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低端勞動力」建造了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文史宴
古往今來,任何一個城市的繁榮,都少不了大量基層體力勞動者(亦即某些人口中的「低端勞動力」)的辛勤工作和付出,他們不但了滿足城市居民的各種需求,而且壯大了城市的規模,參與城市精神的塑形,促使城市產生可喜的變化。
一千年前的宋朝,正是他們的不懈努力,打破了城市中封閉、嚴苛的居住制度,催生了繁榮的商業都會和娛樂天堂,使城市中充滿了自由、快樂的氛圍,中國也因此出現了當時世界上最偉大、最先進的城市——汴京。
軍事據點與商業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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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古時代城市的產生方式,不外乎軍事與商業兩種。中國還在新石器時代的時候,兩河流域因為戰爭的頻繁和軍事技術的發達,各族間的多次征服使氏族的壁壘早早的被打破,商業因為自由流通獲得極大的發展,很多商業集市通過宗教的紐帶,演變為城市。
而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雖然已經出現了五帝之類的軍事霸主,但他們不過是鬆散的區域聯盟的盟主,其影響並沒有深入各氏族內部,也沒有造成氏族解體。
被認為對應堯帝的陶寺文化
當時中國最發達的黃河流域,諸多氏族之間勢均力敵,萬國千城長期對峙,各氏族的軍事堡壘成為最早的城市,這在近年發掘的大量城址中已經得到證明。因此,這些軍事據點演變而來的城市,將來即便商業繁盛,也容易受到軍事政權的管束和控制。
這種情況經歷夏商周三代,雖然王權在逐步加強,但氏族之間始終未能充分整合。商人很多時候是為本氏族服務的,而不是自由經商,所以當時的商業是氏族之間的事務,受到氏族(加強版就是封建邦國)的管束較多。
比如交易有規定的時間,《易經》說,神農氏「日中而市」;有固定的場所,如《管子》所謂「百乘之國,中而立市」,只能在規定的商業區買賣,其他地方不許做買賣;對交易的商品有嚴格的規定,很多東西不準賣,《禮記·王制》裡面規定了大量「不粥於市」的東西,包括各種禮器和違背自然規律的產物,都不許買賣。這些文明早期的特有現象,對中華文明的性格有深遠的影響。
到春秋戰國時期,隨著戰爭的擴大,軍事技術的躍進一日千里,爭霸戰爭和兼并戰爭持續不斷,氏族才紛紛解體,重新融合,戰國時代的商業也達到上古的高峰,臨淄、定陶等城市因為商業的發達而成為繁華之都。
但是,戰國爭雄,最終取勝的是奉行極端軍國主義的秦國。秦王朝對社會進行全面管制,商業由官府壟斷,在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加強政府的角色,軍事暴力的升級版——專制皇權成為城市的核心力量。
秦國的國都咸陽,在戰國時代遠遜於關東六國的首都,統一以後才藉助著強制遷入六國貴族才發展為大都市。咸陽以宮室為城市的中心,宮室面積達到城市面積的一多半,居民、市場和作坊都根據宮室的需要來安排;地方郡縣則以政府官署等行政機構為城市的核心,一切都圍繞著政府打轉。
咸陽宮室之阿房宮
對城市生活的管理也形成制度化。城門每天早晨開啟,夜間關閉;晚上執行宵禁,不許居民上街,違者重罰;在居民小區外面修圍牆,只設幾個門,稱之為「里」或「坊」,里坊的門早開晚關,設專門的里正管理,限制居民的活動,同時也限制「盲流」進城居住;市場也是中午開晚上關,而且類似的商品被規定集中買賣,跟如今的超市完全相反,這幾條街只賣魚,那幾條街只賣肉,買個菜要跑好多地方。總之當時的城市規劃是以方便政府管理為方針,至於居民生活是否便利不在考慮之中。
雖然以上內容多是周代的遺俗,但春秋戰國以來,這些辦法在經濟發達的關東諸國,很多時候已經開始鬆動了,而進入秦朝以後又因為政府的強大,得到嚴格的實施。後來的漢朝基本承襲了秦國的制度,這一套辦法就流傳下去,陸陸續續的用到隋唐。
所以秦漢以來的城市,居民是很不自由的,生活也相當的不便,唯獨政府管理方便,而且在城市裡想幹嘛立即就可以干成。
