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VENT CALENDAR | 2017的禮物·藍色河馬

距聖誕節還有 5 天

新年也即將到來。

打算用盤點禮物的方式跟2017說再見。在依依不捨的小確喪里,再次發現過去日子裡的那些閃光。期待未來也會像advent calendar那樣,掀開某個日期,後面不知道藏著什麼甜蜜的小驚喜。

禮物 12 | 藍色河馬

藍色河馬 William贈送 2017年1月24日獲贈留影

William從蘇丹維和回來,送了這隻小河馬給我。

距這次見面,我們已經四五年沒有見面了。我變老了。William變成了軍官,從一名青澀的學生成了一個男人,勇敢有擔當,能出生入死,有勇有謀的那種。

看著坐在面前的膚色晒黑的男子,跟那個誠懇可愛又認真的男孩子影像重疊分開重疊又分開……總覺得時空穿梭,有幾分不真實感。

William談笑風生,偶爾爆句不太傷大雅的粗口趕緊更正,臉上露出「對不起」的神色,嘴裡也跟著道歉,講到興奮處恣意放開,我也並不不覺得不妥。那談笑風生里,包含著超濃縮不打眼的艱辛、艱苦和艱險,是不需誇張的九死一生。

在學校里被我稱為「William王子」的小夥子,成了結結實實的鐵疙瘩。與戰友們護衛運送物資的隊伍,在泥水路里掙扎。混水之下,泥坑深不可測,裝物資的大卡車隨時可能身陷其中動彈不得,而坑一個連著一個,分布隨機任性,每一步都是摸彩。陷進去的車要靠部隊的車生拉硬拽出來。若遇上一兩米的巨坑,部隊的車也有危險,每一米都如履薄冰。到底難到怎樣的程度呢?我記得William好像說:有時候,一天可能就挪個一米。

道阻且長,只是聽說這些,我就覺得走過這條長路的人,恐怕此生再不會怕走任何破路。可是我還是太簡單天真了。除了走路,他們還要追趕行程,考慮安全落腳過夜的可能,因為一不小心可能遇上散亂武裝的襲擊,而潛在的危險就像泥坑,永遠不會有預兆,來之前先禮貌地打招呼。

那夜,正是中秋,好容易跋涉到一所小學落腳,準備紮營過夜,又起波瀾……

當日倉促見面,借著午餐,相談的時間只有1個小時。我甚至來不及讓William把這個故事講完全,雖然我很想很想很想聽他講,將那些年在蘇丹的經歷滿滿滿滿全倒出來。幸好後來我讀到了下面這個故事的文字版。

21:50城巡分隊中秋會餐開始,炊事班精心準備了三個菜,月明而亮,潔入玉盤,高懸於空,遙寄相思,經過一天辛苦勞頓終於安慰下來,蹲在路伊小學教室前的草地上,分隊以茶代酒,歡度中秋。半個小時可謂風捲殘雲,杯盤狼藉。飯後收拾帳篷,準備休息,副導和我按照連長指示到炊事班再請領一些罐頭,水果和月餅送給聯絡官,冷藏車門還沒打開,哨兵來喊翻譯,說有蘇人解到營地糾纏。

等我我趕到現場,看到一個手持AK步槍,身穿綠軍裝的醉酒蘇人解正在向連長張牙舞爪。經過詢問,他想要錢,200磅。錢不多,只是擔心會有接連湧來勒索的蘇人解。我跟他解釋一番,沒有帶錢,他很生氣一再比劃開槍手勢。因為蘇人解兵營就在我們宿營地對面,而且在從詹布向西這一段區域內,反對派武裝分子活動非常活躍,蘇人解對槍聲異常敏感。並且車隊返回時還需要經過路伊,我們不想把關係處理的非常緊張。無奈,我們退讓一步,只是不想讓他完全得逞,我拿來了20磅和50磅,蘇人解雖然醉酒,還是借著明亮的月光一再查看我手裡的錢。當發現只有20磅時,立刻生氣地晃動步槍指著我,我一邊用語言安撫他情緒,一邊把槍口壓下。

