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抬頭是天堂,那麼地球就是地獄「白003」

黑白酒館?社會故事Vol.002n

小女孩還是哭,眼淚掉在嘴裡變成了糖果。爺爺說,甜嗎?小女孩說,甜。

今天小白迎接了一個新客人,短痛。在他的故事裡我們總能隱隱約約看到世界光鮮背後的慘淡。

當美和丑同時出現在一張臉上,沒有人會以此為美,我們對別人太苛刻,對自己太憐惜。卑微的人不知道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故事原名《獨眼與右臉》

文/短痛

? chapter 1 ?

也是天真過的,曾經幻想過有天我也能在晴朗的天氣里去公園裡散步,悠閑地穿過人來人往的商場,奢侈品店倒是沒有想過,畢竟我對於它們一無所知,沒有幻想的線索。也抱過一絲虛弱的希望,幽暗的日子會過去,我會遇上一個善良的男人,他普通得就像是一把勺子,一張板凳,一塊隔夜變硬的饅頭,但是讓人覺得踏實,讓我能從心底覺得安全。

可每當我這麼去努力強迫自己從腐壞的生活里擠出一點點陽光的時候只要摸一摸自己的右臉,我就徹底崩潰了。我簡直就是被惡魔親吻過的女人,我沒有幸福的權利,可一想到這裡又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不要再奢求希望了,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這可能是我一生里唯一的一點光明的能量。

從出生起我就醜陋不堪,周圍的人不敢靠近,可他們投射過來的目光卻很誠實,他們是想要靠近我的,甚至想要更近的距離觀察我的異樣。毫不吹噓地說我的左臉並不難看,稱得上美麗吧,我真的沒有誇張,真的不是為了滿足一種過度自卑後的虛榮。事實如此啊。我的右臉卻與左臉截然不同,右臉是垮的,該怎麼形容呢?就像是一座精美的蠟像,突然右邊被上帝放置了一個巨大的火爐。蠟化了,我的右臉在高溫下塌陷,移位。與左臉不再對稱,從正面看過來,就像是兩條平行線,長度一樣,粗細一樣,只是錯落開來。

沒人與我談起過我右臉的成因,我沒有父母,從小是跟著爺爺長大的,爺爺靠撿破爛為生,可能是註定的吧,我頂著這樣一張臉也就註定了要撿一生的破爛,不可能有更好的工作,不可能有翻身的機會。我常常反問自己,為什麼要翻身,我為什麼要翻身,難道醜陋就註定是美好的反面嗎?不以貌取人難道不是世人常說的箴言嗎?可就在那個寒冷的冬天,在那個我們住了十多年的橋洞里,雨雪交加的天氣似乎已經讓爺爺知道自己肯定熬不過那個夜晚了,他把我抱在懷裡跟我說,撿破爛,多撿鐵的,多撿瓶子,不要撿鏡子,不要撿玻璃,拿東西容易割到手。

我完全清楚,爺爺是在保護我,保護我的自尊,保護我那一股隨時會熄滅的靈魂。他也不願意讓我看到真實的自己吧。我從沒問過爺爺我的父母是誰,起初是因為我根本沒有父母的概念,後來我明白,如果能說,早就說了,根本不會等我去問,如果我有父母,父母早就來看我了。

? chapter 2 ?

爺爺是在過年前三天走的,那幾天我拚命地在外面撿,只要天暗下來一點我就沿路摸索任何一點對我們來說有用的東西,以往的新年,爺爺都會帶一些麵條回來,可不是平常那種從飯店後廚打包的別人的殘羹剩飯,而是正兒八經去市場里買的,有時是寬的,有時是細的,爺爺不說我也知道,帶回來的是哪種,哪種就是當天最便宜的,快過期的。不過真的很好吃。

我翻了一個又一個垃圾箱,找到了廢舊的車胎,還裝著小半瓶的飲料,廢紙箱,還有不少煙屁股,有的甚至還有大半根沒有燒完。車胎可以燒火,這可比荒草,廢紙,小木枝燒的時間長多了,雖然氣味熏人,不過快過年了,城裡基本沒什麼人了,應該不會有人管。飲料瓶里的液體是粉紅色的,說不定可以倒進麵條里,那樣麵條就甜了,爺爺愛吃甜的。這麼些煙屁股,爺爺見到了一定會很高興的,每次點上一根煙屁股,爺爺的精神頭就會回來,眉頭也漸漸舒展。我知道那是他最放鬆的時刻。