關中與關東,北朝與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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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嚴苛的制度,由強大的軍事彈壓能力保證執行,適用於秦國這種經濟不發達、不複雜,軍事氛圍卻異常濃重的地區。但是歷史總會發展,古代專制制度對社會的控制力有其上限(比近代低很多),人民為了謀生,努力勞作,必然會促進經濟發展,在一潭死水之中蘊含著新變。
這種新變首先出現在關東地區(函谷關以東的六國故地)。
上古時代,關中、關東的文化很不一樣,兩個區域長期對立。關中憑藉四塞險固,主要是秩序提供者,秦仗關中吞併天下,西漢建都關中則是為了佔據有利地勢,與東方新封的諸侯(包括漢初的異姓王和後來的劉氏同姓王)對峙,所以其軍管性質都很濃重,漢代關東人進關中是要登記的,而且有不準帶馬匹之類的很多限制。
關東則是文化、經濟的中心,因為水運便利,土地肥沃,關東的農業、商業都十分發達;因為缺乏強力管制的傳統,關東社會活力四射,文化繁榮,對專制皇權認可度較低。
所以當漢光武帝劉秀以關東豪族為統治基礎,建都洛陽時,受關東社會風氣的影響,宮室的面積已經明顯小於西漢。東漢末年,曹操建設鄴城是對城市發展史上的一大變革,此後宮室雖然確定了城市中軸線的中心位置,但是進一步縮小,居民區增大,經濟對城市的影響在增加。
十六國與北朝的都城,不論是北魏的洛陽還是北齊的鄴城,均以曹魏的鄴城為範本。而關中經歷了幾百年的衰落,西魏、北周的都城長安城市衰落,宮室規模也很小,到隋文帝統一南北,才以關東都城為範本,重修了長安大興城,這也可以視為關東對關中的文化征服。
曹魏實質上的統治中心——鄴城
但是,如果僅止於此,城市的商業氛圍依然無法從政治氛圍中解放。隋唐時代,城市依然實行宵禁,坊門依然早開晚關,市場依然有營業時間限制,市民依然受到很多管束,生活依然十分不便。
第二次轉機出現在東晉南朝。西晉滅亡,司馬睿逃亡江東,靠南北士族的支持建立東晉,皇室不論權力還是資源都遠遜於從前,所以對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缺乏規劃能力,只能勉強建設好宮城,宮城外面就放羊式管理了。
本來南京一帶就有多條河流,地形複雜,加上皇室無力管束,形成了自由的街道和集市,城外還有草市補充,人民生活相當自由和便利。大士族如王導、謝安居住的烏衣巷,也被包圍在一般居民的巷陌之中,還有許多上下層人士共同活動的公共空間——佛寺,統治階級與人民也不再像以往那樣上下懸隔,分區居住,市民的意識正在萌芽。
烏衣巷口
後來南朝的宋、齊、梁、陳四朝,皇權復興,雖然對建康城進行多次擴建,使之豪華、壯麗,但也改變不了已經形成的城市風尚,中國歷史上第一座市民大都會正在成型。
然而南朝的皇權始終受到士族掣肘,政府的軍政實力不及北朝,在長達百餘年的南北戰爭中日見頹勢,最終,隋文帝楊堅消滅南陳,統一中國。
楊堅猜忌心特重,為免有人據形勝之地割據,以拆除名城大都為樂。篡位之初,楊堅平定相州尉遲迥的反抗,拆毀了尉遲迥的大本營、北齊的故都鄴城,但是鄴城的格局終歸是在長安大興城再現了;平陳之後,楊堅又拆毀建康,且無意予以重現,建康的市民傳統似乎要從此中斷了。
但是好的東西總會引人嚮往,楊堅的專橫被他的兒子隋煬帝楊廣親手結束。隋煬帝年輕時是平陳戰爭的主帥,平陳過程中被南方高度發達的文化征服,不但醉心於南方綺麗的文學,而且還投入了南方的佛教宗派天台宗,成為江南士族的代言人。
所以當隋煬帝即位後,營建洛陽城時,受到南朝建康城的影響,就不那麼嚴格的講究以宮室為中心的城市布局,而是對洛陽的山川形勢進行妥協,使宮殿處於洛陽城的西北角,而不是強求座落在中軸線上。因為洛陽成為大運河的中轉站,商業極度繁盛,外來人口絡繹不絕,隋唐的洛陽接續南朝的建康,蘊藏了產生的新變的可能性。
唐宋變革:從洛陽到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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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建康的傳統沒有完全斷絕,但隋唐畢竟一直在實行帶有秦漢餘緒的坊市制度,即使是在洛陽,居民也依舊要忍受秦漢時代的那些不便。但是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和唐朝皇權的衰落,坊市制度逐漸走向了破產。