這時連長建議把聯絡官喊過來,進行交涉。聯絡官過來後態度很堅決,語氣也很強硬,就是說沒錢,讓他走開,而蘇人解士兵也越來越生氣,到最後直接拿槍指著聯絡官接著就要拉槍擊。連長和我趕緊壓下槍口,04也來到現場,指示說給他200磅。等我取錢回來,聯絡官已經不在現場。醉酒士兵點過錢數,竟有種貓戲老鼠不過癮的感覺,說我們給的是磅,他要200美金。當時我們明白過來,這是來尋釁滋事的。

自打一開始,他屢次用槍威脅,而我和他只有一步的距離,我感到非常擔心,他開槍了,沒人能保護我。我穩下心神,我想,一味推脫並沒有用,一味滿足他的想法也不可行,他在醉酒的情況下來勒索,並且胃口非常大,我必須開動腦筋。醉酒的士兵看到我們在猶豫並且小聲商量著,他上前一步緊緊抓著我的胳膊,那意思是,必須給錢,否則不會離開,而我也有了幾分人質的意味。我偶然間低頭看到,明亮的月光照在我和蘇人解兩個人的皮膚上,黑白對比異常明顯,而且他又是來要錢的,突然一個想法從我腦子中閃過,「中蘇友誼,南蘇丹人民的深重苦難」。我立即決定,以這兩個觀點為出發點,對他展開語言和心理的攻勢。我跟他提起加朗總統,讓他回憶蘇丹未分裂前一度出現的巨大希望,給他講述中國對蘇丹人民和南蘇丹人民的巨額資金援助,中蘇、中國和南蘇丹的深厚友誼。我不知道他聽懂沒有,但我能確定的是,我的心理攻勢起了作用,他開始安靜下來,不再張牙舞爪,不再晃動擺弄他的步槍,慢慢放鬆了。

哨兵找來兩個凳子,他坐下來,將胳膊肘靠在膝蓋上,低著頭,整個人呈現出安定和收縮狀態。這時候,我不再緊張,我知道我必須乘勝追擊,加緊攻勢。我直起後背,放大嗓門對著他,幾乎是用喊的聲音,一遍一遍重複,」We Chinese are thebrother of you South Sudanese. We help you so much. Give you much money, onlyexpecting you a better life.」(中國人民是南蘇丹人民的朋友。我們為南蘇丹提供了巨大幫助。中國為南蘇丹大量撥款,只希望南蘇丹人民能過上好日子。)他開始對著我微笑,開始點頭,開始對我做出握手的姿勢,緊緊拉著我的手一再說,」Yes, my friend.Yes you are right! 」(是的,我的朋友,你說得對!)他指著自己的下士軍銜,對我說起與反對派的作戰有多麼危險。我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因為我知道,蘇人解士兵平日里對平民作威作福慣了,甚至是一個新兵,只要拿起槍都感覺自己了不起。在詹布檢查站停車檢查時,來自摩爾多瓦的聯絡官就說過,」Even a soldierthought himself as a General」(就算是士兵也認為自己是將軍)。當即我接過他的話頭,首先承認他的艱辛和危險,緊接著指指他的軍銜,再指指我自己的軍銜,做出台階的手勢,把他比作最低階,而我比作最高階。這時,他的眼中露出順從的目光。我看時機成熟了,慢慢站起來並向營地門口走去,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攬著他,一邊稱呼他 」my friend」(我的朋友)而他也順從地跟著我站起來,連長帶著一個護衛就在我的旁邊,一直緊緊盯著那個蘇人解。

我邊走邊語重心長地詢問他,父母妻兒情況怎麼樣,並告訴他,這200磅是我個人送給他的家人,讓他照顧好父母孩子。並且提出來,我們是朋友,請不要再帶著你的戰友來打劫你的朋友了。這個蘇人解士兵友好地攬著我的肩膀,連連點頭,握住我的手大笑不止。

就在我們要把他送出小學大門口時,他突然停下來,問我明天的出發時間,而且沒了剛才的友好態度。千萬不能功虧一簣,我握著他的手一再重複」my friend」(我的朋友),開玩笑說,你準備明天要來送我們嗎。最後,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明天還想再要50磅。我和連長都松下一口氣。我們一臉微笑地告訴他,這絕對沒有問題。這個蘇人解醉酒士兵才滿意地走出了大門,我們一步一步向宿營地域後退,直到他慢慢走遠看不清了,才轉過身來。就在我們剛剛轉身那一刻,突然從他行走的方向傳來了清脆的拉槍擊上膛的聲音……我們加快步伐躲到身旁大車的內側,一身冷汗。據連長說他聽到了空槍擊發的聲音,但是我沒有聽到。