可等我翻過欄杆,踏過綠化帶,回到橋洞下那個用蛇皮袋和紙箱搭建的小屋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太晚了,這個新年只剩我一個人了,爺爺冷了。我把他身上的報紙和塑料袋一片一片的拿開,爺爺已經冷得不再需要溫暖了。那個年,我沒有吃麵條。那個年,爺爺沒抽煙屁股。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哭也哭不出來,胸腔一直在抖動,唾沫咽不下去,手腳發麻,我焦急地大口呼吸。那晚我夢見爺爺給我講過無數次的一個故事。

有一個小女孩,從小跟著爺爺,他們環遊世界,他們的運氣很好,只要肯低下頭,就能撿到好東西,他們一邊走,一邊撿,有時是漂亮的石頭,有時是乾淨的食物,有天爺爺走不動了,睡了一覺,醒來後身體變成了透明的,小女孩大哭,爺爺笑著跟小女孩說,爺爺還在,丫頭不怕,你繼續走,以後爺爺不撿東西了,撿東西的好運氣全都留給了你,以後你會撿到更多更漂亮的石頭,更多更乾淨的食物。小女孩還是哭,眼淚掉在嘴裡變成了糖果。爺爺說,甜嗎?小女孩說,甜。

以前每次講到這裡,我總是不停的問,後來呢?

但爺爺總是不講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那一夜我終於明白了,眼淚從來就不是甜的。

? chapter 3 ?

第二天我跑到公用電話亭報了警,告訴他們橋洞底下有人死了。我想,警察叔叔會給爺爺一個好去處的。雖然他們好像總是很兇的樣子,但現在的我更願意相信他們都是好人。

既然報了警,警察很快就會來,我必須儘快離開這裡,我點燃了一根煙屁股放在爺爺手邊,煙屁股總是很快就燒完了,於是我又同時點了好幾根,才放心離開。我用黑色的塑料袋套在頭上,又戴上了一個撿來的男士的鴨舌帽,小心翼翼地走在明晃晃的大街上。

後來我天真的以為我的運氣真的變好了,我撿到了一個厚厚的紅包,我站在原地望了一會兒,確定沒人要才偷偷打開。嘖,裡面全是廣告紙,肯定是有人在惡作劇吧。突然從遠處跑來幾個拿著煙花的小孩兒,沖我傻笑。我壓低帽子,往逆風的方向里跑。

那段日子我睡在不同的亭子里,就是路邊常見的那種,小區里的亭子我不敢進,生怕會有保安要欺負我。但即便是沒人管的亭子我也不敢住太久,我一直往前走,同一個方向。我來到一個工地,過年了,工人們都回了老家,應該是沒有人的,但還有一些鐵皮屋子沒有拆走,那應該是原來施工時工人住的吧。我在鐵皮屋子門口轉了二十幾圈,確定沒人才走近了。

我用食指頂了頂門,動了。門是虛掩著的,裡面還有鐵架子床,四張,上下鋪的那種,只有靠門的那張下鋪上有被褥,我用手摸了摸,坐上去,心裡高興又忐忑,就像生怕坐壞了似的。我挪了挪屁股,膽子大起來,一頭躺了下去,帽子都沒脫就睡著了。

半夜,我聞到一股酒味,我有很糟的預感,是個男人,一個喝醉的男人,我習慣性地壓頂帽子,把黑色的塑料袋裹住自己的臉。那男人迷迷糊糊的,一會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會兒坐在地上,他似乎沒看見我,他還在喝。嘴裡嘟嘟囔囔的,大概是工頭沒給錢,沒錢回家過年,老婆在老家跟別人好了之類的事情,我不太懂他的悲傷,再沒錢,還是有錢買酒喝,日子怎麼說都算得上是過得去吧。

突然他朝床上看了過來。我不敢起身,好像以為只要一動不動就會與床鋪融為一體似的。他的呼吸變輕了,手腳也輕了,他的一隻手緩緩地摸了過來,一把掐住我左邊的乳房。「媽的,老子做夢呢嘛。」我還是一動不動,任憑他的身體壓了過來。我是恐懼的,恐懼他,也恐懼自己。我害怕他欺負我,但我更害怕他看到我的臉。我的害怕只是自己的害怕,但如果我看到他對我害怕,那我就是害怕自己了,那我就完了。

