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在爬，我是在玩命」| 爬高第一人的墜亡
在11月8日的微信公號推文中，他寫道：「現在老鐵們最擔心的還是安全問題，我們下期視頻會把安全設備給大家看，安全第一詠寧時刻放在心中，感謝各位老鐵。」
然而，就在當天下午，他從263米高的高樓頂層失足墜落，當場身亡。從記錄他墜落過程的手機視頻中，人們並未看到他所說的「安全設備」。
文 | 金虹羽
編輯 | 馮翔
這幾天，一段視頻不停地在各個平台傳播、發酵。
視頻中，一個扎著髮帶，瘦瘦小小的年輕人置身於某高樓的玻璃幕牆頂端。他不斷擦拭著玻璃牆面，似乎在做著準備活動。擦拭許久後，他兩次嘗試將身體懸掛在牆體邊緣。
第一次嘗試，他做了兩個引體向上，略顯艱難地回到牆頂。沒有任何保護措施和同伴。
第二次嘗試時，單體懸掛在玻璃牆面的他，發現牆面過滑，雙腳無法著力，只能靠雙臂發力返回樓頂。他體力不支，撐著胳膊掙扎了二十秒左右，失敗了。
發出一聲慘叫，他鬆開手向下消失在鏡頭中，只傳來一聲「砰——啪」。
這段視頻，來自於他之前設置好的一部蘋果手機的自拍。
1
這個年輕人的真名叫吳永寧，1994年出生在長沙寧鄉。如果不是這次意外，他將在兩天後去女友的家鄉提親。
他的網名叫「極限吳詠寧」。是個專門在高樓、懸崖等處攀爬，再做出動作自拍的人，一個正在升起的網紅。10個月來，他在各平台不斷獲得眾多粉絲。其中在火山視頻一家，便有99萬。
吳永寧墜亡的地點，是湖南省長沙市天心區的華遠國際中心，高263米。這棟大樓總共有62層，其中僅有四十餘層電梯對外開放，四十餘層電梯之上，只能通過攀爬樓梯。而在通向樓頂的途中，則需要通過多次刷卡開門，僅有少數工作人員持有開門許可權。吳永寧如何通過多道門最終到達62層樓樓頂，尚不明晰。
但他墜亡的高度並沒有這麼高。據知乎上一位自稱現場出警民警的網友透露，他從樓頂的裝飾玻璃牆牆頂掉落到了頂樓平台，兩者高度差14米左右。墜落後，吳永寧並未當即死亡，「內臟不知道破了多少,一大灘血,腦袋腫的和球一樣」，「是從掉下來的角落爬到一出門口坐著死了。」又過了十幾個小時，吳永寧的遺體才被人發現，報警。
在這期間，他的女友，22歲的金金（化名）一直在到處尋找他。她知道他去長沙拍攝一個視頻，但從那天下午開始就再也聯繫不上他。她給他打電話、發信息，毫無迴音，所有人都不知他的去向。
她帶著一絲幻想，開始聯繫長沙市的各個公安局、派出所。男友是不是因為攀爬被抓了？以前，這種經歷對他來說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最多也就是訓幾句放出來。
最後，警方給了她迴音。她見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2
極限運動？高空挑戰？高樓跑酷？
誰也無法給吳永寧的行為做一個精確的定義。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所做的事情，無法符合以上任何一個概念。
火山小視頻應用軟體上已經被官方刪除的一條視頻中，吳永寧在某風景區的懸崖觀景台邊緣用手臂抓住石頭，一次次將略顯瘦小的身體向上拉扯，做著引體向上。
視頻中，可以看到，觀景台上的遊客們在十幾秒內聚集到了吳永寧所在的懸崖一角，議論紛紛。遊客們的驚訝和吳永寧的泰然自若形成鮮明的對比，背景則是空曠的山谷和天際。
吳永寧在某風景區的懸崖觀景台邊緣做引體向上 圖 / 吳永寧微博
這10個月來，他在各個平台上傳了301段這樣的視頻。
吳永寧並不是天生做這行的人。
曾經，他的微博名叫「演員吳詠寧」，後於2017年改為「極限-詠寧」。
據他的微博，可以看出他在《新雪豹》《神鵰俠侶》《歡喜縣令》等電視劇中扮演過群演，且在《新雪豹》一片中飾演過3個角色。在2015年9月3日，他發布了三條微博，其中一條動態中的照片上，他著軍裝、戴軍帽，面無表情地出現在鏡頭裡群演的位置。
