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苦役與希望

從窗外看去,小街上有兩家小店:開得早;關得最晚。當夜深沉,滿街店鋪都關上門,路面黑了下來。只有這兩家店,堅守在黃色暖光中。

它們一家是小賣部,一家是小吃鋪。是典型老式小賣部的樣子,玻璃面的半高櫃檯,店內牆壁掛滿了各式雜貨。在店面外、馬路邊,擺著一個烤腸機,從遠處看起來,暖洋洋的,我曾以為它能引誘寒夜歸家的孤獨都市人。有次我深夜出去覓食,特意走到小賣部門口看看,想看看那個對我有吸引力的烤腸,該是香噴噴、油滋滋,通體鼓脹,爆滿得裂開一道縫。但卻失望地發現不是;估計是為了省錢,機器根本沒開。統共就兩隻烤腸,孤零零地,擱在空空的機器中。我便理解了為什麼沒見到人買。這是一條已經人煙稀落的小街了。附近的居民樓早已搬空,樓房的一半已拆遷殆盡,以前的老社區居民和打工仔打工妹們看來都搬離得差不多了。周遭一片稀落,人流極少,開這個機器又有什麼意義呢?可閑著也是閑著,關店便掙不到一文錢,開著店,雖受著寒,又有什麼旁的壞處呢?等一等或有或無的生意,在夜裡抱一點希望。

關店最晚的並不是小賣部,而是小吃鋪。當夜深沉,近午夜時,早點鋪會關掉。而小吃鋪會堅持,到午夜,到午夜之後。到早上,小賣部混跡在其他店中,也升起門。我沒有注意到小賣部開門的具體時間;因為清晨的街上,小吃鋪總是在晨光還未升起之時,在尚是半明半暗的街上,第一個開門忙起來的那個,是街上最亮眼的星。

白天夜晚,小吃鋪售賣不一樣的東西。夜幕降臨,它售賣水餃、煎餃、鴨脖子鴨架子鴨掌鴨翅鹵藕等各色鹵貨。一樣,也是在黑暗街面和店內的燈泡黃光的衝擊交戰中,等待也許有的客人,盤算能否賣出剩餘的鹵鴨。黑暗會勝利;店內會收起鴨子,收好煎鍋,關上門,沒入整街黑暗中。暗夜均勻籠罩各處,它看起來與其它店鋪無異。但是黑暗贏不了多久;不過四五個小時,小吃鋪就又會開門。這一次是清晨;售賣的是早點:粉和面。售賣粉面不容易,需要很早就提前開始準備:生爐子,燒開巨大的幾桶水,提前煮好牛肉、三鮮,備好滷水、各色調料,把粉面也發開泡好;再攤開摺疊桌,擺在街面上。一切就緒,最早的一撥客人,附近工地的民工,就會上門吃面。

在小吃鋪一兩個小時的忙碌過後,清晨的小街才開始顯出生機。炸油貨的開業了,上班族匆匆過,駐足排隊、買早點,吃了走,或者直接帶走。賣菜的開業了,買菜的人也在街上來來去去。街面活了。小吃鋪在晨光熹微之時的忙碌彷彿是全街的號令,日復一日,鍋碗瓢盆敲打起來,喚醒一片。

讀者諸君可發現?這家小吃鋪,就沒有睡幾個小時覺。它是一家子人開的,都是新生代農民工,夫妻帶著小孩,可能還有上一代和兄弟姐妹的幫助。每天清晨,最晚五點,店就開門忙活起來;每天深夜,往往轉鍾,店才關門收拾起來。再加上洗漱規整的時間,他們睡覺嗎?

