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薄霧下的星空
一、
冬夜中的餐廳越來越冷清,服務生已經是第四次走過成蹊的桌旁。
「不用加水了,謝謝。」
對方報以職業性的微笑,杯里的那片檸檬看起來也冷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許久,他終於站起身,披上大衣準備離開。突然,寒風卷著街上的聖誕音樂破門而入,一個女孩衝進餐廳,和他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對不起!」女孩看他一眼,愣住了,「哎!成蹊?是你嗎!你一定等了好久……」
「也沒多久,」成蹊笑著為她挪椅子,「我大概考慮過在這兒坐到明年,反正也沒幾天了。」
「我真是太混蛋了。」女孩扶著額頭坐下,不敢看他。
「沒事兒,我賺了四杯檸檬水呀。」成蹊舉起杯子誇張地喝了口,葉子噗一聲笑了。
「今天真的是笑不出來,」她嘆氣,「出版業可能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美好。小城的國企,人與人之間總是充滿偏見,勾心鬥角。來了北京才知道,也沒比老家的國企好到哪裡去……」
「北京好玩嗎?」成蹊苦笑,努力轉開話題。
「啊!有很多從小就想去的地方!」
「最想去哪兒?」
「有好多!」她掏出手機,打開記事本。
「你不會還列了個願望清單之類的吧?」成蹊一把搶過她的手機,「我看看……站在紫禁之巔自拍……哈哈哈,好俗氣!」
「有問題嗎?不敢承認想自拍才叫俗氣!」
「坐三輪車游後海?這個真沒有了,都什麼年代了,太土了。」
「你夠了!」 她拍桌子。
「你等等,在晚上零點仰望北京的星空?哈哈哈,北京,這裡是北京!我一北京土著都沒見過幾次星星……哎?你怎麼了?」
她捂住臉,淚水從她兩頰滑落。成蹊慌了。
「對不起……我們不一直都這麼說話的么?」
她做了個「打住」的手勢,用紙巾擦了擦眼角。「我今天過得不大順。」
服務生突然插進來,將西冷牛扒放在他們面前。
「對不起,我得先走了。」她沒有看成蹊,直接提起大衣,頭也不回地衝出門外。
只留下成蹊和服務生面面相覷。
***
事實上,葉子在上班第一天就見識了這裡的待客之道。
走進辦公室,她說「大家好!」沒人回頭。「我是新來的編輯。」沒人作聲。
她環顧了一眼,四下三十多張電腦桌只零落坐著三個人,空桌子上堆滿書籍和稿紙,有些還擺著老式顯像管的顯示器。戴著鴨舌帽的大伯在看報紙;穿著寶石藍色衝鋒衣的年輕女同事不停滾動著電腦里的文檔,滑鼠被她折騰得咔咔作響。而面前那個中年女人翻稿紙的頻率從沒變過。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葉子問,雖然自己也不知道在問誰。自然,還是自討沒趣。
干站了一會兒,葉子索性隨便找個位置坐下了。鴨舌帽大伯收了報紙,轉過身來上下打量葉子。
「編輯?這兒還能新招編輯?」
「我畢業後在老家鐵路局工作了幾年,感覺確實有點浪費人生,做出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工作。」葉子說。
中年女人「嗤」地笑出聲。「誰關心你真正想要什麼啊?這兒是北京。我還想要每天上班的時候桌子上放著杯紅酒呢。」
葉子手心冒汗。
那台老吊鐘的分針轉了一圈又一圈,沒人告訴她該幹什麼。過了11點,陸陸續續地有人走進來坐下;下午三點之後,辦公室差不多坐滿了。每個人都行色匆匆,不是在敲鍵盤就是在打電話。
「搞不完今晚又要加班了!這都年底了!」穿衝鋒衣的女孩用力撓頭。
「既然這麼多事情,那為什麼大家都來這麼晚呢?」葉子問。幾個同事互相對視了一眼,彷彿這個問題問得很荒謬。
「打住,打住,」中年女人說,「我求求你別說話了,簡直沒完沒了。你去樓上仲平老師那裡拿一下改好的《潛行家》影印稿,錄進電腦,然後列印一份給我。」
「只上一層樓不要坐電梯,節能減排啊!」鴨舌帽指了指走廊另一側,「我們現在都走樓梯,全民健身嘛!」
