這次註定得破例了。
長發女孩很苦惱，說是今天因為事情耽擱到現在，明天一早就要參加個什麼面試，必須把長發剪短，希望梁師傅能通融一下。
梁師傅看著本就陷在煩惱里的俊俏女孩，倒也不忍心拒絕，仔細打量了一番，便問了幾個問題。
「你留長發更好看，一定要剪短么？」
「一定要剪的那麼短嗎？」
「確定明天的機會對你那麼重要嗎？」
姑娘覺得這個理髮師倒蠻有趣的，像是比自己還疼惜這一頭烏髮。卻也真的苦惱透了，畢竟人家招聘啟事上面寫的明明白白——短髮。
她聞見了空氣里的膏藥味，倒是也問明白了大冷天的理髮師為啥還緊蹙著眉頭額頭冒汗。只覺得敬業就應該是這個態度，於是更加下定了決心剪去長發，以此明志！
接到了肯定答覆，老梁理的很仔細，最後製作的短髮造型給人感覺就是清爽幹練，美成了另一種風格，讓不敢睜眼的女孩睜開的第一眼就紅了臉！
送走了這最後一個客人，老梁膀子也不覺得多疼了，可滿腦子儘是剛剛女孩的影子。
後來老梁還把人家姑娘的頭髮留了下來，夜夜相思。即便他不知道自己比她大了五歲，即便他也不知道有關她的任何信息……
但他只期待那個女孩，再次到來。
倒是也夠奇怪的。半年後女孩第二次來，又是個陰天，這次女孩不只人來了，還帶來了一包狗皮膏藥。
老梁一見到這個青春盎然的女孩，笨的又不會說話了，支支吾吾的就表示謝謝啊，吃了沒？然後盡說一些沒用的東西。
女孩可不像上一次苦惱的緊著臉，這一次真是時時刻刻都保持著純凈的笑。
而老梁溫柔的簡直像是溫水拂面般把女孩微長的短髮料理好，然後看著鏡子像是欣賞藝術品一樣，欣賞著眼前的風景。
女孩見老梁沒了動作，便睜開了眼。巧合的是，二人的視線恰恰交匯在了鏡面上。這次，他清晰的看到，她臉紅了。
梁師傅又問了個問題。
「我能保存你的頭髮嗎？」
答覆好像不是什麼「變態，滾粗！」云云。
因為後來他們結婚了。
肩周炎是梁師傅老病症，陰天疼甚。但他總是在本該痛苦的那天很滿足很快樂，原因不語，恰如老儲物櫃里錦綢包裹的綹綹烏髮無人知曉。
廠長與乞丐
理髮師見識的人多，頭型多，標籤也多。
有人瞧不起梁師傅，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挺直了腰板昂首挺胸的。可身高有限沒辦法啦，老梁就只能讓他的座位低一點，遠看像只獃頭鵝。
有人感覺沒長脊梁骨，坐在椅子上就像是半躺著。老梁就調高座位，盡量保持顧客的滿意舒適，畢竟是服務行業，可不能讓客人遷就自己。
老梁一天最多理過52個頭，那是在二月二；當然也有過不開張的尷尬記錄，那是出道前。
老梁幾乎知道鎮里所有家庭的一些情況，還幫助多達37對的情侶喜結連理。
他平凡又不凡的事迹里除了各種大數據，還有一件小事，有些聊頭。
事情是這樣。
老梁心善，有乞丐或是流浪漢呆在門口，便習慣順手請進來幫他們打理一下。久而久之，就有一個久居鎮里的乞丐習慣了這家「堅守」理髮。他喜歡挑一個人不怎麼多的一天來到這店的門口，等著主人請他進去免費服務。
一天，他又來了，卻是看見店裡沒啥人，便躺在了門口，散發著一股無法描述的氣味，等著老梁去請。
果不其然，盞茶功夫，乞丐就給主人請了進去。一切都是慣例，洗上兩壺水，布置上圍衣，剪上半小時。這前半段，店裡來了不少人，依然是象徵性的進來坐了兩分鐘，匆匆退去，沒有變化。
但等到乞丐頭髮剪了一半，卻見門口進來個西裝革履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後面跟著個年輕點的男士拿著公文包。
老梁知道，這是鋼廠的廠長到了，都是當兵的出身，也相互交際多年了，廠長早已習慣了老友的手法，便去不得別處了。
廠長工作繁忙，時間總是寶貴，眼看有人，還是個落魄如斯的，聞著怪味，似乎是不想多等，便欲離去。可也不知怎的，思考少頃，又轉身坐了下來，還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堅定。
乞丐嘿嘿一笑，露出黑黃門牙，準是從鏡子里注意到了後方這倆奇怪的傢伙，竟然坐的那麼虔誠安穩。
這時，梁師傅依然平穩的拿著剪刀不急不慢。而後面的廠長卻是有一搭無一搭的跟秘書聊起了事情。
乞丐費了半小時，痛快的走了，帶著梁師傅中午剩下的飯菜。
梁師傅換出另一把剪刀，圍衣，同樣給廠長布置上，依然幹練十足，座椅位置都沒有調整，像是給剛剛乞丐一樣，不緊不慢的又剃起了頭。
剃完，廠長正好也是洗了兩壺。
秘密與真相