我娘說,他們一家人在分工協作。女人忙活早上的早點,晚上休息;男人忙活晚上的宵夜,白天休息。我一想,確實如此。可這意味著夫妻不打照面,睡眠時間、醒著的時間,都對不上。日子如同苦役,忙碌半天,睡覺休息,再迎來第二天一模一樣的忙碌。每日如此,沒有停歇。

故而,從前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小吃鋪。

我常常懶覺,躺著不想起床。生而有惰,人之常情。網上有人曰,「不想起床,是不想開始一天;不想睡覺,是不想結束一天」。此語戲謔之外,頗切今日之現實。現代工作,是流水線上的重複。不限於富士康,而是處處皆然。這樣的一天有何盼頭?有何過頭?一天與一年沒有區別,一年與一生亦無大異。

這時想到,早點鋪簡直是個奇蹟。他們怎麼做到過苦役般的日子,日復一日?他們怎麼做到每天早上四五點鐘就有勁兒起床,忙活復忙活?為什麼他們沒有早上醒來,倦怠不已,不想起床的一天?

這樣的早點鋪不獨一家。全社區的早點店,都是這樣早早開業,日復一日,於晨光熹微。全市的早點店,都是這樣這樣早早開業,日復一日,於晨光熹微。全國的早點店,密佈於所有城市、鄉鎮,有人聚居的地方,就有勤勞的他們。

現在我還是不能理解早點鋪,在我自己親身在餐飲攤點幫過手過之後。人流量大的時候忙得腳不沾地,時間非常好混;生意冷清的時候則很無聊:每一個行人走過,我都盯著過路人的背影,跟著TA的腳步,期待著TA審視的目光,期待他或她把目光投進我們店面;停頓;思考;走進來;點單。目光跟隨過一個,TA沒有停留,走了。再盯住下一個行人,期待,失望;再盯住下一個,如此反覆。不知看過了多少行人來來往往,才終有一個在我們的攤點前停下。如果這樣盯著太累了、沒意義,那就別盯了,自己休息會兒吧。但是小小的店鋪,小小的攤點,周圍喧鬧嘈雜,怎麼休息?把注意力放在哪兒呢?無非是在轟隆隆的大背景中,開始無意義的神遊。時間在空耗,而你毫無辦法。

那段時間,我能撐住白天的苦工,但是撐不住夜晚的空虛。收工回家之後,坐在電腦前刷微博,做無意義的消遣,直到凌晨四點,也不想睡去。為什麼,為什麼這麼不理智?明天還有活兒干,今天怎麼可以刷微博到四點?因為上工的時間,在一份又一份訂單的重複操作之間——我並沒有真正活著。那段時間,我做著一個人型機器人。而放工之後,通過刷微博,看微博,我在找回我今天作為人活著的份額。這幾個小時,我才活著。

我逃得掉的餐飲業苦役,真正以早點鋪為生的人逃不掉。但我能逃掉這份苦役,也一樣落入另一種苦役。工作是什麼?工作,高強度工作,重複工作,佔據一天大多數醒著的時間的工作,離了它就失了生計的工作,不就是為了活下去,必服的苦役?

不要怕,我們有兩種解藥。一種短效,一種長效。

出去旅遊!這是短效解藥。

有人研究過職場人的幸福感,工作中,越接近下一次度假時間,幸福感就越高;在度假開始時達到頂峰;度假結束,幸福感猛降;然後幸福感再在對下一次度假的盼望中緩慢爬升……聰明的,你看出來了,度假就像是拉磨的驢額頭前綁的一隻胡蘿蔔。沒有這胡蘿蔔做誘惑,驢子沒有往前走的動力。可是好難走到頭。走呀走呀筋疲力竭,終於走到頭吃上了一口胡蘿蔔,又要開始下一輪拉磨……

那換成長效解藥吧。這些年來,隨著成功學等等一干雞湯的大行其道,有一個概念在人們的幻想里閃耀,在心靈深處的渴望里閃耀,乃至在(中二青年)對自己的人生規劃中閃耀……財富自由!這是蠱惑人心的長效解藥,一勞永逸,永遠解決被苦役奴役的現實與恐懼。

可惜它是騙人的,資本主義要是這麼容易讓螺絲釘們實現了財富自由,那大家都去享受人生啦,誰來做工被剝削支撐資本主義啊。

這個騙人的概念,無需以言談反駁。只要開始用自己的手負擔生活,看看每月工資入帳金額,就能清醒啦。終你我一生,我們都將以勞動謀生,以雙手換取飯食,沒有什麼財富自由。

但是我們仍需要盡量掙錢。不是因為愛財,而是金錢確實能使人免於匱乏的恐懼,免於遭受災難無力翻身的恐懼,免於失去工作就失了生計的恐懼。有儲備,如松鼠有過冬的糧,活得多了一些安心。有儲備,往前望想要變更一種生活方式的時候,不至於害怕有一段時間失了收入就會手停口停。