我完了。

那一夜我的褲腰被扯破了,衣服也是。帽子被擠掉了,頭上的塑料袋還緊貼著我的臉。他弄疼我了,他不停地掐我的肉,但時間並不長,沒多久他就沒了力氣睡了過去,嘴裡還嘟囔著還錢之類的內容。第二天我也沒走,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會怎麼樣,但我就是不想走,可能是我的命太賤了吧。我希望跟著一個男人,無論這男人是什麼樣子,能跟著一個人,心裡就覺得踏實。更何況,他確實摸過我了,被摸過了會生小孩,我也不知道這個念頭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我確定爺爺沒有對我說過這些。

早上他起身就往外走,有稀稀拉拉的水聲,應該是撒尿去了。

但他一回來,看到床上的我,果然還是被嚇到了。

「哪來兒的東西,滾出去。」

我立馬坐起身,雙手捂住臉。

我從指縫裡瞧他。他眯著眼睛往我這邊看。嘴裡嘟囔著什麼,我聽不見。

「媽的,那個..不是做夢。」他撓了撓自己腦袋上亂糟糟的頭髮。

「昨天晚上,那個,我。」他使勁皺著眉頭。

「不對啊,你哪兒來的。」他睜大了一隻眼。

「我可沒錢。」他歪過腦袋又後退了兩步。

我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把手放了下來。

我發現他並不驚奇。

「你不是賣的吧。」他湊近了點兒問。

「我不是賣的,我是撿的。」我說。

「什麼玩意兒。我沒錢啊。昨天晚上我把你怎麼了?」

「你掐我,褲子也破了。」

「我弄的?」

「恩。」

「這錢我賠你。賠了你你就走。」

「我沒地兒去。」

他又撓了撓頭,從褲袋裡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煙,點上了一根。

「哎,我沒錢的。」

「我不要錢。」

「那你要什麼?」

「我沒地兒去。」

「你沒地兒去也不能訛著我呀,我沒錢。」

「不訛你,我不要錢,我撿破爛,能養活自己。」

「你頭怎麼了,黑乎乎的。」

我不知道哪兒來的膽量,一把就把塑料袋扯破了,就像昨晚他扯破我的褲腰一樣兇猛。

「是塑料袋啊。」他湊近摸了摸我手上的破袋子。

要不是這麼近,我也不會發覺他的一隻眼睛有問題,左邊的眼睛白白的,眼皮耷拉著。

「你眼睛怎麼了?」我問。

「瞎了一隻,沒事兒,還有一隻,看得見,看不清,夠生活。」

我心裡一陣竊喜又一陣心疼。

「我跟著你,好不好....那個...我不要錢。」我說。

他的煙抽到了燙嘴的那一口,整個人一下子跳了起來「呸呸呸」

看樣子真的是很燙,那一刻我想起爺爺,爺爺總抽煙屁股,卻從沒見他被燙到過。

他在床邊坐了下來,又摸出一根煙。點上,猛抽了幾口,頭一沉,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

「成。」

? chapter 4 ?

從那天起,我就一直跟著他。日子也跟著暖和起來。

嘖,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我們在床上待了好幾天,餓了就起床吃面,他有好多麵條,不用煮的,開水一泡就能吃。他說,那叫速食麵,好吃。我也覺得好吃。吃完了繼續待在床上。他不掐我了,就摸摸我的肉,有時讓我覺得癢,有時讓我覺得暖。新年過完了,他就帶我上街去,說要賠我的衣服。我趕忙戴上帽子。帶我去了好幾個店,裡面的衣服只有三種價格,二十的,六十的,跟一百的。他給我跳了兩件二十的,一件一百的。二十的是褲子,和上衣,一百的是個大襖子,厚實,暖和。

之後他就帶我穿過了好幾個街口,進了一個屋子裡。

屋子裡暖和,大襖子都不用穿了,

突然走出來一個女人,那女人跟他聊了一會兒,又走過來看我。

「媽呀,什麼玩意兒啊,你當男人都是瞎子啊,這臉誰要啊。」

他趕忙看了看我說「沒那麼難看,沒那麼難看,便宜點就便宜點。」

「滾滾滾,我們開店做生意的,別添晦氣。」那女人說著把我們趕了出去。

我很難過,我知道他眼神兒不好,所以他看不清我,可是這下好了,那個女人告訴他了,我很難看。他可能會不要我了吧。他一個人走在前面,似乎不敢看我了。我就這麼一路跟著。我們回到那個鐵皮屋子,他點了根煙,還是不說話。

我問,剛剛那人是做什麼的。

他說,是有錢人。

我問,你要把我送給有錢人?