安全通道的台階好像很久沒打理過,每一寸都凹凸不平,新鞋是為了上班特意買的,越來越磨腳。樓梯間的燈泡也壞了沒換,葉子眨眨眼睛,適應了囚房般昏暗的光,才慢慢爬到上層。擰了兩下,門沒開,是單向鎖。
「不是吧,真的要搞這一套?」她用力錘了兩下門,然後貼著門喊:「有人嗎?」門那邊一片寂靜。
走回下一層,門果然也鎖著,怎麼敲都沒人應聲。她從樓梯扶手的縫隙望下去,根本看不到盡頭,一層又一層的,像是無盡而沉默的螺旋。
她索性脫了鞋子,步行下樓。每走一層,雙腿反而變得輕鬆一些。到腳掌失去知覺的時候,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哼起《北京歡迎你》,非常溫暖的一首歌,她想。
繞回到大樓正廳,牆上的鐘已然過了六點。 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電梯口,居然是成蹊。
「上班文化挺特別的啊。」成蹊指指她的赤腳。
「這家出版社確實是極品。」
「我家離這不遠,想著你也應該快下班了,所以過來當面說聲抱歉。」
「昨天是我不好啦,」葉子晃了晃手裡的鞋,「不過你看,這就是我夢想中的工作。」
二、
周末,成蹊特意挑了一家看起來俗氣得要死的館子。葉子審視那個雕花吊燈時的表情,弄得他一直忍不住想笑。
「你其實吧,是挺混蛋的,」成蹊說,「網上有些段子不就是教女孩子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要讓男人等到心態爆炸嗎?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不過一想到我跟這女生已經認識兩年了,居然第一次見面就被放鴿子,整個心路歷程還真是五味雜陳。」
「對不起,我知道錯啦!其實一直想當面對你說聲謝謝的。要離開那個小地方來北京,我一個人根本做不出這種決定。幸虧認識了你。」
成蹊突然笑得好像日本恐怖電影里的男主角。
葉子瞪大了眼睛:「我怎麼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吃過霸王餐嗎?」成蹊小聲問。
還沒反應過來,成蹊就拉起她的手向外奔去。剛跑到門口,葉子掐住成蹊的胳膊:「我包還在裡面!」
「不行,這麼刺激一事兒怎麼能讓個包給毀了!」
兩人裝得談笑風生,走回去淡淡地拿起包。
然後輕鬆優雅地挽起手,再走出門。
面帶微笑與門口的服務生點頭致意。
轉身進入安全通道,撒開腿就跑。
這是十九樓啊。跑出大樓,肺都喘裂了。
「還,還好老娘沒穿高跟鞋!」葉子掄起包就往成蹊身上砸。
「哈哈哈,還有,還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
地下停車場空蕩蕩的,成蹊牽起葉子的手,躡手躡腳溜進去。他們轉過無人看守的警衛室,在角落裡,一位大爺遠遠朝他們招手。
葉子興奮得幾乎跳起來:「哇!這三輪車!」
那台老式三輪車看起來像是上個世紀的古董,但保養得很好,每根木頭都像盤過的核桃般泛著溫潤的光。她跳上皮座椅,晃了又晃,彷彿小時候第一次坐上鞦韆。騎在前面的大爺點點頭,車子動了起來,冬日的陽光稀疏地穿過樹杈。
成蹊說:「奐叔不能帶我們去後海,所以我們去景山。」
像終於發現了什麼秘密一樣,葉子滿臉愧色地轉向前座:「奐叔,您載我們兩個,應該很辛苦吧?」
「嗨!全民健身!我這鍛煉呢,恨不能多拉幾個。我這輛寶貝車能拉得很。你們倆都太瘦了,得多吃點兒。」
葉子不可思議地看著成蹊。
「成蹊這孩子皮得很,小時候來我們家玩兒,看到桌上切好的西瓜,每塊都咬上一口,然後就跑了!」奐叔說話樂呵呵的,連大氣都不喘。
來到景山頂,葉子終於知道成蹊為什麼帶她來這裡了。在萬春亭邊,地上鑲著一塊銅牌,上面是「北京城中心點」五個大字。
「知道嗎,這兒也叫萬歲山,下面就是紫禁城。」成蹊指著山下,紫禁城的全貌在她眼前展開。 「沒錯,我們現在正站在紫禁之巔,你可以開始你的自拍了。」