但是,轉身,檢視那些恐懼。如果你能理解,就能看出有一個強大的覆蓋全社會的福利網有多麼好——你就被免於了這些恐懼,可以真正有自由去追尋想過的生活。

可是我們沒有。資本主義是嚴酷的,將個人打為原子,將人的價值降為工具。能夠生產,能夠做工,就能換取衣食;不能,就沒有收入,被剝奪換取生計的權利。在這種情況下,人人都為不安全感籠罩,都拚命想掙錢,這不是任何人的錯。社會之下,沒有一張安全網;意外來臨,一步踏空,就墜入深淵。那麼怎麼辦?用金錢打基石,保我自己,保我腳下不是搖搖欲墜的懸石,不是鬆軟稀碎的沙土。沒有安全網的社會,只有以金錢為安全網:掙錢,攢錢,護我自己,保我自己。

我要拚命掙錢,但拚命掙錢也不夠在資本世界挺直腰桿生活。要拚命掙錢,也不是為了逃脫苦役,逃不脫苦役……

驚濤駭浪呵,它看不見規律,它無情無義不可推測地打來,隨機打在大河上航行的無數小船上,打翻打碎許多人。剩餘的人,心驚膽戰,繼續往前走,繼續往前劃——不然怎麼辦呢,不能停,潮流在洶湧,沙漏在流逝,你就算自己不劃,潮流也推著你的船往前!你我可以期待什麼呢?期待打不著你。期待你能看得清楚一點。期待我們在旅途中,不斷裝備著這隻小船:配上風帆,配上引擎,增加機動性,增加抗擊打能力……期待我們自己的駕駛能力和心態都不斷變好:警惕但不恐懼,靈敏但不焦慮,雖不知未來,卻懷抱希望。

問題來了。希望?若真有那麼多希望,進入新世紀,頭號資本主義強國美帝也不會有那麼多自殺,那麼多抑鬱症。中國這樣的新興國家也不會步其後塵,精神衛生問題呈井噴式增長。希望,希望!該怎麼獲取希望?為什麼得不到希望?或者,希望真的是有效的解藥?如果並沒有更美好的未來——就人類文明的宏觀層面來看估計是沒有的,看看地球環境被作成什麼樣子了,人類還能撐幾年?看看地球上的戰爭紛亂停息了么,一戰二戰消停了沒多久就捲土重來——就個體的微觀層面來說,我們也許不僅僅在過艱苦的苦役式生活,並且蕭條與衰退、苦役乃至失業,甚至可能會是人生旅程中的常態,我們可能會一直過這樣的生活,乃至過著越來越差的生活。當理性知道並沒有更美好的未來時,如何哄騙自己希望存在呢?

不要乞求不可靠的希望。尋找內心的平和安寧,免於恐懼。若我當下免於恐懼,若我當下的生活不算是艱難苦役,那麼就足以保有平靜安寧的心。當心安寧,奔騰於大河上,就不是疲於奔命,而是順其自然:可以划槳,也可以漂流。

而內心如何能免於恐懼,如何能平和安寧?在有安全網的地方。移民,奔向澳加,過免於恐懼的生活。縱然知道未來不會比現在更好,但在有安全網的地方,就不容易恐懼慌亂。恐懼如同情緒迷障,會覆蓋理智與心靈,令生命的這一刻失真,令心靈扭曲。而生的每一刻,除非能拋下恐懼,便聽不見世界的聲音。

對了,文章拖太久沒寫完,而小街恐怕要全拆了。文首寫到的早點店、小賣部,已經不許開門。我看見它在夜晚打開一半的卷閘門,空空蕩蕩,沒有食物。他們還沒走——但是,等不等得到重開的日子?現在的這些天,還有以後的那些天,沒有收入,如何找到下一份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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