半個多月了，老梁依然沒有回來，但卻有市醫院任職的人傳來條消息，引得鎮里嘩然。
「老梁胃癌晚期，下不來床了。」
這時，半月前梁師傅做的最後兩個髮型主人站出來闢謠了。
「怎麼可能！老梁半月前還沒事人一個，除了肩周炎厲害了點，哪見他有別的什麼問題？」
「就是，一個胃癌晚期的老人，能從早上一直站到晚上九點？倒是他肩周炎確實嚴重了許多，額頭上老冒汗。」
跟著質疑，大家回憶了老梁堅守歲月最末尾的這段時光。
說來也怪，倒是沒個陰天，可住在鎮里退了休的梁媳，卻是時不時就來店裡，又是帶著熱飯，又是陪著聊天，這之前可是少見。
鎮里的人羨慕老兩口恩愛的同時，也苦惱自己肚子里想朝老梁傾訴的話，再沒法說的出口。
老梁口嚴心善，有文化，鎮子里跟他年齡差不多的人總喜歡來找他坐坐，說說自己遇到的苦惱，讓師傅給出出主意。
可梁媳一來，這些家長里短自然不能再說與他聽，倒是也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妥。
老梁最後的工作時光，依然站如松，行如風，這是他在部隊養成的習慣，所以並沒有一般理髮師的職業病——頸椎病。
細心的人會發現，這些天里，到了飯時，老梁總會聽媳婦的話，放下手裡的活，去樸素的吃兩口。有時，還邀請等候的人，一起進餐，梁媳倒總能遷就丈夫，只要他能安穩的吃頓飯！
回憶進行到這兒，大家心裡其實也就有了數。看著緊閉的老門頭房，尤其是那塊經常貼著告示的老地方，人人都像是有陰雲籠罩，做不出聲。
噩耗來的很快。
三周剛過，病危傳來；再兩日，就下達了死亡通知。
老梁的主治醫生就說了，「胃癌的人走總是很痛苦，可像梁師傅這樣能如此坦然，握著家屬的手，面帶微笑離開的是真不多！老大哥值得敬畏啊。」
按照鎮里的風俗，三天發喪落地便是。可鎮里的人，廠里領導竟都來梁媳家裡勸言:一定要給老梁同志開一個像樣的遺體告別儀式，也讓他的朋友們給他做點什麼。
後來「儀式」那天，發生的一切，卻是真的始料未及。
據說那天陰的厲害，六點半，就陸續有區里領導市裡領導趕過來，未至七點，一輛黑色轎車便停在了「堅守」理髮店外頭。
據說下來的人有外國人也有中國人，他們同樣帶著黑眼圈透著疲憊，像是還沒倒過來時差。面色凝重看著老梁耕耘了三十多年的這幾寸地，站了許久。
八點，幾乎鎮子里各家各戶的代表都到了齊，輓聯花圈擺的都能把這條街給染出莊嚴悲壯的色彩。
儀式就在鎮子後面一片草地上進行的，離著梁媳住所挺近。
十字路口中間站的交警同志，眼看著人流往鎮里後林地涌去，不禁鬆了一口氣。也在暗忖:這到底是誰家的大人物走了，五點多就接到了上頭通知，讓經驗最豐富的他疏通十字路口，就這樣，居然還堵了車。
又是乞丐，又是鎮民，又是領導，還有外國友人。一個規模很小的告別儀式，竟在簡陋的場地，開成了「追悼會」的規模。
老梁身上沒有國旗，手裡卻攥著一條包著發的錦綢，臉色很好看，畢竟這是市裡最有名的入殮師的手筆，當然老人本身就底子好。
悼詞緩緩地走進了人們的耳朵，有關老梁平凡卻又傳奇的一生終於為眾人所知。
長久以來，梁師傅平凡似沙，沒人在意他的經歷，只知道他是個復原軍人，家裡窮，會理髮，習慣幾十年不變。
他們並不知道梁師傅複員後在大使館做過理髮員，做過司機，還做過大使的秘書，學會了英語。
但老梁即便混得足夠出息，資歷也沒的說，更有貴人相扶，卻還是毅然決然將一個重要的機遇讓給了個比自己年輕的人，也就是現在來的駐某國大使。
他的理由很簡單:父還在，不遠行。我是個天生剃頭的人，最希望堅守在這個職業上，請求還鄉。
有人說他傻，有人替他感到惋惜。但從他單獨拿出半天過中元節（鬼節）就能看出，老梁最重的就是感情。
而且，理髮一生，老梁得到了愛情得到了友情，蓋上了二層樓，更得到了除卻虛名外的幾乎一切。
聽完悼詞，鎮里的人驚呆了，他們根本不知道，原來一直樂呵呵手藝高絕的老梁，竟有如此傳奇的經歷。
有些自命清高的人甚至慚愧的低下了頭，而乞丐今天愣是沒露一露自己那黑黃門牙。
這一天，許多人哭了，也不知是為了再沒有人聽自己傾訴，還是因為早已習慣了老梁的雙手。
這一天，鎮北頭十字路口這家「堅守」理髮店，終於又貼出了一張告示，字寫的依然歪歪扭扭。內容如下:
堅守理髮店即日起停止營業，老梁下班了。
落款時間正是他失蹤的那天。
理髮師老梁下班了
理髮師老梁下班了
推薦閱讀：
TAG: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