回到宿營地,大部分人已經睡下了,我毫無睡意,心有餘悸,回到突擊車上,穿上迷彩上衣,穿上防彈衣,靜靜地一個人坐了好久,那一刻我心靜如水,一如清亮的月關灑滿大地照進我的心裡。

喬布斯曾經在斯坦福大學畢業典禮上做過一個演講。喬布斯說,自己在十七歲時讀過一句話「如果你把每一天都當做生命的最後一天,你會發現你會做出最正確的決定。」喬布斯將「記住你即將死去」作為自己一生的箴言,讓他成就了傲人的成績。大學時的我,對這句話景仰不已,而直到今天,才明白,感同身受。那澄澈的月光直直地照進我的心裡,照進我的內心最深處,在那裡只照到了兩個人,慈祥的父親和待我娶她過門的L姑娘。今天的我吹著空調,調侃那一刻的自己,如果我的生命結束在了那一刻,心裡想的也就是這兩個人了,這兩個需要我用一生去照顧和守候的人。如果當時場面沒有控制住,而這個醉酒的蘇人解與我也只一步之遙,開槍更只在一念之間,事後就算炮彈上膛,炸平了蘇人解兵營,自己或死或傷,所有的後果還是要自己來承擔。同時我也感謝生命中有了這樣一次機會,讓我如此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內心,沒有一絲遮掩,讓我知道了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那天,那一個小時,雖然短暫,但是我聽到的口述版本還要驚心動魄,因為敘事者和男主人公就在我眼前。

在那一小時里,我還聽到了更多令我後怕的故事——在故事裡,真的有年輕的生命犧牲,雖然我並不認識他們,也痛惜扼腕!這些帶著血肉、槍炮的故事,在我眼前帶著聲色音響,比電影電視劇比書里寫的都要真實。他們真實地活過,在我眼前這個男孩男子身邊,是他的戰友,可能像他一樣可愛,在他們的父母親人和有可能存在的愛人(此外還有一種令人傷心的可能,他們也可能還來不及有愛情)那裡,他們無可替代。不敢想像他們的親人如何來接受那個消息……

這緊張、刺激、高度濃縮的一小時,我還聽到了甜似蜜的圖景:蘇丹雖然窮,雖然不太平,可是路邊就有碩大多汁甘甜的芒果,卻無人採摘,William說那幾乎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芒果。當時我就突發奇想,要是能把芒果販賣到國內,或者在當地建廠生產果汁果乾,一定會賺到錢,當地人就不用那麼窮苦了。自然,事情不像我一拍腦門想的那樣簡單。不然,為什麼會有戰爭呢?是呵……

這一小時,很多很多個瞬間,我覺得自己小了,覺得William大了,成長了,成熟了,有大見識了,是個大男人了。

我記得,當我畢業回國,去見我本科的導師,我依然是充滿疑惑的小學生,老師傳道解惑指點迷津,指點我拿小本本抄寫筆記;現在,我的學生,經歷一場大修行畢業回來,我在他面前還是個小學生。嗯……我大概應該感激這種隔輩的優秀的傳承。

2017年11月28日拍攝

謝謝William送我小河馬。

格外感謝那些保護人們平安的人們。


聽William說小河馬是用當地的皂石雕刻成的。

皂石,如它的名字,柔軟,便於切割,也有滑膩的手感。

小河馬窩在手裡沉甸甸的。

它的目光像它的膚色,傳達出一點猶豫的藍。

小河馬身上的劃痕自然隨機,像是鉛筆隨手華仔紙上的手感與力道,心情呢?持刻刀的工匠,不知道在彼時彼地在經歷怎樣的心緒和人生。

皂石有白、黃、綠、紅、藍等顏色。看到那些稚拙的雕刻痕迹,我很想讓地球那端的人有安穩斑斕幸福平安的生活。


願世界和平。

文&圖 | Chloé

設計 | Frank、Ruo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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