因為經濟的發展,城市居民對生活品質的追求日益提高,他們需要更多的商品、更多的服務,這就吸引了更多的外來人口;他們還需要更方便的購物方式,這就對只能跑遠路去市場買東西日益不滿;他們還需要夜生活,晚上沒地方買東西越來越變得不可容忍。
唐朝前期,因為國力強盛,政府強大,還能約束一時;安史之亂後,大唐的威望一落千丈,政府對民間的管理力不從心,城市居民遂開始大張旗鼓的破壞坊市制度。
長安城——規整的坊市
首先,坊與坊之間出現了許多小攤販,賣餅的賣餛飩的所在多有,而且24小時營業,十分便民;然後就出現了有固定營業場所的旅舍、酒肆,西市、東市附近的崇仁坊、延壽坊成了新的商業區,比東西兩市還要繁盛;再往後,就出現了夜市,崇仁坊等地「晝夜喧呼,燈火不絕」,宵禁令也形同虛設,與唐前期每年只有元夜前後幾天允許市民上街娛樂,即所謂「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已經恍同兩個世界了。
長安如此,遑論氣氛更活躍的洛陽。洛陽連市區都在大力擴張,不但在大運河畔形成了新市場,而且在王戎墓一帶形成了新市區,向特大城市的方向發展。而這些成就,都離不開外地人的生產、販運和消費,這其中雖然不乏富商大賈,但更多的還是基層體力勞動者。
不過,此時的坊市制度雖然出現了鬆動,但並沒有從法律上終結。站在朝廷的角度,這些做法依然是違法的,只不過朝廷不嚴格執法而已。要將這套不合理的制度最終埋葬,還需要新的歷史契機。
唐朝滅亡以後,長安、洛陽都受到重大破壞,五代政權除後唐因為以繼承唐朝為名,定都洛陽外,其餘的四朝後梁、後晉、後漢、後周都定都於汴州,亦即是後來的東京開封府。
開封是漕運之都,是多條運河和合流的交匯處(汴河、黃河、惠民河即蔡喝、廣濟河),其交通便利更勝於洛陽。而且開封歷史上只做過戰國時代魏國的都城(大梁),年代久遠,影響不大,歷史包袱較輕,五代政權一般又不是很穩固,於是開封城遂在大運河的加持下開始迅猛擴張。
水運樞紐開封
即便是周世宗有意對開封城進行規劃,也不過為政府劃定一些辦公用地,其他地方則隨便百姓建房開店,到宋初,開封已經不是一座以坊為主要居住區的城市了。
但是坊市制度畢竟有利於管束人民,減少統治成本,是統治者喜歡的制度,宋太宗和宋真宗都想恢復宵禁制度,而事實卻讓他們的如意算盤難以打響了。
此時居民沒有用土圍子一樣的坊牆圍起來,往往對街開門(坊市制度下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員允許對街開門),要出來走走,巡夜的官兵因為照看面積太大根本無法儘管。
更重要的是,開封因為無險可守,屯駐了大量駐軍,需要運河的物資補給,運河上的船隻日夜不停的卸貨,運輸的人也需要消費,於是運河邊因為外來人口的需要,最先打破政令的管束,「倉前成市」,日夜不停,為了招待其中的富商大賈,沿運河又修建了「十三間樓子」等賓館和飯店。
一整套制度,如果有一個地方被突破,其他地方也會被跟著突破,而宋朝的皇帝除宋神宗等個別人之外,一般不會喪心病狂的去跟全社會作對。於是,宋太祖時,即下令不禁止夜市,百姓在三更之前可以在街上行走;宋太宗時,居民住宅「侵街」、沿街設店蔚然成風;宋真宗時,仍有坊市制存在的城市,夜間坊門也不再關閉;宋仁宗時,只要交稅,允許臨街開店;此後開封府的夜巡制度取消,城門也不再按時開閉,坊市制徹底破產,城市逐漸轉變街巷制。
在大量外來人口尤其是基層體力勞動者的努力下,坊市制度終於崩潰,幾千年來城市以軍事、政治為中心的定位受到動搖,商業在城市中的地位前所未有的突出,得到解放的市民開發出豐富多彩的城市生活,東京汴梁成為那個時代世界上當之無愧的最偉大、最文明的都市,其夢幻般的繁華依然呈現於《東京夢華錄》與《清明上河圖》之中,至今仍令人心嚮往之。
清明上河圖——開封盛景
大城市與基層體力勞動者是共生共存的關係。畢竟社會只有分工不同沒有貴賤之別,就算技術含量有高有低,但沒有「低」,「高」又靠什麼支持呢?大城市提供工作機會和更好的發展機遇,基層體力勞動者則保障大城市的運行和發展,不是挺好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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