他說,恩。

我說,不要,我就跟著你,我不要你錢。

他甩掉煙頭,打了我一巴掌。

過了很久,他說,工頭不給我錢,你跟著我,我們誰也活不了。

我問,工頭為什麼不給你錢。

他說,我眼睛不好,好些活兒不能幹,就搬搬磚頭,砌牆都砌不直。

我說,那就搬磚頭。

他說,老闆說,搬磚頭沒合同。

我說,沒合同就沒合同。

他說,沒合同,他就抵賴,就說沒叫我去搬磚頭,是我瞎添亂。

我說,所以他不給你錢?

他說,是。

我說,你沒錢了,還給我買新衣服,你真好。

他沉默了好久,哭了。

我湊到他跟前摸了摸他的大腿。

他問,你摸我大腿幹嘛?

我說,你總摸我大腿,一摸我就癢,一癢我就想笑。你別哭,要笑。

? chapter 5 ?

從那天之後,我就一直跟著他,他沒告訴我他叫什麼,也沒問我叫什麼,我們就這麼過著,後來他換了一個工地幹活兒,我也跟著,他的工友笑話他找了個丑婆娘,他就打人家,我上去拉他,他就收手。他私底下跟我說,他才不是真的要打,就是要嚇唬嚇唬人家,你聰明,懂得拉著我,給我台階下,這樣別人以後就不會說了。

我說,還是你聰明。

我每次一說他聰明,他就傻樂。

我就喜歡看他傻樂。

半年之後,他老婆上來問他要錢說是孩子要上中學了,必須拿三萬塊給她。

我躲在他身後,不敢做聲,但我還是看見了,他老婆確實比我好看。

他一手護著我說「兒子不是我的,我憑什麼給錢。」

她說「你個王八,嚷什麼。」

他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早就跟人家好了。」

她說「還不是因為你無能,你就不是個男人。你給不給錢。」

他說「給你個蛋。」

她說「沒用的蛋。」

那次之後我漸漸懂了事情,男人摸女人,女人是不會生孩子的。

雖然嘴上說不給,但我知道他還是會給的,他開始到處跟工友借錢,開始搶活兒干,他說,他要上樓去,在樓上蓋房子,比在地上搬磚頭掙得多。嘖,人不能著急,不能奢望,一著急,一奢望,就要倒霉。

他眼神兒不好,從樓上摔下來,死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那段經過,或者說,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描述那段經過了。

爺爺死的時候,我哭不出來,

他死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哭出來了。

同樣份量的難過,一個哭不出來,一個哭得出來。

我明白了,原來爺爺跟他是不一樣的,原來感情跟感情是不一樣的。

我當天就報了警,我知道,如果我不報警,這件事肯定就會跟沒有發生一樣,管工地的大老闆會花錢把他和他的死訊統統處理掉。我聽他說過,工地上死人是常有的事情,傳說,一棟大樓總要死一個人,要是沒人死,就填些死貓死狗進去,這樣地基才穩,樓才不會倒,那些屍體是鎮宅的。但沒有人會知道,也不能讓人知道,知道了,樓房就蓋不起來了,老闆就要賠大錢了。

我又要走了,我不知道該去哪裡,可能去哪裡都差不多,這一次,我沒裹塑料袋,沒戴帽子,我什麼也不怕了,我就這麼往逆風的方向里走。我想起爺爺說的那個故事,眼淚會變成糖果。我一直認為,糖果是甜的,現在想想,糖果也不全是甜的吧,酸的也是糖,鹹的也是。我含住屬於自己的糖果,突然就不害怕了。

(完)

短痛:青年作者,男,91年生人,著有短篇小說集《孤獨的孩子,提著易碎的燈籠》合集《一人一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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