斜陽照在橙紅色的牆上,風穿過竹林,迎面而來,感覺很遠又很近。葉子突然問:「那個霸王餐的賬單你早就偷偷付掉了,對吧?」
成蹊笑而不語。葉子從側面偷看他,有那麼一兩個瞬間,似乎能看到奇異的光在他眼中閃動。風有點冷,不過沒關係了。
過了好久,成蹊才說:「北京歡迎你。」
三、
混熟了以後,同事們其實沒那麼混蛋。他們也沒有看起來那麼忙,甚至有可能是太閑了,所以必須假裝很忙,來逃避出版社經濟效益一天比一天差的事實。其實,除了讓葉子手打書稿,也是真的找不出其它活兒給她幹了。
四下沒人的時候,穿衝鋒衣的姑娘還會偷偷問葉子是不是單身。葉子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看來是有發展啊。哪認識的?」
「認識挺久的了,到了北京才見面。」
「嚯,太老套了吧!」「衝鋒衣」拿出手機,給她看一個應用。「這個沒聽過?以你的條件,在這個上面一天約幾百個都不是問題。你看,左邊劃一下是不喜歡,右邊劃一下是喜歡。多簡單,何必只跟一個吊著啊!」
葉子搖搖頭,笑了:「他不一樣。」
「男人可不這麼想。玩玩這個你就知道了,給你點了喜歡的,還會去喜歡幾千個別人。都是互聯網把男人給慣壞了,總覺得自己機會特多,也不看看自己長什麼樣……」「衝鋒衣」越說越來氣,身後一聲咳嗽打斷了她們,主編來了。她們趕緊坐正。
「葉子,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他說。
在辦公室,主編扯了一通文學理想和商業環境,又說到出版業不景氣,市面上都是爛書,劣幣驅逐良幣。最後才終於說到正題:「上面突然下來政策,說我們得收緊辦公空間,人員上,年前也會有變動……」
「是不是說,我這份工作沒了?」
主編嘆氣:「因為你還在試用期,我感覺你的工作量也並不飽和……你看,只有幾天就到年底了,你的能力,可能在別的地方可以發揮多一些……」
他大概還說了許多開脫的話,但葉子已經什麼都聽不清了。
我是不是心血來潮?她問自己。
我是真的希望生活在別處嗎?或者我只是沉迷於用「生活在別處」這樣的詞語來描述自己?
夢想?還是白日夢?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主編辦公室,怎麼收拾好桌子,與「衝鋒衣」道別的。她也不記得是怎麼離開那些曾經讓自己心馳神往,卻又同時恨意難消的霧中樓宇的。
直到街上的冷風把她吹醒,她才意識到,自己抱著一堆無用的稿紙已經走了好幾公里。 人很冷的時候可能真的不大能感覺到累吧。
她在路邊坐下,抬頭才發現,這幢大樓就是和成蹊吃霸王餐的地方。居然下意識地就走到了這裡,她幾乎都開始微笑了。在那些鋼筋水泥里,也許真的需要有個特別的人,才能給自己勇氣吧。她忍不住想往樓里看,似乎能看到成蹊在上面牽著她的手,往樓下狂奔。
而那個身影越來越近,如同真實發生。
安全通道里終於衝出來一個人影。是成蹊,沒錯,是真實的成蹊。
只不過身邊的女孩換了個人而已。
成蹊看到葉子,一臉錯愕。
葉子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來。
成蹊努力伸直腿,「這是葉子,我一朋友,這是……」
「朋友?」葉子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對每個女的都用同一招?」
「什麼?你可能理解錯了……」
葉子轉身就走。成蹊想要追上她,但她直接坐上一輛計程車,拉上車門,揚長而去。
「那哥們兒還在後面追呢!」司機看了看後視鏡。
「男人可能都被慣壞了。」葉子面無表情地說。
四、
行李本來就不多,只用小半天她就收拾妥當。已經很晚了,外面幾乎沒人,積雪被拋棄在路旁,還沒關門的商店裡傳來《Jingle Bell》的旋律。這是平安夜了,他們說救世主就在今夜降生,從此以後,一切都是新的。
新的總是好的嗎?葉子呼出的氣息像霧融在夜裡。也許有無數人的呼吸都融在這夜裡,所以抬頭才是霧蒙蒙的一片。