吳永寧曾在橫店做群演（右一） 圖 / 吳永寧微博
「每天被人打，都沒得還手，之前被人把手打斷了。」他的繼伯父馮勝良向每日人物介紹，家人一開始只知道吳永寧在橫店當武打替身，每天收入大概200元。
吳永寧的生父已於四年前病逝。其母四年前改嫁到長沙市郊區農村，並於多年前患上精神分裂症，家裡經濟狀況一直比較困難。這或許是吳永寧決定改行的動機之一。
2017年，吳永寧開始在火山視頻發布動態和一些小視頻，但反響寥寥。2017年2月10日，他發了第一條關於高樓極限運動的視頻，即在10樓邊緣玩兒平衡車，並打上「不作死就不會死」的字樣。
這條視頻下面顯示獲取打賞130多元。
自此，吳永寧便開始經常上傳高樓極限運動視頻。從2017年8月開始，他幾乎每天都會在微博等平台上發布視頻，幾乎每個視頻都是全新的取景，和新的造型。有些時候面對自拍桿吐舌、做鬼臉，有些時候布置自拍，擺出孫悟空手搭涼棚向前望的姿勢。
同為爬樓黨的巴克（化名）對每日人物說：「吳永寧不是國內爬樓第一人，也不是最厲害的人，技術比他好的人也有。但是他是頻率最高的，幾乎每天爬。」
吳永寧的自我評價與此類似：「極限運動國內第一人我不敢說，但我一定是玩得最狠的那一個，因為我每天都在爬，我是在玩兒命。」
隨著名聲不斷攀升，粉絲和打賞接踵而來。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吳永寧收穫了火山視頻的99萬粉絲。
3
但，金金其實一直不贊同吳永寧從事的這項事業。
吳永寧出事一個月了，金金還是沒辦法放下。幾天前的一個下午，她在朋友圈裡寫了遺書，裡面寫道：「我不願意放下他，所以每天都在他的世界裡。……只怪我不孝順，承受不了這個痛苦，這可能是我最後的遺言。」
「不是沒有人勸他，是他不聽。」金金告訴每日人物，她曾經常勸說男友不要再嘗試極限爬樓。但吳永寧對此只有回復一句：「以前我出海時前女友都不管我，我不明白為什麼你這麼愛管我。」
微信朋友圈中有關爬樓視頻的分享，吳永寧經常會屏蔽金金。不僅屏蔽女友，他還屏蔽親屬。
對於他從2017年年初開始的「爬樓」，長輩們一無所知。直至11月9日，金金給吳永寧的繼父打來電話，告知吳永寧出事的消息，家人才得以知曉。
在長輩們印象中，吳永寧是個孝順的孩子。「他說，我賺夠五十萬，就不幹了，就去給我媽治病。」
但，吳永寧生前並沒有可靠的信息來源提供足夠醫學證據，表明「五十萬」可以治好其母親的精神分裂症。不過，吳永寧的繼伯父稱，吳永寧生前並沒有積蓄，更別提五十萬了。
「遺憾，沒能和我最愛的人過一輩子。他善良、孝順、人好。」女友金金說，自己最欣賞的是他的善良和孝順。
吳永寧8日去長沙拍視頻，她是知道的。她轉述吳永寧生前的話：「11月8日的視頻如果點贊超過十萬，就有人給我十萬元人民幣。」
吳永寧的微信公眾號註冊信息顯示，該號掛在「長沙星啟源電子科技有限公司」名下。馮勝良稱，吳永寧的火山小視頻賬號、美拍賬號和微信公眾號背後，有一個共同的「老闆」，姓羅。他提供了此人的聯繫方式。
每日人物搜索「長沙星啟源電子科技有限公司」註冊信息，發現該公司的註冊手機號和註冊人名稱與吳永寧的繼伯父提供的電話號碼、人名完全相符。但致電該號碼時，羅老闆稱「我不認識你說的吳永寧」，隨後掛斷電話。
吳永寧的家人並沒有去找羅老闆追責索賠。金金說，他們都很善良，「什麼都不懂」。
4
在墜亡當天，吳永寧還發了一條微信公號推文，如此寫道：
「現在老鐵們最擔心的還是安全問題，我們下期視頻會把安全設備給大家看，安全第一吳永寧時刻放在心中，感謝各位老鐵。」
吳永寧此前多次提到，自己是個把安全放在第一位的人。「極限運動起源於美國60年代，如今無論是技術上還是裝備配套上，都已經比較齊全，這對安全有了一定保障。」