這段小小的冒險,大約就應該以這種丟臉的方式結束了吧。常有的事,世界總是先給你看到一些希望,然後隨手便將光明掐滅掉。確實很痛苦,但人生畢竟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的。
有時你得接受現實,比如:辭新迎舊。
成蹊說得可能是對的,這裡是北京,這裡怎麼可能看得到星空呢。
「葉子!」一想到這個人,居然身後就傳來他的聲音,真是奇了。
「你怎麼就那麼陰魂不散呢?」葉子說。
「這次我又等了很久啊!你電話都不接。」成蹊說。
「我得走了。」
「我帶你去個地方,就一會兒。要去哪兒以後也能去。」
「我是說,我要離開北京。」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走之前,你一定得去看看這個地方,不然你會後悔的。」成蹊說。
「無不無聊,你對誰都這樣嗎?」
葉子頭也不回,徑直往前走。成蹊消失了。難道這次真的是幻覺?葉子腦子裡一片混亂。
「喂!就算不後悔,你難道不想再坐一回這個嗎?」在她身後,成蹊騎著那輛老式三輪車遠遠追了上來。
葉子終於忍不住笑了。
***
三輪車平穩穿過冷冰冰的街道,轉了幾個彎,人流開始讓空氣變熱。
「她是小時候跟我一個大院的,同姓,就像妹妹一樣。」成蹊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說。前面,車子已經在路上堵成一團,幸虧這輛小三輪,讓他們得以在車水馬龍中緩慢前行。
成蹊轉過頭來對葉子說:「她剛從國外念書回來和家人過年,我就想拿上次逗你的法子來逗逗她。是我不好,這應該是你獨家的。」
「跟我解釋這些幹嘛,我不過是個……朋友。」
車子停在路邊,成蹊笑了:「你這氣生的,一點都不像朋友啊。」
「你還得意了,」葉子別過頭去,「妹妹?哪有這樣的妹妹呀?北京畢竟是大城市,不能比。在我們那小地方,就算是喜歡,都不會說出口的。」
「哦?那你們喜歡一個人會怎麼說?」
葉子的臉突然紅了。「我不知道,大概會說,今天的星星怎麼這麼漂亮吧。」
「走吧,」成蹊拉起葉子的手,「我帶你去看你願望中的東西。」
世貿天階,人山人海,葉子只有緊緊握住成蹊的手才不會走丟。巨幅廣告牌射出強光,晃得她雙眼恍惚。風裡飄著《Silent Night》的幾個音節,有很多人跟著哼起來,斷斷續續,但是聽起來很快樂。
「你要帶我看什麼?」葉子問,「這兒都是人。」
「很快!很快就能看見了。」
他們在沸騰的人群中靜靜等待。葉子忽然問:「奐叔怎麼捨得把車子借給你?他不用健身了?」
「我偷的!」
葉子忍了一下,沒笑出來。從側面看去,成蹊似乎又變回了那天在景山頂俯瞰紫禁城的那個男人。
成蹊別過臉來,對葉子說:「我想來和你解釋那天的事兒,並不是因為和你只是朋友……」
「那是為什麼?」
成蹊看著她的眼睛。「是因為……」
「10!9!8!」身邊所有人開始齊聲倒數,掌聲、音樂聲從四面八方湧來,海嘯般蓋過一切,她什麼都聽不見了。
「3!2!1!」數完最後一秒,地面無數投影射向天空,星辰在夜幕里綻開。人們歡呼雀躍。
成蹊指向天空:「你看,這就是你要的,零點時分北京的星空!」
是的,北京看不到星空,所以,人們都得學會把自己的星空在心中描繪出來。
「很漂亮吧!在北京,還是能看到星星的。」成蹊說。
葉子深深地吸氣,是呀,真漂亮!
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也許是身邊雀躍的人群,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她突然被暖意包圍,感覺自己又重新變得強大了。在她的人生中,並非第一次湧起這種感覺,但是,更多的時候她會覺得害怕。
而這次,她選擇相信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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