然而，就在8日下午，吳永寧從263米高的高樓頂層，失足墜落。從記錄他墜落過程的手機視頻中，人們並未看到他所說的「安全設備」，甚至沒有一個同伴。
生前，吳永寧曾多次表示自己沉浸於極限爬樓帶來的「刺激感」和「成就感」。曾和他一起錄製攀爬高樓視頻的童虎（化名）說：「吳永寧老是做一些危險動作，勸了很多次，他不聽。」
吳永寧極限運動視頻合集 圖 / 網路
童虎稱，今年9月，他和同樣熱愛高空挑戰的吳永寧相識。因為共同的愛好，兩人很快從網友的關係發展成搭檔。
剛開始，童虎還和吳永寧一起「玩」了幾次。「後來他有點過頭，老是做超過自己能力的事，勸不住他，就沒有再和他一起挑戰。」童虎說，自己和吳永寧先是在重慶拍挑戰視頻，後來又去了武漢和長沙，最終於10月3日兩人道別。
「真正的爬樓不是為了眼球和利益，純粹的作死博眼球真的很low。」一名圈內爬樓黨這樣評論吳永寧對極限爬樓的選擇，「我很同情他的身世和困境，可能那真的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他要真的有勇氣的話，應該去面對生活的艱難，而不是這樣賭一把。」
對吳永寧生前說的「如果點贊超過十萬，就有人給我十萬元人民幣」，巴克認為是不可能的。
巴克練習跑酷已多年，是一名爬樓黨。最初，他在網站搜索國外跑酷視頻時發現了爬樓，出於興趣，2016年初，他開始在國內嘗試。目前為止，他在國內爬過最高的樓有600多米。
巴克說，目前對於爬樓和跑酷沒有統一、正規的培訓，最早的一批人玩跑酷，就是靠武打功底。而一些人缺乏長期紮實的跑酷練習，直接挑戰爬樓，「做超過自己能力的事」，是導致悲劇發生的原因。
一些爬樓愛好者對每日人物透露，爬樓運動的變現模式主要有兩種：第一種是參與極限攝影，在獨一無二的高樓頂點上，拍攝具有強烈視覺衝擊的照片，這些照片，可以在商業廣告中被運用，然而價格並不高；第二種，是被例如紅牛大公司簽約，而這種案例，全國範圍內也是屈指可數。
2012年，奧地利跳傘運動員Felix在挑戰超音速時，YouTube平台的同步直播吸引了800 萬人次觀看。而他所使用的熱氣球、降落傘包、座艙，全部印滿了醒目的紅牛logo。據知情人士透露，目前國內的極限跑酷運動員，僅兩名被紅牛公司簽約。
奧地利著名極限運動員菲利克斯-鮑姆加特納是世界上首位超音速自由落體的跳傘運動員。圖 / 網路
巴克告訴每日人物，吳永寧身上發生的意外不會影響到他和他朋友的爬樓計劃——他們還會繼續爬樓，「不過最近爬的少了，因為天氣比較冷」。
「聽說這件事，我們互相之間會多提醒一句：還是小心點。也沒有太多其他的討論了。」
5
大樓物業方最初商議，給予吳永寧家人一萬元人民幣的賠償。經家人前往長沙當地商議後，同意賠償七萬元人民幣。
「我們農村裡死人，辦喪禮要花六萬塊，去長沙車旅費一兩萬。就要了八萬，最後給了七萬。」馮勝良對每日人物說。
每日人物了解到，爬樓黨等極限運動者不在常規意外險保障範圍內。通常在保險條款中,都會將免責內容一一列明，明確不保的項目，不能獲得理賠。
吳永寧的死，激起了洶洶的輿論。關於他是否專業，直播平台在此悲慘事件中應當負有什麼樣的責任等問題，在諸多網路平台上被一再討論。12月11日，火山視頻等多個平台註銷了他的賬戶，以「涉及危險行為」的名義刪除其發布的所有「違規」視頻。還有不少網友在吳永寧原來發布的視頻下面留言，請求平台封號。
吳永寧死後，金金曾在微博上發聲：曝出他墜亡視頻的媒體如果不把所有相關內容刪光並致歉，她將會自殺。
最初曝光視頻的兩家媒體，現已刪除各自賬號上所有相關內容並致歉。但截至每日人物發稿，搜索相關內容，依然會看到很多自媒體私自發布的視頻，其中有一些自媒體甚至為此專門在微博平台上購買了熱門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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